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夢
是夢
竈臺上的小火還在焖着湯。咕嚕咕嚕的熱氣往上湧,窗上凝了一層稀薄的水汽。
下雨了,掠窗而過的閃電照亮了臨窗的桌。
鹿苒苒半趴在桌上,轉了轉指間夾着的筆。
連刷了三套試卷,困得眼皮直打架。
方才注意力過于集中,她這會兒才注意到外頭亮起了閃電。轉頭往窗外眺了一眼。
雨水瓢潑,模糊了夜色。只能聽到滿耳朵的風雨聲,看不太清外頭有什麽。
最後一道大題攻完。她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丢開筆,擡腕看表。八點二十七分。
他快回來了。
她正愣神,忽地嗅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鍋上還炖着雞湯,她把這事給忘了。暗道了聲“糟了”,迅速起身,往還在燒着鍋的竈臺前奔了過去。
鍋底黑紅,鍋中的湯水已經燒幹了。除了手柄處,整個鍋子都被點燃了。火勢不小,還在往上竄。
情急下已餘留不出讓她冷靜的時間。關火,掀蓋。
濃煙熏的她咳個不止,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太着急了,手忙腳亂間忘了戴隔熱手套。端起燒壞的鍋子匆匆往洗碗池前去,被灼膚的鍋子燙了手。
熱鍋沒能端穩,失手掉落。滾燙的鍋身擦着她的腿,摔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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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一聲巨響,如雷驚心。鍋子瞬間四分五裂。
腿部灼傷,皮肉外翻。猩紅的血順着裙邊慢慢往下滴淌,髒了地板。她心慌蹲下,怕被責罵,顧不上疼痛,用袖口急急蹭擦被弄髒的地面。
地上的血漬越擦越大塊。
“滴答滴答——”她恍似聽到時間在游走的聲音。
門開了。風雨大作,屋外的雨水滲進屋,濕了地,淡化了她身體裏流出的血色。
她心下一跳,驚慌擡頭。淚眼婆娑地看向伫立門外的身影,搓手哀求。
“哥、哥哥……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粗心沒能看好火,我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哥哥……哥哥,我錯了。你別不要我。”
“哥哥,你別不要我。”她不斷重複着這句話。
可他并沒有回應她。
明明這樣的暗色下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輪廓五官,更難辨他的表情。但她還是極敏銳地覺察出了他的失望。他在門前短暫駐足了片刻,轉身走了。
“哥哥……”眼見他要消失,她急追過去。
一腳踏空,天旋地轉。她頭腳倒置,穿過重重黑暗,狠狠摔在了殡儀館外的空地上。
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血肉模糊的傷口上,刮骨般疼。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能幹得了什麽?”
“你命可真硬啊。克死了那麽多人,怎麽就你還沒死?”
“拖油瓶!掃把星!”
“你走吧,我們不要你了。”
“我們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
“叮鈴鈴——”床頭的鬧鐘響了。
“不要!”她倏地睜開眼,倒抽了口氣。
是夢。
這棟房子老了,屋角泛着微黃的潮漬斑印。
她在搬回鹿家老宅前,特意叮囑負責采買收拾的人,不必另外找人特意翻新修葺。循着記憶裏的樣子,把房子恢複成了數十年前的原貌。
物是人非,就算她有心把房子歸置成原本的樣子,但多少,還是有些不一樣。她盯着屋角的黃污,怔了好一會兒,慢半拍記起要摁掉頻繁響起的鬧鐘。
側身摁鬧鐘,眼角有淚滑落。她摸了摸臉,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撚了撚指間的淚水,皺了眉。
夢裏的痛感很真實,讓她在虛實之間生出了種異樣感。她稍猶豫,垂手撩開裙邊,低頭查看夢中血淋淋的傷口。
腿部沒有外傷存留過的痕跡。虛驚一場。
許是這場半真半假的夢境提醒,她記起些舊事。
印象中,她是有過一回不小心燒壞鍋子的經歷。不過,那天沒下雨。
錢珣那天有加急的公事要處理,回來得很晚。
夜深了,她勸白日裏在醫院打過點滴的徐姨先去休息。獨自在廚房守着那鍋湯。
鍋上的湯熱了涼,涼了又熱。她迷迷糊糊地犯了困,趴在桌上小憩,不知不覺間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刺鼻的焦糊味猛地喚醒了她。
她一睜眼,就看到了火苗上竄的鍋。手忙腳亂地關了火,她被眼前的突發狀況吓的腦子都空白了。
竈臺一片狼藉,她生怕錢珣回來看見這般景象會不高興,笨手笨腳地收拾被火熏黑的鍋。
許是過于心慌了,沒留神鍋子的把手被她的衣角勾了一下。鍋子歪斜,被外力一帶,從竈臺上滾了下來。
她未及細想,下意識伸手去接。
熱鍋觸膚的前一秒,她被歸家的錢珣及時拉住。錢珣動作極快地護住她,用胳膊擋了一下,那個險些擦着她腿的鍋子瞬間彈飛了出去。
那天錢珣生了很大的氣,因為她淚眼汪汪地一直在道歉。他很惱火她的軟弱面,也曾言明讨厭她哭。兇巴巴斥她。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
“笨手笨腳的,什麽都幹不好。”
現在回憶起來,他好似也沒說什麽特別過分的話。就是語氣重了些。
之後她也瞧見過他背着自己偷偷換過燙傷藥,是那口熱鍋燙傷了他。她忍不住關心問起,他只道:“小孩子不用管這些。”
明明現實裏是他替她擋了傷痛,夢境裏的他怎麽會頭都不回地棄她而去?
這是不是證明,她的潛意識裏,其實很怕被他抛棄?
她這麽果斷地跟他結束這段界限模糊的關系,換個角度想,是因為她安全感缺失,怕被他抛棄?換被動為主動?
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鹿苒苒甩了甩發脹的腦袋,不打算再去深想。拿起擱置床頭的手機,劃開屏,發現有好幾條未讀消息。
“酒醒了嗎?”
最新的一條,是唐黎發來的。
酒?她盯着手機屏簡短回憶了一下,記起來了。前一天她們去了會所“找樂子”,她喝了不少酒。
斷片了。之後是怎麽回來的,她已經記不太清了。
“醒了,公司見。”她手速飛快地回完消息,手機一丢,去洗漱。
日頭正盛,大樓外森創集團的logo在強光照射下有些晃眼。
凝神盯着大樓看的鹿苒苒掩唇打了個噴嚏。偏過頭,推了推幾乎遮住她大半張臉的墨鏡。
一輛墨藍色勞斯萊斯幻影停在了集團大門前。
旋轉門外站了兩排着正裝的員工,皆是低眉垂首之态。為首的物業經理半彎着腰,畢恭畢敬地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歡迎小鹿總入職森創。”替她拉開車門的物業經理猛地嚎了一嗓子。
鹿苒苒剛探出車的一只腳被他這一驚一乍的動靜吓得瞬間縮了回去。
“歡迎小鹿總入職森創。”門前的兩排員工很配合地跟着喊了一聲。接着,就是“啪啪啪”一陣鼓掌聲。
“……”浮誇。也不知是誰安排的這土味歡迎儀式,搞得這麽“隆重”。
鹿苒苒愣了愣。待那陣吵鬧的掌聲停下了,她才拎着一個禮盒袋,慢悠悠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摘下墨鏡,折上鏡架。一指勾挑着鏡框,往替她開車門的物業經理面前遞了遞。
物業經理雙手接過墨鏡,躬身比劃了個“請”的手勢:“小鹿總,您……”
“不用那麽大陣仗,我不習慣。”鹿苒苒冷淡打斷了他的話,沖門前揮了揮手:“散了,都該幹嘛幹嘛去吧。”
守在門口的那群員工聞言面面相觑,都沒敢妄動。
“沒聽到小鹿總的話嗎?都散了。”物業經理說。
那群員工一聽物業經理發了話,這才四散開。
物業經理是小叔的人,鹿苒苒在進森創前已經摸清了集團裏的人脈關系。邁開步子徑直往前行,她故意酸溜溜道:“在這地界,還是汪經理說話比我有分量。”
“哎呦,您這話怎麽說的。”汪經理忙不疊跟了過去,滿臉堆笑道:“我這樣的身份,哪好跟小鹿總比的。我不過就是在森創年頭久了,在人前混了個臉熟而已。小鹿總這話可真真是折煞我了。”
還挺會說話。鹿苒苒瞥了眼落地的影子,注意到除了這位汪經理外,還有另一個細長的人影緊随其後。
她步子一滞,轉眸對汪經理露出個客套的笑:“汪經理謙虛了。汪經理在森創也是老人了,經驗自然比我足。倒是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什麽也不懂,以後還請汪經理多多關照才是。”
“小鹿總太客氣了,”汪經理一聽這話立馬彎腰又鞠了個躬,“是小鹿總多關照我們才是。”
鹿苒苒沒邀他直起身。落在他身上的視線移開了,上下打量與他并肩同行的那個年輕女人。
那女人與她的視線撞上,匆忙低下頭去,态度恭敬地叫了聲:“小鹿總。”
“嗯?”鹿苒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是?”
“我是錢董指派給您的秘書,我叫孫小雪。”女人自我介紹道,“以後您在集團有任何事,都可以随時吩咐我。”
“孫小雪。”鹿苒苒朝她伸去手,指甲輕輕勾劃過她塗了厚厚一層霜乳的面頰:“小叔真是有心了,給我安排了這麽個标志的美人。”
孫小雪被她突然摸臉的動作吓了一跳。能感覺到指甲在面部劃過的尖銳觸感,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沒敢躲,硬着頭皮道了聲:“小鹿總謬贊了。”
“小、鹿總?為什麽要特意加個‘小’?在你們口中,特意分出個‘大小’,到底是誰的意思?”
鹿苒苒斂去嘴角的笑意,正色道:“剛剛我就想問了,是誰讓你們這麽稱呼我的?”
“小……不,不是。是鹿總。”汪經理聽出了話外音,保持着彎腰鞠躬的姿勢,裝可憐。
“鹿總,求您別為難我們這些底下人。我們也就是普通打工人,都是按着上頭的吩咐在做事。”
這見風倒的牆頭草倒是把自己擇得挺幹淨。
“誰的吩咐?是我小叔的吩咐?還是……”鹿苒苒話音一頓,捏住孫小雪的下巴,猛地往上一擡。直勾勾看着她明顯慌亂的一雙眼,頗有些咄咄逼人道:“是鹿淼舟的意思?”
“鹿、鹿總……”孫小雪的心理素質不怎麽強,被她這突然的挑釁之舉吓到了。視線頻繁往一旁的汪經理那側掃,似乎是在求助。
汪經理是職場的老油條了,瞧出新來的“小鹿總”不是個省油的燈。這時候哪敢随便站隊。眼觀鼻,鼻觀心,愣是好半天都沒敢吱聲。
僵持間默了片刻,鹿苒苒忽地噗呲一聲笑了。
她松開了孫小雪的下巴,親昵捏了捏她吓到煞白的小臉:“我就是跟你們開個玩笑,看給你們緊張的。”
“一個稱呼而已,還真以為我會介意啊?我可沒那麽小氣。就叫小鹿總吧。都在一個集團做事,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都自在些。”鹿苒苒像是才瞧見一旁仍保持着鞠躬姿勢的汪經理,“哎?汪經理,你怎麽還弓着背呢?快站好吧,這姿勢久了,怕是腰受不住。”
汪經理得了話,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扶腰站好:“謝謝小鹿總體恤。”
轉身要走,鹿苒苒記起個事。
“對了,孫秘書。”她把拎着的禮盒袋子往還在愣神的孫小雪跟前遞了過去,“這是我特意給你挑的見面禮。蒸汽補水儀。這款我用着不錯,你也試試。”
孫小雪瞄了眼禮盒袋,擺手道:“不用了,小鹿總。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個牌子的補水儀太貴,我不能要。”
“咱倆往後相處的日子還長着呢。這個面子,你該不會不給我吧?”鹿苒苒拉過她的手,很堅持地把袋子往她手裏塞:“拿着。”
“那……”孫小雪見推不掉,猶豫了一下,蜷指拿好了袋子:“那就謝謝小鹿總了。”
“就擺在辦公桌上。”鹿苒苒豎指點了點她的鼻尖,故作嚴肅道:“別回頭就給扔了啊,我可是會檢查的。”
“怎、怎麽會?這麽好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會扔呢?小鹿總真愛開玩笑。”
孫小雪清楚她這是在給自己下馬威,一臉緊張地抓牢了手中的袋子:“謝謝小鹿總。回頭我就把這補水儀擺辦公桌上,保證會好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