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輕攏慢撚,琵琶聲響,那是他平生聽過最美好的琴聲、最動人的歌喉,但唱出的,卻是最憂傷的心情——
“一答紅傷,一葉落香,一枝幽蘭對抖陽瑤花多怨,臨流求影雙澗邊碧草蟲吟,明月夜,空谷獨芳曉雲開,照花清絕,一湖微潤光問去年此對,點點鵝黃,飛予何方?東風道不知,一徑蒼涼雖羨人間春色,只悄對,煙雲茫茫平生恨,知音難覓,夢中游潇湘”
聽她唱罷,他才知道,他以傾國傾城的牡丹比拟她,她卻甘願做沒沒無聞的空谷幽蘭
平生恨,知音難覓,夢中游潇湘
在她心中究競抽搏住了多少真情、多少向往?
那一刻,他走到她身邊,連人帶琴抱在懷中他知道她不需要任何甜言蜜語的安慰,她如他一樣孤獨寂寞,所渴求的,無非是一個可以栖身之地,和一個可擁抱之人罷了
但,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縱然攬臂懷中,卻再也不能碰觸到那個人了
但,她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回蕩,她的氣息,他閉上眼都能回憶
她怎麽可能不在了?怎麽可能?他明明好像還能聽到她的心跳,聽到她的笑聲如鈴……
“一獸紅傷,一葉落香,一枝幽蘭對斜陽……”
猛然間,借着水波,一陣陣音浪遠遠地飄蕩而來他征住,以為是自己的回憶産生了幻覺但是漸漸的,那聲音還在飄搖,且越來越加清晰
“問去年此時,點點鵝黃,飛予何方……”
朱成淵霍然站起,急迫地撲在畫舫四周的船欄上,尋找着歌聲傳來的方向
與歌聲同對飄搖而來的還有琴聲,并非琵琶,而是古筝,但這曲調,卻與他記憶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這詞我從未聽過,是你寫的嗎?難怪,那些自視甚高的文人墨客都奉你為才女”當年他如是感慨
她的臉上卻并未露出得意之色,只淡淡道:“是飄零之人的飄零歌罷了這樣傷情之音其實我并不喜歡唱與人前,只是偶爾客人也會喜歡與我談點傷奉悲秋的矯情罷了”
“這詞是你的舊作,還是剛才一時興起的新文?”
她笑了笑,“信口胡了兩句,王爺聽得不順耳,我以後不唱就是了”
“不,我喜歡聽,尤其喜歡你只唱給我一人聽”他托起她的下颚,雙唇擦着她的唇辮,舌尖引逗着,“何必說什麽『手生恨,知音難覓』的,本王不就是你的知音?”
真真假假的情意,暖昧擦撥的調情,讓他們當時都沒有再糾纏于這個話題此後他的确沒有再聽她唱過這闕詞給別人聽
但現在,唱這闕詞的人又是誰?
終于,他看到一艘畫舫,蕩悠悠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大約十幾丈的位置,正與他的畫舫相對而行,擦船而過
畫舫上亦有燈火人影,但因為船市都已放下,所以船上的情形看不清楚
他心頭激蕩,擾如烈火烹煎,又似波濤洶湧,恨不得一步跳到對面那艘船上,将那彈唱之人揪出來看個清楚
“調轉方向,追上那船,”他大聲喝令船!,讓本來正準備靠岸的船工吓了一大跳
許成義站在船邊正要上岸,因為朱成淵這聲喝令,船舷又驟然離岸七、八丈開外,根本上不去
他又是生氣又是奇怪,回頭看衛王爺手指的方向是前面另一艘畫舫,便問道:“那船上有王爺要找的人?”
朱成淵只怒視船工,急促地催逼,“快點!追上那船,本王另有重賞!”
船工一聽有重賞,頓對振奮起精神,幾名船工同聲吃喝着,劃槳搖榕,掉頭追向那艘畫肪
許成義一眼看到那畫舫上飄揚的三角旗子,說道:“那似是崇德王的家船王爺若要找崇德王,明日上朝就可以見到了,何必急在一時?”
“崇德王?”朱成淵聽到這名字對,不由自主地擔緊了拳頭
崇德王是他的堂叔,但兩人平素沒什麽往來,只有點頭之情在堂叔家的家船上,為什麽會有人彈着花鈴的曲子,唱着花鈴的詞?
這是一個冷酷的笑話,無意的巧合,還是……上天憐賜的奇跡?
崇德王家的畫舫停在岸邊,一名身着綠襲的俏麗女孩兒笑眯眯地掀起船市向外望去,“紫君,都這麽晚了,你今晚不如住在我家吧,也免得王爺怪罪下來,又讓你平白挨一頓數落”
半卷的竹市之後,紫衣少女靜幽幽地坐在那裏,雙手猶自按在古筝上“我若是去了你家,只怕王爺也會生氣的”
綠衣少女反身拉住她的手臂,笑道:“你怎麽病了一場,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先不說這琴棋書畫從哪裏學來的,對王爺的稱呼都改不過來沒關系,你今晚就住在我家,我差人去給王爺送信他看在我家的面子上,不會說你的事實上,不僅不會說你,說不定還要高興呢”
“為什麽?”紫衣少女靜靜地看着她
她眼睛一眨,“你真的不記得了?你生病之前,王爺不是在和我爹商議,想讓咱們兩家朕姻嗎?”
“聯姻?”紫衣少女疑惑地問:“是要你嫁給誰?”
“什麽我嫁?是你嫁,讓你嫁給我三哥啊!”綠衣少女拍了一下她的肩胯,無奈地說:“好吧好吧,你既然都不記得了,那我講給你聽我三哥羽傑,去年秋天曾經去你家拜訪,對你一見鐘情,回來後就向我爹提出想向你求婚但因為你爹是王爺,我家只是普通的
商賈,身分有些懸殊,所以我爹就一直沒敢去找你爹談
“這一年來,因為戰事,你爹崇德王有許多外放的買賣賠了錢,嗯……反正就是傳說王府最近的開支不大便利,你爹主動找我父親議起結親的事情,我看也許用不了多久,這事情就能談成了”
“哦”紫衣少女的手指一撥琴弦,似笑非笑道:“女人的命總是要操控在男人的手裏”
綠衣少女睜大了眼睛,“你這話……真是奇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自古以來不都是這樣教育咱們女人的嗎?你以前常跟我講做女人要三從四德,怎麽現在說起來倒是陰陽怪氣的口氣
“好了,船都靠岸了,你就去我家吧,我家中還有很多好玩的可以給你看你上次不是說想玩九連環?我那裏有一套竹編的九連環,可難解了”她一邊說着,一邊挽着紫衣少女的手臂下了船
突然間,兩人面前有人影一閃,一個人靜幽幽地檔在她們面前
綠衣少女吓得輕呼出來,滇怪道:“是要打劫嗎?你知不知道我們是誰?”
朱成淵就站在她們面前,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兩人
這兩名女孩兒,一個明豔,一個靜谧,他都不認得他深吸一口氣,拱手問:“驚擾到二位姑娘,想請問二位,剛才撫琴唱詞的是哪位?”
綠衣少女挑眉道:“憑什麽告訴你?”
他看了她一眼如此飛揚跋扈的氣質,出身非富則貴,那種清靜幽遠的琴音必然是她彈不出來的于是,他将目光投向旁邊的那位紫衣少女——
太過纖瘦的身材,仿佛随時會乘風而去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纖柔,唯有眼捷低垂,蓋住了明眸下的光彩,讓他看不清她完整的面容即使如此,他也可以失望地斷定,這兩人中沒有一個是花鈴
是的,花鈴去世後,他重金賄略了獄卒,将她的屍首運了出來,埋葬在城郊的清風嶺下那裏山清水秀,是她最喜歡的風景
他親手将她抱入木棺之中,親眼看着她的棺木下葬,親自扶碑墳前,他親眼确認了她的死亡,連她冰冷的屍體他都碰到了,為何又會在這月夜之下,誤以為她魂兮歸來?
極大的失望讓他沒有再追問下去,輕嘆一聲默然轉身
綠衣少女好奇地望着他遠去,拉紫衣少女的手道:“紫君,你看這人是不是好奇怪?可是,長得真俊……咦,你的手怎麽這麽冷,都是冷汗呢”
紫衣少女緩緩揚起臉,視線可及處,那道背影已經漸行漸遠燈火閱珊之處,他孤獨的影子被映得很是蕭瑟,揪得她心裏一陣陣抽疼
為何向來目中無人,狂傲放肆的他會變得如此消沉?
罷剛他開口發問時的急迫和卑微,讓她幾乎錯覺地以為他在追尋的是一個讓他深愛的人可是,怎麽可能?
衛王朱成淵,你不該是那樣的人啊,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