第1章 .
1.
清明一過,雲城的雨才淅瀝瀝下了起來,并且連綿不斷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将整座城市籠了一層霧蒙的陰影。
下午五點出頭的天空已然不見多餘的光亮,昏暗濕潤的地面倒着各種燈光的影子。
“閃星”的燈也開了整棟樓,院前和牆上發光的店名在這一片只開五金店和修車店的小地方異常顯眼——
因為它是一家寵物火化殡葬善後服務中心。
它開在二環的一座兩層商用小樓裏,這邊有些偏僻,靠近高架,不遠處就是穿梭的車流。
而此刻“閃星”的院子裏停着好幾輛車。
今天周六,來這裏紀念自己愛寵的主人會多一些,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來辦理愛寵的告別儀式的。
岑致正在二樓的寵物遺體清理間為一只死去的柯基清理遺體。
這只柯基才三歲,毛色是常見的黃白色,體格健碩,一看平時就養得不錯。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它此刻應該在別的地方很活潑地奔跑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很安靜地躺在清理臺上。
剛吹幹的狗毛很柔軟,但它的身體卻是僵硬的,一雙眼睛由于沒了肌肉的繃緊而睜着。
這是岑致今天清理的第三只死去的愛寵。
她戴着口罩彎着腰,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跟眼前的沒了氣息的小狗對視,她的呼吸輕和,戴着手套溫柔地揪住它的上下眼皮,又往上面擠着粘液直到将它的眼睛閉合,随後又拿棉簽開始為它清掉耳朵裏的髒物。
寵物清理的流程很多,一套套細致的清理流程下來,等她直起身的時候,已經花了她快三十分鐘的時間。
她把用過的道具都收拾好,該丢的丢,該消毒的消毒,這才推着小桌穿過打通的一道牆門來到隔壁的告別室,往小桌的四周布置着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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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室的陳設都是精心設計過的,放着它生前的照片、平時喜愛的玩具和罐頭,正前方的小黑板上面寫着“2023年4月8日”和“空空告別禮”。
“空空”是這只柯基的名字。
岑致又撫了撫它的腦袋,前臺的馮星星在此刻開了門縫,探個腦袋,輕聲問:“岑姐,可以讓主人進來了嗎?”
“可以。”
馮星星把門逐漸打開,也就幾秒鐘,兩位主人出現在門口。
這是一對很年輕的男女情侶,入眼愛寵此刻的模樣,本就哭得紅腫的眼睛又開始不自覺地流眼淚,男主人還好一點,女主人再次崩潰,抱着狗狗的遺體大喊它的名字。
但這只柯基再也不會有所回應,不會像從前那樣一聽見呼喚就給回應,不會再甩動自己短小的四肢奔向主人。
門已經關上了,窗外的雨還在下着,室內的燈光柔和,兩位主人的哭聲悲痛。
岑致站在一旁低着睫,口罩內的雙唇抿着,饒是在這三年裏她清理過快一千只寵物的遺體了,但每次看見這樣的場面都還是難免會有所觸動。
過了不知道多久,等兩位主人看起來情緒穩定一些了,岑致才溫和開口:“現在開始儀式,可以嗎?”
“……可以。”他們的鼻音都很濃郁。
岑致把室內的蠟燭點亮,燭光在輕微晃動着。
氣氛沉寂肅穆,兩位主人朝着空空的遺體上放着鮮花的花瓣,他們的手指都在顫抖,眼淚又在一顆一顆地往下墜。
女主人又有些哽咽,斷斷續續地跟空空道別:“你才三歲,在汪星一定算很年輕可愛的小狗吧,媽媽好舍、舍不得你……”
岑致在她顫抖的聲音裏離開了告別室。
告別禮一時半會不會結束,後續把空空送去郊區的火化場由別的店員負責。
如果是平時,岑致還會在房間裏多待一會兒,跟主人聊聊關于愛寵生前的事情,但她現在沒時間了。
她來到員工的洗手間摘下口罩洗了手脫下工作服,清麗的臉不再有所遮擋,她照着鏡子,眼神很平靜,昨晚沒睡好,氣色不怎麽樣。
過了幾秒,她把紮着馬尾的發圈取了下來,一頭微卷發往後散落,等呼出一口氣,她從洗手間出來到了存放櫃前,把自己的工作服給放了進去,同時也把自己的手機和挎包拿了出來。
果不其然,在她工作的時間裏,微信裏來了好幾條于鹿的消息。
于鹿:【快到點了!阿致!】
于鹿:【你別又因為工作鴿了我吧!】
于鹿:【還有一個小時!!!你遲到了你想想你怎麽辦吧!!!】
加起來好幾個感嘆號看得岑致眼花,她扯了下唇角,回了個“這就來”。
今天是于鹿的生日。
作為認識了三年的朋友,早在一個月前于鹿就給她發了生日聚會的邀請,今天會花價包場雲城的一家潮玩街區,為的就是讓來的朋友們都不需要排隊就能玩到所有的項目。
岑致對于聚會并不熱衷,但于鹿的熱情擺在那裏,她也就沒拒絕,更何況這是于鹿三十歲的生日,比較重要,只是她們這一行有時候會有“突然而至”的單子,畢竟世界上的意外和死亡那麽多,因此無法保證自己可以百分百地在約定的時間裏到達。
于鹿也了解,從來沒怪過她,只是口頭上的催促沒有停過。
現在看來估計還能趕上。
岑致捏着手機挎着包來到前臺,她敲了敲桌,正在靜音看着明星視頻的馮星星擡起頭來,沖她笑了笑:“岑姐。”
“我要去的地方會收手機,要是有什麽急事的話聯系溫凜就好,我已經跟她說過了。”
“閃星”是她跟溫凜合夥開的,并且當初就是溫凜看見了這一塊的市場,帶着她來了雲城開拓,還意料之外地堅持到了現在,成了雲城本地在寵物殡葬行業能排得上號的一家店。
“好的,岑姐。”
馮星星說到這裏又習慣地指着放在旁邊的一束花:“這還是修車店的那個男的送來的……”
具體的名字馮星星已經懶得提了,當“閃星”前臺的這兩年,她已經代收過太多次別人送給兩位老板的花了,起初還會說一下名字,後面就直接“修車店的男的”“五金店那個男的”這樣的詞來代替。
因為說了名字也沒什麽用,誰也不會記得。
同時也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的厚臉皮,被明确拒絕了那麽多次還能堅持這麽久,但是看着自己眼前的老板的臉,馮星星又覺得沒什麽不能理解的了。
“明天我會來把它做成幹花,正好店裏需要。”岑致笑了笑,“晚上下班回家注意安全,我先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岑姐再見。”
“再見。”
跟于鹿約定在晚上六點半見面,現在留給岑致的時間不多了。
她來到院子上了自己的車,抓緊時間在車裏化着幾分鐘的快速妝,外面的雨下個不停,又細又密地布在車窗上,雨刮器晃動的聲音在車內沉悶響起。
岑致很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她寧願是潑天卻短暫的大雨。
再加上現在又是飯點,高架上的車堵得像是淤泥。
換做是溫凜開車的話,此刻估計已經煩躁得不像樣了,但岑致的心裏沒什麽波瀾,好像這幾年都沒什麽事情能讓她的情緒有所起伏,也可能是因為她早就習慣了堵車。
在又艱難前進了幾十米後,于鹿的電話打了過來,岑致看了眼來電,開了免提:“于鹿。”
她習慣于直呼人名,不會有更多的親昵的稱呼。
于鹿會喊她“阿致”,她不會這樣喊回去。
“結束了吧?”于鹿那邊問。
岑致看着前方的緩慢走動的車流,把自己的頭發往後別了下:“嗯,我在路上了,但估計會晚幾分鐘。”
“行。”于鹿說,“不過你不會是最晚的,放心。”
岑致失笑:“我沒有不放心,你那些朋友裏有很能拖延的。”
之前也不是沒去過于鹿的聚會,有的人來得很遲,她早就見識過了。
“今天不一樣,嘿嘿。”
于鹿笑得很神秘:“提前給你一個人透露下,今晚會有重量級嘉賓到場。”
“是單透露給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姐姐妹妹們都有?”
“啊啊啊直女就是可以為所欲為是吧!”
岑致也不再開玩笑,唇角揚起,順着問起來:“是你的哪個網紅朋友?”
于鹿是某個平臺上的美食博主,粉絲有幾百萬,這幾年下來認識的明星網紅都不少,包括今晚也會有一些岑致知道的網紅來,而正是因為朋友太多,所以于鹿才會包場今晚的潮玩街區。
“是個大驚喜就是了,至于是誰我肯定不會說。”于鹿又催了起來,“反正你搞快點。”
“我努力。”
電話挂斷,岑致握着方向盤沒什麽表情,路燈透過車窗在車內秀着自己的身影。
等轎車下了高架開了兩公裏又遇到了紅燈,毛毛細雨還在下着,街上的行人大部分都還撐着傘。
岑致的腦袋一偏,看見了在不遠處的商場大樓的一塊大屏。
上面正在播放着一個珠寶品牌的gg,而出現在gg裏的代言人是當紅女演員段如槿。
段如槿的長相放在美女如雲的娛樂圈也是極其能打的,四年前剛出現在大衆視野裏的時候就狂攬了數量可觀的顏粉,就連現在在這塊大屏的底下也有一些路人為她而駐足感慨她的美貌。
岑致輕敲着方向盤的指尖都沒頓一下,看了幾眼淡淡收回視線。
最終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晚了五分鐘才到了于鹿說的那家潮玩街區,這家店開在商場裏,地段比“閃星”好不少,客流量也大,而于鹿能夠闊綽地包下這裏的黃金時間,財力可見一斑。
商場的顧客不少,五樓主要是游玩的,除了這家占地大的潮玩街區以外,還有影院、滑冰場和兒童樂園等。
岑致剛出被吵鬧的小孩包圍的電梯,就被在二十米外站在店門口的于鹿看見了,沖着她招手。
岑致緩步走了過去,把自己提前準備的禮物往前遞,嘴角揚起弧度:“來晚了,但沒懲罰。”
“懲罰就是你今晚拍照的時候別躲開,我相冊裏跟你的自拍屈指可數啊,妹妹。”
岑致坦然點頭:“行吧。”
于鹿捏着手機,聽她這麽說輕快地笑了一聲,而後拍了拍她的肩:“你先進去吧,記得穿防滑襪,我去電梯口接人了。”
“重量級嘉賓要到了嗎?”
于鹿又笑得鬼鬼祟祟的:“是的,你絕對想不到是誰。”她又把禮物袋子給岑致,“你先給我拿進去放櫃子裏,差點搞忘了。”
“好。”
岑致也不在乎這個重量級嘉賓是誰,反正她就是來給于鹿過生日的。
是誰都跟她沒關系。
她提着袋子來到前臺先登記了身份信息,又刷了卡進了裏面的儲存等待區,要一起進去的都是和于鹿關系比較好的朋友,岑致也跟這幾個女生都見過。
“又見面了。”岑致拉開一個櫃子把禮物袋子和自己的包都放進去,淺淺的笑挂在臉上。
一個叫小十的女生遞給她防滑襪,笑眯眯地調侃:“阿致,你又進盤絲洞了。”
“你們看見直女恨不得連夜扛着火車跑。”
這幾個女生的性取向跟她們自己的性別一樣,包括于鹿也是這樣。
小十頓時換了臉色:“……草,真的,我前陣子遇到的那個直女我真的受不了一點,特麽的,她在酒吧裏問我要不要去洗手間接吻?不是,什麽東西啊?”
其他幾個姐妹湊過來開始八卦細節,紛紛問小十為什麽不答應,跟直女做個愛又不會少塊肉。
岑致在一旁換着防滑襪,聽着這些話眼皮都一跳。
五年前她也是這樣想的。
不過對于這些情感八卦她一向不怎麽關心,但禁不住它們一個個地往她耳朵裏鑽。
趁着還沒進場,她索性點開了手機看起了“閃星”的工作群聊,空空已經被送去火化場了,兩位主人跟着一起去的,又哭成了淚人。
于鹿就是這時候進來的,還帶着她的重量級嘉賓。
岑致剛在內心為空空嘆息一聲,就聽見小十她們幾個捂着嘴巴小聲地“哇”了起來,在努力地壓制着自己的激動。
“初次見面。”
岑致聽着這道清冽如溪流的聲音,神經一頓,掀起眼皮。
來人正好擡了擡自己的帽檐,朝着她這邊望了過來,餘下的介紹同時清晰地落進她的耳裏——
“我是段如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