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頁
“霄白……你受苦了。”
“老師……”
牢獄周圍靜得可怕,不知人都被遣到了哪裏,顧之言獨身來見他,他神色疲憊茫然,似乎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
周檀心知肚明,哪裏是什麽燃燭樓的興修,帝王反複無常,只不過是覺得扶自己上位的帝師手中權柄過重,要清洗一番罷了,士大夫新鮮的血,便是他給文武百官看的天威。
衆人都知如此,仍不願低頭。
此謂“死節”。
“你是我最好的學生,不該在這麽年輕的時候便死去……可是有時候,活着比死去更難。”
在那間牢獄當中,顧之言告訴了他一個足以颠覆天下的秘密。
真如宮的秘密。
宣帝一生子嗣單薄,他後妃不多不少,三宮六院四角齊全,可直到登基十二年後才有了第一個孩子,便是今上宋昶。
趙貴妃的父親趙殷得皇帝信重,趙貴妃也得寵,居于真如宮中——真如是公輸無椽的得意之作、岫青寺大師進宮提的名字,禪意頗深。真如宮在整個後宮中占據了風水最好的位置,宮苑寬闊,修飾豪華,足見趙貴妃的寵眷。
在宋昶出生的前一年,真如宮南苑突然失火,公輸無椽領修葺一事,卻在修葺完成後突然失蹤,一年後,宣帝的第一個孩子出世,趙貴妃則借口搬離了真如宮,并再也沒有人進去住過。
周檀講到這裏,曲悠突然聽懂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可對方所言确實是史書中不可能記載的密辛。
“顧相的意思是……陛下并非先皇親子?”
這實在是駭人聽聞。
可是宣帝一生只有一個孩子,瀕死前不得不考慮立胞弟——他極有可能沒有生育能力,趙貴妃借口修葺真如宮,怕是在宮宇中辟了什麽隐秘之處借腹生子,随後殺人滅口,連帶着公輸無椽一起,将秘密徹底封存在了真如宮苑內。
“當時……趙殷的死對頭劉相曾經多次進言,質疑貴妃血脈,是而先帝來不及查明此事便倉促而死,死前将老師召至內宮,留下了一封遺诏,老師也是因此得知了這件事情。”
曲悠牙齒打戰,原來與秘史接觸是這樣的感受:“這樣隐秘的事情,既然無椽先生已死,怎麽會讓外人知道?”
“對,老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陛下究竟是如何得知了這件事!”
周檀盯着蠟燭融下的燈油,恨聲道:“貴妃不會放心那人活着出宮,屍首更難出去,極有可能葬在了修葺的真如宮地下。先皇囑咐老師永守真如宮,不要讓陛下知曉,可是陛下終究還是知道了……”
宋昶得知自己有可能并非宣帝血脈後,第一種感覺估計就是不可置信,他恨不得将真如宮掘地三尺尋找屍身,可又不能貿然行事,所以燃燭樓的興建……便是由此而來。
顧之言極力阻止他推倒真如宮修建燃燭樓,反被宋昶懷疑顧之言知曉這個秘密,更有甚者,他或許還在宣帝臨終知曉更多。
顧之言是天下文人之首,他不敢動刑,只好清理他門下之人借此要挾,不過宋昶本就猜忌顧之言在朝堂上一家獨大,借此洩憤也未可知。
任憑顧之言再說什麽,宋昶殺紅了眼,一概不信,面對着一個個梗着脖子不肯求饒的年輕士子,帝王失去耐心,血染紅了诏獄門前的金流河。
顧之言急病攻心,庭前咳血,交出所有權柄告老還鄉,最後也只不過保下了周檀一個人。
周檀一個人——敗壞聲名,卑躬屈膝地寫了那篇為他一生之辱的《燃燭樓賦》,毫不猶豫地服了帝王給的毒藥,被安插到酷吏橫生的刑部,遇刺後不許太醫醫治,要他自生自滅,還要他忠誠。
“老師在獄中告訴我,活着比死去更艱難,可先帝遺诏仍在,我們……還有未竟的事。”
曲悠終于沒忍住,她擡手拭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下來的眼淚,轉過頭來已被對方擁入懷中,明明他才是需要被安慰的人,可他仍然撫摸着她的發頂。
“別哭了,你若落淚,我便說不下去了。”
周檀低聲哄着她,可她卻發覺有溫熱液體落入了她的頸間,同她的眼淚鹹濕地交織在了一起。
宣帝留了遺诏給顧之言,如今他已卸去權柄,朝中仍需有人。
在這樣的時刻,顧之言還在教導他為清正臣。
宋昶在燃燭一案前也算勤勉持正,能聽谏院二三言語,若他此後依舊能夠為中庸帝王,平靜總好過變數橫生,況且宮闱有變,就會流血。
若是能夠平靜,這封遺诏大概就會爛死在周檀的府邸,直到他故去都不會有人知曉。
“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
“墜樓一案畢後,你受了陛下庭杖,我去東門接你,你回過頭去,看見點燈的燃燭樓,對我說……”
曲悠回憶着當時情形,一字一句地道:“你說,是我對他抱了不切實際的期望。”
周檀渾渾噩噩地在刑部做皇帝的走狗,連遇刺都不曾想過将遺诏取出,令他真生反意的,大概就是墜樓案冤死衆多女子,觸目驚心,可宋昶仍舊默許傅慶年将刑罰一壓再壓,他不是不能管,而是全不在乎。
“血脈一事身不由己,遷怒、清洗,默許宰執黨争,作壁上觀,都是帝王心術。”周檀緊緊地閉上眼睛,再睜開,那只蠟燭已經燃到了末端,“可為君者唯獨不能無視生民之血,我自小讀書,又幸得老師教導,立身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