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利醫院
永利醫院
永利醫院跟察司大樓差不多同時期修建,但因為出于日人之手,便有着不同于察司大樓的和風。庭院裏栽了幾株櫻花樹,春天那幾周來看病的人,會有幸遇到滿樹繁花。
沈迦站在一樓走廊窗邊。透過一簇簇粉白櫻花的縫隙,他看到對面羅森便利店的藍白色條紋,張永安正在付款機錢掃碼,沈迦看不清他手裏的東西,但他猜得到,是芝士蛋糕和牛奶,沈迦的口味很固定。
沈迦站那兒僅是看着,嘴裏卻翻出芝士的酸和牛奶的腥味,他突然感覺不舒服,他轉身坐在長椅上,腦子裏響起當年出櫃時候父親那句殘忍的詛咒,“你搞同性戀,你曉不曉得,那是要得艾滋病的!艾滋病是什麽,你全身都要爛掉。”
沈迦按住胃,遏住惡心的感覺。他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那只灰色挂鐘懸在看起來很容易落灰的地方,鐘面卻很幹淨。
現在是早上八點三刻,在永利醫院檢驗科外,沈迦和張永安,在等待HIV化驗結果。
七個小時之前,顧潮在三人群裏連發幾條語音。顧潮是兩個人的好朋友,一個騷包的書裝設計師,和沈迦張永安合夥創辦的文化品牌墨印有很多合作。顧潮這個人,平常就喜歡散布各種八卦,是謠言中心。他說的話只能信一半,他發的截圖和聊天記錄,沈迦一般都不會點開來看,沈迦甚至把那個群消音了,根本留意不到新信息。
顧潮這次連發好幾條語音,看得出來他很激動。那會兒沈迦還在洗澡,張永安本來也沒打算點開來聽,可顧潮突然甩了一張男人的照片在群裏,附文:“就是他,餘會一美,本人好像姓嚴”。
餘會是S市市中心的一個區。
“餘會一美”這四個字讓張永安的手抖了一抖,他點開照片,那個白白淨淨,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很勾人的丹鳳眼男人,可不就是嚴櫻嘛!
張永安戴上耳機,點開聽顧潮的語音,他無圖無真相,卻又言之鑿鑿,說得每句話都讓張永安心驚。他說一美HIV陽了,今天的消息,他有“集郵”的愛好,現在好多人都睡不着了,明天醫院檢驗科估計要排隊查血。
沈迦洗完澡回來,看到張永安的時候,他正拿着手機煩躁不安。沈迦問他怎麽了,他又說沒什麽,于是兩個人都睡下。
這個夜晚格外漫長。到淩晨兩點半,沈迦沒睡着,他本來就慣性失眠,近一年來更嚴重。但今晚,一向睡眠很好的張永安也沒睡着,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
沈迦終于忍不住了,翻身拍了拍張永安,問他怎麽了。
張永安清了清嗓子,起身打開了臺燈。
“明天起來,我們去一下醫院,就去永利”。張永安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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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說一下”
聽到張永安這樣起頭,沈迦知道,那一定不是好事。
只是這件事的壞和爛,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期。
“他陽性了?”
“只是這麽傳言,但還是檢查一下比較放心”。
“你跟他,什麽時候的事?”沈迦的聲音啞了。
“有一次是——”
“不止一次。”沈迦感覺自己的心在急速往下掉:“沒有做措施?”
“兩次,都在這個月,都戴了,但之前有——”張永安似乎難以啓齒,停了一下才說:“就和我們剛才一樣”。
和剛才一樣,那就是,在戴之前有幾次——試探和摩擦。
沈迦深吸一口氣,張永安按住他的肩膀,急切地說服他也說服自己:“這概率很低,幾乎是零,沈迦,真的,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查一下。”
“去你媽的概率!”沈迦用力推開張永安,張永安往後撞在床頭櫃上,吃痛呼了一聲。
沈迦沖進洗手間,用冷水沖臉,手撐在盥洗池兩邊,擡頭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他看到脖子下面的一道口子,模糊回想起張永安剛才用牙咬自己的畫面,他伸手摸出一點血跡,突然害怕起來,反複搓洗那道傷口。
他控制不住地反複回憶和張永安最近一個月的幾次,感覺到自己好像完全不設防,像一個充滿漏洞的笑話,他現在想寫一篇論證自己是安全,或者,如張永安所說,感染率很低甚至為零的論文,于是反複從過去幾次中尋找足以支撐這個論點的論據,可他的潛意識卻在不停放大那些反面論據,他想自己到底是個文科生,沒有科學精神,這個時候只能被下意識和情感支配。
等待天亮的這幾個小時簡直是精神折磨,這個時候能有個人說說話或許會好受點。但察司大樓9012室裏,沈迦只有張永安一個潛在的說話對象,而這個人是給他帶來傷害和危險的罪魁禍首。幾個小時之前他曾經升起的和他溝通的欲望,現在已經蕩然無存。
沈迦坐在沙發上,看着對面這個男人,他感到自己心裏某個地方已經死了。
母親說,父親從心痛到被宣布死亡,只有二十五分鐘。死亡發生在瞬間,愛也可以消亡在一瞬。
九點剛過,永利醫院檢驗室外的機器嗤嗤作響。檢查結果被一個字符一個字符地打印在白色紙條上。紙條沒有放正,所以那行字也斜着。張永安粗暴地拽下紙條,瞪大眼睛識讀着,卻仿佛那是什麽看不懂的梵文,看得他額頭冒汗。
沈迦這時候倒是冷靜下來了。他指着紙條末端那個符號。“陰性”,他說。
張永安長舒一口氣,看着沈迦,他眼角有點濕。
沈迦沒有說話,轉身朝外面走去。張永安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走到門外,沈迦突然停住轉身,他看到醫院樓上“永利病院”那四個字,具有日式的簡素美感,他又看到張永安穿着的那件灰色連帽衫,是他買給他的,連帽衫令他看起來年輕,像是才二十幾歲。永安的頭發亂蓬蓬的,帽子的抽繩很不對稱,一邊比另一邊長出來很多。他的胡子也在一夜之間也長了出來。
他做錯了事,于是眼睛裏有一些讨好和無辜。
羅森的藍白色和櫻花的粉色白色,在張永安的身後,如水粉般暈染在一起。
沈迦眯了一下眼睛,他看到張永安的嘴巴動了動,于是搶在他之前說了。
“我們分手吧。”沈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