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年離別（二）
第一年離別（二）
晚上的時候，許佳知在電腦上新建立了一個文檔，命名為“寫給澤謙的信。”
人在悲痛的時候，總是會想找到一個支撐點，讓自己不倒下。
許佳知不想承認但也必須承認的一個事實就是，賀澤謙确确實實已經死亡。
但她對死亡的理解，又和別人不一樣。
許佳知認為，一個人被徹底的遺忘，才算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她打開文檔，想留下多一點關于他的記憶，不然她真的很怕時光的風沙無情，埋沒有關他的所有點點滴滴。
遺忘，是人的本能，也是大腦對人體的保護機制。
許佳知用的是書信體，這樣寫信的方式，似乎和他的距離近了一點，又近了一點。
就像他只不過和平常一樣，出了趟遠門。
她在鍵盤上敲下那些字的時候，內心莫名其妙沒有那種鈍鈍地痛感，取而代之的是苦澀地溫柔。
當感情太過真摯，回憶太過美好，反而可以和苦痛與悲傷相抵抗。
“嘿，澤謙，現在已經去天堂了吧？”
開頭，她用了很歡快的語氣，一如既往的的俏皮。
他生前，他們之間的所有過往都溫存歡欣。
他死後，她也不想再次提及他時全部都是負面的情緒。
畢竟曾經的愛與歡喜，都恍如昨日，死亡只是轉折，而不可消弭。
賀澤謙看她紅着眼眶繼續寫了下去。
“你的七夕節禮物雖然我沒有收到，但我已經猜出來是什麽啦，是那條裙子對不對？其實你每次都說要給我驚喜，我都可以猜一個八九不離十，我太了解你了。但我還是會在收到禮物的那一刻表現出驚喜，因為我很開心，你的浪漫永遠不會遲到。”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拿紙巾擦掉眼淚，在鍵盤上繼續敲擊。
每一個字，都在試圖連接着隔了生與死的距離，像是牛郎織女的鵲橋。
可她看不見他，他也沒辦法擁抱她。
“孫婧她們第一次見你，就說你太過正直，不懂風情，但只有我知道，才不是呢，你把你所有的浪漫細胞和溫柔情懷都給了我一個人。七夕那天，我做了你最喜歡的玉米排骨湯，真可惜，你都沒能嘗到。你離開的太過突然了，我如果知道那通電話是我們最後的告別，我不會把它挂斷，我會告訴你，快點回家吧，我不要什麽驚喜了，我只要你。”
鍵盤上的敲擊聲像是一把悶悶的錘子，一下一下擊打在賀澤謙的心上。
有些事情，無可奈何，也無能為力。
“我如果知道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通電話，我一定會告訴你，我很愛你，哪怕死亡将我們分開。”
許佳知的手指在發抖，但她還是一個字一個字的敲下。
“可是澤謙，我們之間再也沒有如果了。人間太多事，都像是投入生活裏的一顆炸彈。我清楚的明白你已經離開這個現實，但無法坦然的去接受，去釋懷。因為你給我帶來的美好太多，一想起你，那些曾經我們一起在回憶裏種下的種子就開花結果，生生不息。”
“我很感謝遇見你，哪怕此時此刻再去回想，恍然覺得一切不過去年冬天，我們一起看的那場煙花。在巨大的夜幕中竭盡全力的璀璨，但綻放過後，不過昙花一現，瞬間消逝。”
去年的冬天，飄起了小雪，不知誰家喜事，煙花燦爛的惹眼。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含笑擡頭，對窗外的熱鬧矚目。
臨近新年，歡喜的氣氛同往年一樣蕩漾，那是他們相識的第五年，結婚的第一年。
賀澤謙側過頭輕吻她的臉，沖妻子眨眨眼“許個願吧，我小時候，每次有煙花出現都會許願。”
他的語氣溢滿了溫柔，“煙花轉瞬即逝，那是因為聽到了人的願望，着急要去實現。”
這話聽起來，像是哄小孩的話，但兩個人還是幼稚的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願望許完，最大最燦爛的一朵煙花也正好放完，在夜空裏留下一個虛虛地影子。
他們同時睜眼，望向對方的眼睛裏都蕩漾着笑意，像是千言萬語永遠說不膩歪。
賀澤謙問她，“許了什麽願望？”
許佳知窩在他懷裏搖了搖頭，“不能告訴你，告訴你就不靈驗了。”
賀澤謙故意逗她，長長地“哦”了一聲，“那就算了，我本來想告訴你來着的。”
許佳知果然中招了，她擡頭看他，“你告訴我嘛，說不定我能幫你實現。”
他故弄玄虛的搖頭，嚴肅的說“不能說出來，會不靈驗的。”
許佳知撒嬌，“不會不靈驗的，除了要天上的月亮這種要求，其他的不用煙花幫你實現，我來幫你願望成真。”
賀澤謙不再逗她，俯下身子在她耳邊溫柔呢喃，“我的願望，是希望我們佳知歲歲平安，年年喜樂。”
他的手墊在她的後腦勺後面，貼着她的額頭淺淺親吻，像是天上的星子沉溺在溫和的月光之下。
整個世界，都在那個時候沉醉。
賀澤謙笑着說，“你要歲歲平安，年年喜樂，才能幫助我實現願望。”
她在他的眼睛裏，全身心的安靜下來，什麽都不去想了，只顧着點頭。
她那個時候應該也告訴他，她剛剛許下的願望。
她祈求的是，健健康康，順順利利，白頭偕老。
煙花終究消散的太快，沒有來得及聽清她的願望。
以至于她和他，在一個本該浪漫的日子裏，徹徹底底，失之交臂。
許佳知從回憶裏回過神，敲下最後一段話。
“美好那麽難得卻又是那麽脆弱，澤謙，往生輪回的路上，不要一口氣把孟婆湯都喝完，把我忘得幹幹淨淨。若有來世，希望我們重新再次相遇。哪怕容顏變遷，滄海桑田，可只要有相遇的可能，我一定會在茫茫人海裏第一眼就把你認出來。”
“我有時間就會給你寫信，大概率你是看不到的，估計你已經去了別的地方。不管你在哪裏，澤謙，下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活到一百歲。”
“我深切的思念你，今日，來日，永遠。”
她帶着心酸的笑意，如同他已經在天堂展開來信，徐徐讀起。
所以她殷殷提醒道“如果你也思念我，就來夢裏和我擁抱吧，告訴我現在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很奇怪，許佳知以為今天會同以往那樣睡不着，但她一沾枕頭，就沉沉入眠，一夜無夢，睡得安穩。
賀澤謙吻吻她的額頭，像是施加給她什麽神秘的魔法。
睡吧，我的愛人。
他在心裏輕輕呢喃，把最後一吻落在她的眼睛上。
明天，她就會收到一封回信，來自天堂，通向人間。
這世界依舊日出日落，晝夜更替，在時間的禁锢裏重複着永恒，一如他不變的愛意。
哪怕偌大的人間，已經沒有了他的影子和存在的氣息。
當時他在往生的路上折回，有孤魂野鬼好奇，他返程的意義何在？
他沒有停下來回答，但答案在心裏昭然若揭。
兜兜轉轉，他還是舍不得，放不下。
要她歲歲平安，年年喜樂。
也要她夜夜好夢，日日安穩。
等她釋懷，等她遺忘，他便消逝在這荒唐的人間。
如同一陣清風吹過樹梢，風止，聲停，不再見。
清晨的時候，太陽升起，愛意與希望永遠撞個滿懷。
許佳知睜開眼，是安眠過後才有的輕松和舒意。
她下意識的一摸身側的位置，依舊是空蕩蕩的。
她從床上坐起來，看到一輪紅日如夢如幻，朝她微笑。
心裏有個位置，在發癢，在發痛，如同剔除腐肉，生長出新肉。
許佳知側目旁邊的位置，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有種感覺，他來過。
什麽都沒有，但好像又留下過什麽。
書桌那裏的電腦提示燈在發亮，一閃一閃。
許佳知這才想起，昨天好像忘記把電腦關掉了，她把散着的頭發紮起來，準備把電腦關機。
下面卻有彈窗彈起，提示她有一封未查看的郵件。
許佳知疑惑的點開，看到發件人的名字，她愣住。
發件人：賀澤謙。
發件時間就是今天早上，收件人填的是“老婆”。
她想起昨天晚上寫好的那個文檔“寫給澤謙的信。”
像是做夢一樣，她今天早上就收到了回信。
這樣的情節，很像小時候看過的童話故事，寫信給天堂裏的人，他們會收到，也會回複。
許佳知再三确認發件人的姓名，看了好幾遍，沒有看錯，是“賀澤謙”三個字。
酸楚的溫柔再一次把心髒處的那個位置脹滿，她沒有感到害怕，感到恐怖，感到不可思議。
反而溫馨，欣喜，期待像一盞亮堂的燈，在她積灰的心房裏突然亮起來。
許佳知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她開始看那封信的內容。
目光所到處，都是無法消散的溫柔。
像是他真的沒有離開，一直就在她身邊。
開頭，是賀澤謙一貫的開場白，她都能想象到他的語氣，正經，溫柔，像透過雲彩的陽光。
“致我的賀太太，老婆，笨蛋佳知。”
許佳知微笑着讀了下去。
“我已經去了天堂了，你的信我也收到了。我不想看你難過，所以用星星做筆，月亮做紙，給你寫了這封回信。”
許佳知抹了把眼睛，她握着鼠标的手在微微發抖。
“笨蛋，我現在挺好的，除了不能陪伴在你身邊，除了特別特別想你。你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放不下的牽念。所以，寶貝，不要再為我哭泣了，也不要再為我難過了，我心疼你，并且，我真的真的回不去了。”
他讓她不要難過，可她現在更難過了。
她無聲的看着電腦屏幕，內心卻在說，我好想你啊。
那種思念刻骨銘心，像是治不好的痛症，反複複發，誘因無處不在，有可能只是因為天氣不好，于是心裏也下起了傾盆大雨。
“既然我回不去了，那麽老婆，你就向前走，別一直為我停留。以後，會有一個人來到你身邊，代替我來愛你，說不定，會比我更愛你。哪怕沒有這個人，我的寶貝，你也要一個人好好生活。”
那是他會說出來的話。
“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好好生活，也要對未來充滿向往，對愛情抱有期待。”
“老婆，我在你人生的此站下車，你就當我只是個過客，別太眷戀。你的人生還長，還得繼續。”
“我對你的思念，對你的不舍，此時此刻都化作對你的祝福。”
她在這句話裏，想起他溫存清俊的眉眼，含笑亦含情。
“佳知，要歲歲平安，年年喜樂。”
那晚的煙花，在巨響中綻放，在無聲中消散。
也許命運早就埋下了伏筆，預兆在迷離的輕吻，美麗的願望裏。
許佳知再也忍不住眼淚，他結尾的句號，更像是親手讓這段愛情，畫地為牢。
“佳知，我在天堂很好，切望你生活依舊美滿，猶如我在，更勝我在。”
賀澤謙還是騙了她，他沒有去天堂，而是留在了人間。
他為她而來，為她而停留。
鬼魂沒有影子，但她永遠是他的太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