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沈懸很冷靜,同時也是冷漠的,仿佛這條人命并不是那麽重要。
多方聯系,他們終于鎖定文永思所在地址。
是城郊一處廢棄的焦化廠,荒無人煙,只有高聳的煙囪和破舊的廠房。
白天,他們兄弟去給父母上墳,還路過那裏。
沈涵鞋都沒來及換,光腳穿拖鞋,就上了沈懸的車。
清明節夜晚,每個路口都有人在燒紙,虛軟火苗,映在人們臉上,面無表情。
車開得飛快,偶爾帶起路邊燒完的紙灰,沖天而飛,撲面而來。
沈涵身體沒什麽感覺,但當他低頭,才發現雙手不由自主抖得厲害。
焦化廠雖荒僻,但占地面積大,很好找。
廠房已拆得七七八八,只剩一棟殘破不堪的,四層辦公樓,主體傾斜,在冷月下搖搖欲墜。
這裏滿地磚瓦石礫,雜草叢生,時不時有夜晚活動的小動物,飛快從腳下竄出去,留下兩道熒亮虛影。
沈涵不顧磚礫割腳,大步朝前奔去,中間跌了幾個大跟頭,摔進尖石利瓦堆,半天爬不起來。
離辦公樓越近,他越不敢出聲音,生怕驚動脆弱的文永思。
荒郊野外,靜得瘆人,沈涵只能聽見,自己的劇烈喘息。
他胸腔猛烈起伏,喉嚨壓縮,空氣顫動而出,像某種動物的嗚咽。
沈涵終于跑到樓下,仰頭向上望去——
辦公樓像一只巨型怪獸的死屍,幹癟的骨架,裸露着風幹的肌肉。
框架脫落後的窗口,如失去眼球,萎縮的眼眶,裏面黑洞洞的,說不出的恐懼。
沈涵無法想象,一個人要多麽絕望,才會挑選這種地方,來結束生命。
在這裏,屍體腐爛成白骨,恐怕都無人知曉。
沈懸看着弟弟,毫不猶豫沖進樓口。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亂石裏摸索向前,前後都是保镖,阿坤幾乎架着他走。
即便如此,沈懸也摔了好幾下,手杵在磚頭堆裏,割傷手心。
“慢一點,不着急。”他眼睛緊盯着黑暗,依舊淡定從容。
夜很黑,月亮就顯得特別亮。
沈涵沒帶手機,摸黑上樓,本以為會什麽都看不到。
沒想到,銀白月光透過破碎窗口,指引着他,一路不停歇地爬上屋頂。
屋頂也已荒草叢生,一簇一簇旺盛地新發出來。
圍欄鏽跡斑斑,倒掉一大片,樓頂毫無阻隔。
擡頭便是月亮下,荒蕪寂靜的世界。
“文永思,文永思……你在哪裏?”沈涵一刻未歇爬上來,撐着膝蓋喘不上氣。
沒有人能比他更惶恐,更絕望,更不知所措。
他既怕找到文永思,又怕找不到文永思。
這種感覺,好似漁夫放出瓶子裏的魔鬼,升騰成巨大的噩夢,包圍他,籠罩他,永遠都不會醒來。
樓頂太靜了,連呼吸聲都會傳得很遠很遠。
文永思抱着膝蓋,蜷坐在另一邊,聽到細小聲音,慢慢轉頭:“涵哥,你怎麽來了。”
沈涵仿佛瀕死的人,産生幻覺,不顧一切跌跌撞撞走過去。
“永思、永思,你可別做傻事。”他不敢站得太近,盡量保持一個低且平靜的語調。
夜太黑了,整個廠區沒有一盞燈,月亮無力點亮他們的臉龐。
他們在黑暗裏,看不清彼此,卻用力描摹着對方模樣。
文永思就坐在樓邊,跨出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而他毫不在意,輕巧得仿佛坐在學校門口的臺階上。
“涵哥,原來……你真的會來啊。”文永思黑而飽滿的眼仁,偷偷亮了一下。
沈涵躬着腰,微張手臂,一副随時能捕到他的樣子。
他舔舔幹裂的嘴唇,嘴裏全是血腥味:“文永思,你過來,你先過來。有什麽事,我們都可以談,你不要拿生命開玩笑。人死了什麽都沒了!就完了啊!文永思,你想想,你還有家人還有朋友,還有、還有……”
沈涵突然張着嘴,說不出話,只是悲切地望着他。
“涵哥,其實我什麽都沒有,怕你笑話,沒敢告訴你,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各自再婚。我性格自卑、敏感,不招人喜歡,也沒什麽朋友。”文永思起身,就站在房頂邊緣,搖搖欲墜。
他低頭,看見沈涵光着腳,只穿着一只拖鞋,模糊中腳上傷痕累累。
眼淚再次湧上來,不知不覺滑落。
“涵哥,其實,你能找到我,我好開心的。”文永思同樣,既怕沈涵不來,又怕沈涵來。
沈涵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原地轉圈,對方站得太靠邊,離墜落只有一只腳的距離,周圍空空如也,沒有躲藏和緩沖的地方。
就算他能從天而降,只要文永思往後半步,也于事無補!
沈涵撐着膝蓋,搖頭苦勸:“永思,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這樣對待自己。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該死的人是我啊。你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好嗎。”
此時,沈懸在阿坤攙扶下,氣喘籲籲爬上頂樓。
前後保镖,左顧右盼,也沒找到能救人的地方,這裏真他媽幹淨的邪門!
沈懸喘勻一口氣,帶着警告意味,說道:“文永思,沈涵有錯,他對不起你。可是,愛而不得,以死相逼,也只能是苦果。”
“大哥!我求你別說話!別說了!”率先崩潰的是沈涵。
他雙目通紅,無助地用手捂住臉,眼淚順着手腕蜿蜒而下。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身上會扛着一個人的命!
如果有可能,他一定會穿越回去,把那個滿嘴情話,輕佻浮浪的自己掐死!
沈涵仰天長呼一口氣,盡量收掉淚水:“文永思,你回來吧,我們、我們……可以繼續在一起,只要你活着,好好活着,我就跟你……不分開了。”
保镖手裏的應急燈,打在文永思臉上,半明半暗。
沈涵的話,讓他的表情一片空白。
然後他笑了,笑着笑着,捂臉痛哭,那種傾盡全部委屈的哭泣,那種即将失去所有的悲傷。
在文永思短短十九年的生命裏,沈涵是對他最好的人。
他溫柔、紳士,包容他的木讷、遲鈍。
明明是天之驕子,卻從不會看不起打工賺錢的窮學生。
他帶自己吃西餐、日料,會細心教禮節,講解食材,從來不管別人異樣目光。
他沒有多碰過自己一下,更不像那些人,直言赤裸裸的交易。
沈涵給了他,一場夢幻般純潔的戀愛,永生難忘。
以後,再也再也不會有人,超越沈涵那般,對他好了。
文永思又笑又哭地問:“真的嗎?”
在這一刻,他是認真的,太想抓住這夢幻般的美好。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兩步。
沈涵手上全是血口,又去抹眼淚,一張帥臉被血和淚水,糊得狼狽不堪。
“真的,你快回來吧。文永思你要什麽,我都答應,求你不要死。”他崩潰地閉上眼,手撐着膝蓋發抖,“我是個混球,但你相信我,我說出口的話,我認!”
文永思又小小向前一步,擡頭,突然看見沈懸冷冽如寒刃的眼神。
雖然,他得到了沈涵的承諾,卻輸掉了與沈懸的賭局。
換句更清晰的話說,他被沈懸利用了。
文永思離開公寓以後,并不甘心,一直想制造意外,引得沈涵同情。
他已深陷這場虛情,進無可進,退不能退,只想回到泥沼中央,沉淪。
他無法接受,真的失去沈涵,他要沈涵只屬于他一個人。
奈何這一切,都被沈懸戳破。
沈涵三番四次找到學校,他不是不見,而是被沈懸派人幹擾。
屢次準備,屢次錯過,就在文永思徹底絕望時,沈懸與他攤牌,才有了今晚這場局。
文永思是一株潮濕的蕨類植物,自卑、羞怯,卻有着陰暗裏潤物無聲的倔強力量。
他不認為以死相逼,能讓花花公子沈涵乖乖就範。
他覺得,像沈涵那樣的浪子,就應該像藤蔓般,細細纏繞,慢慢包裹。
所以,當沈懸說,一場自殺假戲,就能讓沈涵許諾在一起時。
文永思覺得,這位大哥一點也不了解弟弟。
沈涵性格放蕩不羁,而且極其倔強,像驢一樣,威脅只能适得其反。
退一萬步,誰會和用死來脅迫的人在一起啊?
要是這樣就可以,那沈涵根本等不到讓他碰上的那一天!
文永思欣然接下這場賭局。
而現在,他如願得到一場美夢,和一場輸局。
他想起那天沈懸的警告:愛而不得時,再愛就不禮貌了。
文永思帶淚帶笑,再度緩緩退到屋頂邊緣:“涵哥,我真的很高興。但我知道,我們不應該在一起,你不喜歡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上我的。謝謝你,給我留下一段如此美好的時光。”
這時,他半只腳已踏出邊緣,身體在夜幕中,單薄的像只紙人。
沈涵發瘋般撲上去:“文永思——”
四個保镖撲上去,死死将他壓在身下。
“涵哥,對不起,其實我也有錯,再見了。”文永思淚水已幹,臉上也無絕望之情。
在這一刻,他也釋懷了。
曾經有一個人,與你短暫的不期相遇,照顧你,呵護你,無微不至,這就足夠了。
說完這句話,他頭向後微仰,身體放松,像被風吹走般,墜落。
“不要啊!!文永思!”沈涵的嘶吼響徹寂靜夜空。
四個保镖幾乎摁不住他,最後阿坤也上去幫忙。
沈涵背上壓着好幾個膝蓋,臉蹭在粗粝地面,半邊頭臉全是灰土。
他伸長手臂,硬着拖着五個人,奮力往前爬。
直到爬到精疲力盡,手腳抽筋。
淚水、口水、汗水,和地上的灰土糊做一團,在他臉上蓋出半邊絕望的面具。
“文永思……不要啊……不要。”沈涵哭盡了肺裏的空氣,抽噎着發抖。
冷的夜,冷的月,無動于衷的黑暗。
極度冷寂中,只有沈涵如瀕死野獸般的哭嚎。
保镖怎麽都無法把人扶起來,他跪在地上,灰頭土臉,臉頰、嘴角都被石子割破,眼淚在灰中沖出一道溝壑,整個人失魂落魄。
沈懸走到他面前,蹲下來:“放心,這裏只有四樓,底下有人,他不會死。”
他掏出手絹,仔細擦着弟弟臉上髒污和淚水:“但是,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沈家三少逼死服務生的帽子,你戴定了,未來幾天,你會成為海城最大的新聞。”
“大哥,啊……大哥……我不想,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啊。”沈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沈懸冷得像一樽雕塑:“你不能再待在海城,也不能聯系任何人,我會叫人送你去港城避段時間,等一切風平浪靜再回來。”
“大哥,我不能走,文永思……他、他……”沈涵腦子一片空白,連要說什麽都組織不清楚。
沈懸将他扶起來,拿濕巾描過他的眉毛:“你放心,我是你大哥,你闖下任何禍,哪怕是人命……我都得替你,替沈家擔着。”
“不、不大哥,都是我的錯,我去、我去自首!”沈涵聽得心驚肉跳,語無倫次。
沈懸無動于衷,最後替他拉平衣領:“記着,躲起來,不要聯系任何人,不要讓人找到你,不要給我和沈家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待到風平浪靜,我會派人去接你的。”
他沖阿坤使個眼色,便不再說話了。
保镖架着沈涵,一路催促着下樓。
沈涵被半拖半拉着往外走,他不斷回頭:“大哥!大哥!你救救文永思!救救他啊!”
沈懸站在黑暗裏,一動不動,四面八方寂靜無聲,冷冷的月光,照着他思慮的臉。
阿坤眼神長久地望着沈涵消失的方向,頗為擔心地嘆口氣。
“沈先生,文永思人在三層,安全着陸。”
沈懸這才轉身:“走,下去看看他。”
文永思身上綁着安全繩,三樓早就搭好滑輪,他跳下的瞬間,就被人從三樓窗戶搖進室內。
而早就準備好的人體模型,在他跳樓的同時,由三樓抛出窗外。
在完全黑暗裏,毫無準備的人,根本無法分辨。
沈懸下到三樓時,這裏的工作人員已撤離。
只有文永思,坐在椅子裏,面前是一臺夜間監控。
裏面播放着他跳樓後,沈涵歇斯底裏的反應。
文永思捂着嘴,大顆大顆淚珠,無聲無息跌入黑暗裏。
“為什麽、為什麽他會這麽做,他明明不喜歡我,他可以不理我的。”他搖頭,不知在質問誰。
沈懸站在門口:“沈涵雖然混,但他性格的底色是溫厚的,他希望你活着,就是這麽簡單。”
“沈先生,這樣做對涵哥是不是太……”慘遭利用的文永思,淚眼模糊。
沈懸看向黑暗:“我說過,人會為悔恨付出慘痛代價的。從今以後,他越愧疚什麽,就越害怕什麽,越害怕什麽,就越敬畏什麽。”
“世上最動人心的,不該是浪子口中不負責任的情話,而是敬畏着別人付出的拒絕。”他就站在那裏,像一團虛無缥缈的黑霧。
文永思飛蛾撲火一場,似乎也有所動:“沈先生,對不起。”
“以後,不要把對不起挂在嘴邊,你沒有虧欠任何人。”沈懸轉身離開前說道,“M國H大學,和你們學校有個合作項目,如果有興趣的話,不妨考慮一下。”
文永思知道這個項目,雙方認可學分,還可以直接讀H大的研究生,只是學費貴到難以想象,更別提異國他鄉的生活費。
也許,這是他與沈涵,最好的結果了。
所有人都離去,文永思又在黑暗裏坐了很久,久到腳尖發麻。
他起身,緩緩走到門口,牆壁有一條縫隙,上面鑽出來朵小黃花,在夜色裏蜷着花苞,瑟瑟發抖。
手指輕柔撫過細嫩枝條,文永思喃喃:“再見了……”
回到半山別墅,沈懸睡得不踏實,天不亮便驚醒。
夢裏全是沈涵咧着大嘴,毫無形象哭嚎的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沈懸摁着一抽一抽發疼的額角,看了看表,五點二十。
昨晚,要說不心疼是假的。
沈涵算是沈家最硬的種了,挨罰挨揍眼都不眨,結果痛哭到崩潰。
那種颠覆三觀,和認知的痛苦,可想而知。
但前路漫漫,難保沒有第二個,第三個文永思,更難以保證,每個人都不會心懷鬼胎。
沈涵這根沈家最軟的肋骨,必須快速長大,哪怕這是個極度痛苦的過程。
因為,沒有人會保護他一輩子。
阿坤被電話吵醒,看見沈懸屋裏燈已亮起,知道他在擔心什麽。
“沈先生,三少已經被送到港城了,就……放在垃圾站門口。”他如實彙報。
沈懸揉着鈍痛的太陽穴:“給陳涼水的快遞到了嗎?”
“到了,昨天就到了,就在垃圾站門口的……快遞站點。”阿坤服氣了。
之前郵的包裹,原來目的是這樣的?!
阿坤憋了一晚上,還是問出口:“沈先生,這事情萬一三少當真了,怎麽辦?”
“他只是當局者迷,他又不是傻子。”沈懸喝藥,苦得皺眉,“沒報警,也沒見到跌落樓下的人,我也沒揍他,過不了多久,等他從迷障裏走出來,自己就明白了。”
阿坤沒吭聲,心道:狠還是您狠。
另一邊,港城的清晨,下着朦胧細雨。
沈涵被車拉到近郊,放在三祝裏垃圾處理站。
他換了身衣服,一夜不敢入睡,朦朦胧胧被拉下車。
面前巨大的垃圾處理站,在晨霧中幹得熱火朝天。
滿是污垢的牆面上,寫着一排鮮紅大字——垃圾分類,從我做起。
沈涵摸了摸兜,發現只有證件,渾身上下一毛錢都沒有。
而他的手機也不翼而飛,下車前司機塞給他個諾基亞老年機,只能打電話,裏面什麽號碼都沒有。
沈涵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
潇潇雨霧,又冷又密,直往人脖子裏鑽。
沈涵才遭受沉重打擊,睡眠不足,整個人都是麻的。
他坐在店鋪臺階上避雨,茫然望着街邊掃垃圾的阿姨,和偶爾駛過的汽車。
陳涼水剛下夜班,正好順路在便利店取快遞,快遞是從港城來的,有點奇怪。
他還買了豆漿、雞蛋和豆沙包做早餐,連傘一塊提着,另一只手好奇轉動快遞,想提前看個究竟。
陳涼水擡頭,赫然看見幾米外的臺階上,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沈涵凄凄慘慘地墊着下巴,在冷風雨中發呆。
突然,天降一把小花傘,傘邊還挂着一只雪白的胖兔子玩偶。
陳涼水震驚大喊:“沈三?!你幹嘛呢?你怎麽像小狗一樣蹲在這裏?你怎麽了?!”
沈涵麻木的腦子,來不及做出反應。
整個人呆滞地望着,許久後,他一把摟過陳涼水的腰,委屈的嚎啕大哭:“陳涼水——”
高估自己了,想寫多點,結果就晚了,對不起讓大家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