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替身
替身
貞豐帝駕崩後不足百日,位極之人兩度更疊,幼帝禪位,沈令儀兵不血刃奪權,也虧如此,天下未陷入山河崩壞之亂象。
長安初大定,新君清算,一群吏員獲罪下獄,空出了不少職位,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年底的考課才被提到了春闱之後。
往兩儀殿時恰落下雱雱春雨,縱有內侍執傘随行,幾位通過吏部考課新授品位的官員袍角依然濕了水,不敢在禦前失儀,便就近進了個值房稍加拾掇。
“奴婢們這裏是腌臜處,委屈諸位大人了。”
領頭的內侍喚作魏游,是內侍監魏郊的養子,應是進蠶室的年歲太小,長得白淨陰柔,喉間難見凸起,骨架也十分薄弱。
前朝亡于閹黨,綏朝國祚初立便有嚴令禁止宦官幹政,早年間教閹童識文斷字的內書堂甚至也被一并取締。
魏郊之流算是近水樓臺的天子內臣,但手中無權,難稱大珰,他的養子在自視清高的讀書人眼中更算不得什麽了。
官員中識禮者道了聲謝,餘下幾人置若罔聞,由小黃門伏身伺候着擦拭青衫,望着窗外稠濕的天色,未雨綢缪地說起了似有征兆的桃花汛。
魏游不以為意,仍是和氣模樣,又見那道謝的女官站在泾渭分明的角落自己整理襟口,便上前願為代勞。
“不必勞煩中官。”
莊晏寧說着,向後稍避了避,将巾帕疊了幾道放回袖袋中——來的路上是魏游為她執傘,魏游單薄,她亦瘦弱,遭雨淋得少,巾帕用過了也沒怎麽濕。
這一對視,魏游年輕,藏不住心思,忙低下頭遮掩神色。
心中暗暗道,像,确實像。
膚白清透,五官輪廓如工筆畫繪出來似的,線條幹淨漂亮,遠山眉,寒潭眸,一溜從領口伸出來的頸項修長漂亮,青色官服之下卻難予人淫邪欲念,是個冰雪矜貴的長相。
不過,她适才疊帕子時魏游不着痕跡地瞧了瞧,那雙手掌心內外都布着一層薄繭,骨節略粗大,實不像養尊處優之人。
“大人客氣。”他退回幾步,微笑道。
雨勢漸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官員們撣一撣衣袍,指向門外,紛紛說道:“走罷。”
路過莊晏寧時,卻有人朝她敷衍拱手,冷笑道:“已許久不曾有過女子中進士三甲了,殿試上陛下親點,如今又破格授官,大人前途甚好。”
聽着是恭維,實則尖酸諷刺,畢竟莊晏寧長得像誰不好,偏偏像李懷疏。
貞豐帝日薄西山那幾年她手握玺印,獨攬大權,廢帝那短促的十幾日甚至被天子賜以劍履上朝,幾無君臣之別。
幼主待她不薄,她卻在危難時刻舍棄了君主,調離禁軍,消極應戰,聽說本能主事的西坤宮殿下那段日子纏綿病榻也是她暗中做的手腳。
弄權禍國,處以淩遲都不為過。
女帝的處置卻不痛不癢,說是賜了杯毒酒,但從頭至尾無人目睹,起居郎也無筆錄,人是死了,哪知道實情究竟如何?
太後近日着人在民間尋訪,為陛下覓得侍君充盈後宮,并未知會禮部,一應禮制均由內侍省簡單置備,只為瞞着不讓外臣知曉。
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納的都是女人也就罷了,磨鏡這毛病或是沈姓皇室之遺疴,嘉寧帝那會兒倒是不曾耽誤子息,但一個二個的都與李懷疏頗為相似,這其中症結傻瓜才想不明白!
如今這莊晏寧一介女流,又是寒門出身,瓊林宴上有一席之位,是她确有才學,卻憑什麽不用在翰林院積累履歷便可直上青雲階?
因為這副相貌,她之仕途縱使順遂也難逃惡論非議。
依魏游一路上所見,幾位官員故意急邁步伐将莊晏寧落下,恥與她為伍,莊晏寧獨自一人不緊不慢走着,絲毫不受影響,性子沉穩忍耐。
原以為她會繼續沉默,哪知她腳步一頓,不卑不亢反問道:“進士科何以許久不曾有過女士子,陳大人莫非不知?”
女子以科舉入仕始于嘉寧年間,嘉寧帝後來又特設女科,只為鼓勵從前被時弊所耽誤未能入學的女子。
此令施行不過十數年即有了成效,民間女私塾如遍地春筍,女科人才濟濟,進士科中舉者女多男少,朝堂之上男女各半。
如若不是嘉寧帝的侄子趁亂起事謀取天下,廢除了這些“女尊男卑”的號令,限制女官名額,适才那句或許應反過來問他——“已許久不曾有過男子中進士三甲了”雲雲。
這是史冊中記錄在案的舊事,莫說對莊晏寧陰陽怪氣的陳鑒,在場衆人也都知曉。
“陰陽颠倒豈能長久?天和帝不過順天而為,撥亂……”
同僚忙打斷他:“陳兄慎言!”
說嘉寧帝是陰陽颠倒,還什麽撥亂反正,那将新君置于何地?莊晏寧只消将這番話原封不動面呈天子,陳鑒人頭不保。
陳鑒在冷板凳上任勞任怨了幾年,補缺補的亦不是六部要職,他心有怨怼,又是個直性子,這會兒才覺失言,冷汗已驚了一身。
忙環視屋內,只見魏游等內侍皆低眉順目,不發一言,再看莊晏寧……她官服衣肩兩邊以銀線繡了栩栩如生的獬豸,此獸明是非辨忠奸,常見于風紀官服飾。
好死不死,竟忘了莊晏寧升任監察禦史,職責正是監察百官肅清朝紀。
他臉色倏地變白,喉間吞咽無數個來回,急得滿腦門的汗。
同僚曉得陳鑒脾氣,這當口是放不下臉來求和的,于是上前一步道:“陳大人心直口快,還望莊禦史……”
“陛下召對,無故誤時要罰板子,莫再耽擱了。”
莊晏寧撩了袍角越過門檻,魏游拾起門邊雨傘緊緊跟随,檐下雨線稀疏,天光已清亮許多,日色映照在女官臉上當真清麗玉質。
她既不追究,又冷言冷語,陳鑒等人自不多言,只是忽而有人低聲喃喃道:“我怎麽記得……李懷疏當年也是破格提的監察禦史。”
引得一陣嘆氣,事已至此,大家心知肚明,無論是眼前這個,還是西坤宮找來的那些個,莞莞類卿,有什麽好說的?遙想之前北庭十二軍直逼京城,謠言四起,卻無一則揭露沈令儀與李懷疏的關系,既是宮中秘聞,何以如今鬧得沸沸揚揚?
晚霞西臨,送走最後這撥官員,玉盤已上梢頭。
兩儀殿新置一面春風拂柳的玉屏,魏郊與沉璧分侍女帝兩側,前者跪坐在陶案後扼袖煮茶,後者專心致志研磨。
算上廢帝一朝,魏郊已做了三朝天子的內侍監,任時局如何詭谲,他從不受牽連,自有其過人之處。
沈令儀還未被貞豐帝放逐時,沉璧是她的貼身侍女,北庭苦寒之地,供不起這些下人的吃喝,她孤身一人前往。公主府沒了主人形同虛設,婢女內侍似浮萍幾經輾轉,等到這次榮極,內侍省呈上名錄,她仍點了沉璧伺候。
殿門在身後緩緩閉合,博山爐流煙四散。
莊晏寧望了眼不遠處的熏籠,日月章服覆之以染其香,魏游奉命送走陳鑒等人,獨留她在殿中,沈令儀便脫下了繁重的衣服。
眼下身上只着月白單衣,她長發披散,半倚憑幾,手裏握着本書在看,姿态稍顯随意。
不,随意過頭了。
女官抿一抿唇,視線又落在禦案上的玉獸金花步搖冠,稍加思索,便道:“登基大典在即,禮部與有司參照嘉寧舊例辦事,有些細節卻難以決斷。”
沈令儀知道她借題發揮,口吻閑懶地順水推舟:“決斷什麽?他們是沒有魚袋進不了宮,還是啞巴了無法進言陳事,需你出力。”
“這時候……除卻天子近臣,确實進不了宮了。”
沈令儀将書随手扔開,手腕枕在憑幾上,似笑非笑道:“莊晏寧,你想說的是幸臣罷?”
階下之人跪地叩頭道:“陛下聖聰,臣亦不隐瞞。臣于豐山書院寒窗苦讀,是為忠君效國,施展抱負,無意行寵嬖之捷徑,望君全臣顏面。”
豐山書院是起于嘉寧年間的女私塾,因女科凋敝,大多應時而生的私塾也相繼倒了,唯豐山書院長青,于是漸漸成為人才淵薮之地,時至如今,幾乎可與岳麓白馬等四書院并肩。
傳胪那日為表聖恩是魏郊出外相迎,永安門邊上遠遠一望,幾近看呆了,差點以為是甬道乍起的邪風将他不由分說刮到了貞豐十七年,又迎了一回李懷疏。
之後又見過幾回,漸漸便覺得沒那麽像了。
魏郊以木片攪動茶湯,再握茶釜分茶,一切動靜皆聽得仔細。
這兩人像,也不像。若拿茶湯作比喻,莊晏寧是分得的頭盞茶,水恰沸騰,仍是滾燙溫度,花椒、鹽粒濃郁嗆人,李懷疏則是後頭的第三盞茶,仍有餘韻,但味道淡了,入喉不覺冒犯,佐任何食物都相宜。
“你倒是說說,朕如何寵嬖于你。”
沈令儀撥弄着玉冠上的銜龍珠滴,口中道:“倘還不如你衣服上的獬豸明察秋毫,你之顏面朕也難保。”
“臣得以補錄監察禦史空缺……”
“你都說了是空缺,誰人都可,你為何不行?”
“我朝凡中進士三甲者應在翰林院歷練一番……”
“各部各司整日伸手要人,等你們歷練等到幾時?”
莊晏寧不再迂回:“陛下召臣等幾人奏對,宮廷下鑰,卻仍留臣在此……”
“魏郊。”沈令儀喚道。
“奴在。”
“禦史臺今日在宮中值宿者是何人?”
魏郊将茶奉上,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莊晏寧,答道:“正是莊禦史。”
至此,于情于理總該服軟了,莊晏寧仍然執着:“即便如此,臣也該待在禦史臺,而非兩儀殿。”
她想起自己禦史身份,話愈說得沒輕沒重:“陛下更不該亵渎衣冠。”
沈令儀聽了并不着惱,茶湯一飲而盡,她走下玉階,任由薄衣翩然,輪廓半掩,影照于壁。
自旁取了一把犀柄麈尾,挑起莊晏寧的臉,使其暴露在燈火中,怯色無處可藏,姿态由人掌控,冷靜露出破綻,這才慢聲道:
“卿家衣冠楚楚,士人看重冠禮,朕從前也曾時刻踐行。但烽煙之下食不果腹難全衣冠,如你也似朕行軍作戰幾載,幾度直面生死,當知身外之物皆可抛。”
她綢緞似的長發垂于腰際,玉帶束腰,衣飾魑龍,處處皆是君王象征,頸間卻赫然布着一道暗痕,陳年舊疤,傷在此處,恐怕那時九死一生。
北庭之行将沈令儀的人生一分為二,坐卧于錦繡之間的前塵,厮殺在戰場之上的後事,二者不可斬斷,矛盾地糅雜在她身上,所以有細膩肌膚,所以有疤痕瘡痍。
莊晏寧被迫直面聖顏,好像明白了她何以不拘小節殺伐決斷,與前幾任帝王大為不同。
“今日實在疲乏,留你在此是慰心安,眼下更累了,你且退下。”言罷,沈令儀轉身拾階而去。
身後砸來一道铿然聲音,在殿中回響,使她腳步微滞:“是因中書省頒的旨意麽,陛下為李懷疏拟了個不好的谥號,是以疲乏。”
沉璧研磨,手腕停在半空中,魏郊則駭然地瞪向她。
實在大膽!
“陛下睹臣面容,當真不曾想過李懷疏?”莊晏寧似是将命豁出去了。
沈令儀呵笑道:“你以為,她在朕心中有幾分份量。”
麈尾握于手中,手攏于袖內,她眼底本就雲遮霧繞,背對臣子,燭火晃動,更看不分明了。
邊防圖懸在牆上還未撤下,李懷疏病重時,烏傷突然發難,涼州節度使忿于女子當政,國仇與家怨之間分不清孰輕孰重,竟棄城不顧,使得關隘天險失守,敵軍呈燎原之勢席卷。
沈令儀聽着甘露殿傳來人已不好的消息,仍自冷靜部署。
不日前,烏傷殘部才被粟潇領軍逼退于鹿鳴關以北,戰事暫緩。
如此種種,李懷疏在她心中确實不算什麽。
莊晏寧終于無言以對,只得俯首請罪:“臣妄測君心,甘願領罰。”
其時陷入寂靜,可聞窗外寒鴉飛過。
庭院中腳步聲紛亂,風将殿門鼓噪得砰砰作響,殿外有人急報:“太後于西坤宮遇刺!”
茶釜磕碰幾案,魏郊擡眼望向窗紙上映出的人影,心道怎麽還有更膽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