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賈母的地獄之行
賈母的地獄之行
賈母的地獄之行
從進門時由重孫子媳婦做起,到成了老太太有了重孫子媳婦,賈母史氏已在榮國府住了差不多五十六年,榮耀一生,她從未想到有朝一日她會迎來抄家的彌天大禍。
被抄家的消息哽住,一口氣咽不上來的賈母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牛頭馬面已等在一旁,對着手上的冊子查看了一下:“正是此魂,沒錯了,鎖上,帶走。”
“哐當”一聲響,賈母脖子上已經套了一條鎖鏈。
牛頭馬面再不說二話,扯着鎖鏈就向前行。
“你們幹什麽?快放開我。”
“你以為你是誰,陽壽既已盡,就不要再在陽間逗留。走!”
眼前一黑,須臾後光亮再次顯現,這回不再是明亮的陽光,而是青綠色的鬼火。
幾步遠的地方豎着一道石頭拱門,門上大書着三個個大字“鬼門關”。
牛頭馬面取下賈母脖子上的鎖鏈,将她一把推入鬼門關內,返身離去。
“今天還有多少個魂要收?”
“一千三百四十九個。”
“那就快走吧。”
賈母被猛然推倒在地,本能地大怒起來:“大膽!”
“呵呵呵,這又來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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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更加生氣了,努力坐起來想痛斥一番那大放厥詞的人,才擡起頭就驚愕得向後縮,一張青綠色眼睛大凸的鬼臉正橫在她面前。
賈母猛力揚手胡亂揮舞:“來人,快來人。”
“還來人?自己都成了鬼了,還來人?”
四散的孤魂野鬼們像聽到了什麽最好笑的話,狂笑起來。
賈母閉眼喃喃自語:“不會的,不會的,我還活着,我還活着。”
“喲,兄弟們,讓這老婆子好好清醒清醒。”
“瞧好吧,您!”
“嘩”,賈母被從天而降的冷水澆得渾身打了個激靈。
“老婆子,清醒了沒?清醒了就快滾,別在這兒礙我們兄弟的眼。”
賈母返身朝進門的門撲去,只要從這裏出去,她一定可以再做人。
“蹦”,看似無物的鬼門關猛地把賈母彈到十丈遠外,賈母抽搐了兩下,就再無聲息。
孤魂野鬼們不屑地哼道:“又一個不知死活的,別管她了,又來新鬼了,看看去。”
不知過了多久,賈母終于醒了。
這次她睜眼看到的唯一的顏色就是血一般的紅,她強撐着爬了起來,不遠處有一條小路,一頭連着鬼門關,一頭延伸入黑暗之中。小路兩邊都是火紅的彼岸花,連綿不絕。
賈母突然想起了她的童年,她還是史家大小姐的時候,就如同後來的史湘雲一般,開朗活潑,而且當時的她父母俱存,在家裏姐妹中最受寵愛,日子比孤女湘雲要好上千百倍。或許這就是她看着湘雲可憐,時常接她到賈府的原因吧。可惜湘雲太不争氣,居然與一個商戶家的女兒交好,還四處替那薛寶釵說好話,實在是白疼了她。
小路上不斷地有鬼魂走過,或是惶恐,或是鎮定,不過都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大概,這就是黃泉路吧!
賈母無奈地接受了現實,自己已經成了鬼,陽間是再也回不去了,還是走吧。
沿着黃泉路,一步步向前走。
賈母又想起了她初嫁給賈代善時的日子。她也曾有過一段美好幸福的時光,夫妻恩愛,長輩看重,下人尊敬。
賈母猛地握緊了拳頭,她想到了當年她生下長子賈赦時,孩子剛一落草,她還沒看上兩眼,婆婆就借口她産後體虛,硬是把她的兒子抱到上房去養。她好恨啊!那時猶天真的她還巴望着丈夫能幫她說話,替她把兒子抱回來。等她出了月子她才發現,賈代善正與婆婆給的丫頭打的火熱,壓根就忘了她。
或許是從那一刻起,她就抛卻了所有的天真,開始争了起來,争丈夫的寵愛,争管家的權利,還要跟婆婆争兒子的注意力。
不争不行啊,不争就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其他的倒還好,只有小小的赦兒讓她傷透了心。婆婆一直防着她,不讓她靠近赦兒。赦兒也是個不孝的孩子,只要她上手抱他就哭,婆婆抱他就笑。開始她總安慰自己:孩子還小,不懂事。可是直到三歲,赦兒還是見了她就躲。那時的她也心涼了,不要緊,她還有政兒,她要把政兒好好培養長大,絕不讓政兒和她生分了。
她争成功了。
婆婆死了,府中大權完全落入她的手中,赦兒也回到她身邊,雖然還是跟她生分,但她再也不傷心,只交待下人們好好照顧便是。政兒好聰明,小小年紀就一心讀書,讓他父親對他十分看重。那些姨娘通房們也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的,攪不出什麽浪來,調皮搗蛋的是自尋死路,老實聽話的她就開恩讓她們生下一個庶女,至于庶子那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就算生得出來,也養不大的。
隔了多年,她終于又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兒,長得粉雕玉琢不說,又跟她最親。她的敏兒啊,她要竭盡所能給她最好的一切,她要讓女兒高人一等,過上她沒過過的尊貴日子。憑敏兒的才貌,進入宮裏必定會隆寵于一身,她算盤打得好好的,卻被丈夫橫插一杆破壞怠盡。
可她最疼的女兒卻不懂她的心思,給了她沉重的打擊,敏兒居然情願嫁給林如海。多傻的孩子啊!就算林家祖上列候,可到林如海這兒已經沒了爵位!就算林如海中了探花,但官場險惡,他何時才能當上高官?就算林如海當了高官,又哪裏比得上皇家的氣派與富貴?就算林如海他今日對你情意綿綿,又拿什麽保證他始終如一?男人嘴饞是天性,再多的花言巧語,再甜的海誓山盟,都會如煙雲散去,不留一絲痕跡。既如此,還不如一心奔着富貴去!
敏兒嫁了,卻遲遲沒有身孕,林如海果不出所料,開始一房一房的納妾。不要怕,母親在這兒,母親會幫你絕了那些妖精的心思的。
賈代善沒了,她如釋重負,對于這個曾深情厚意過的丈夫,她已經毫無感覺。
對于賈代善的死,她唯一憤怒的是,他居然還是把爵位傳給了長子,就算讨了個差使給政兒,也不能解她心中的煩悶。
對于長子賈赦,她越看就越不順眼,貪花好色,無能跋扈,都是當年那死鬼婆婆沒有管教好,這樣的人,就算是她親兒子,她也覺得他不應住正房。你看政兒多好,勤奮好學,孝順體貼,這才是她精心教養的好兒子,才配住進榮禧堂去。
大兒媳婦張氏精明能幹,管家倒也利索,可惜太過利欲薰心了些,居然還敢肖想府裏的大權。二兒媳婦王氏就木讷得多,好在還算聽話,用她來制衡一下張氏好了。
張氏生了兩個兒子,可惜長子體弱,早早就夭折了,次子賈琏倒是個聰明孩子,可那張氏看得也太嚴實了些,生怕她出手搶。琏兒也算讨人喜歡,可惜心性還是有點像赦兒,不學無術。
還是二房的孩子好,賈珠是個知禮愛讀書的好孩子,與政兒小時一般無二,看了就喜歡,只可惜年華不久,不到二十就沒了。孫女元春生得時辰好,肯定會有一番造化,賈母自然就抱到身邊好好調教一番,這回沒人再逆了她的意,元春進了宮。
張氏也不是個長命的,續娶的邢氏更不堪,無一點見識不說,還死摳錢,這家務絕不能讓她沾邊,管家還是王氏來吧,反正終究爵位還是會傳給寶玉的。她也不是對大房不好,王熙鳳一進門,她不就讓她管家了。
在血紅的彼岸花中,賈母繼續前行。
寶玉,她最疼的孫子,含玉而誕,生而不凡,她在他身上放了多少希望進去,替他操了多少心。寶玉一天天的長大,聰慧可人,賈母眼裏再看不進其他人,府裏的将來大概都在這孩子身上。
賈母早就替寶玉打算好了,敏兒沒了,林家也僅餘一女,林家的家業全落在黛玉身上。只要寶玉和黛玉合為一家,那寶玉的前程就真的不用愁了。只是林如海死得太早了些,黛玉優勢大減,但比那薛家的寶釵還是要強一些,為了敏兒為了賈家她也一定要促成這段婚姻的。
那王氏眼皮子淺得很,只看得見薛家的錢,沒看到薛家那惹禍的頭子薛蟠,寶玉真跟薛家結了親,那這塊爛狗皮膏藥就粘着揭不下來了。
賈母開始很自信,這麽些年了,她在府裏說一不二,就算王氏是元春的親娘,但元春是她一手養大的,最聽她的話了。
直到元春的那道賜婚上谕擺在眼前時,賈母才眼前冒金星地不甘心地承認,她老了,她居然讓親手帶大的孫女背叛了,王氏真是一條咬人不叫喚的狗,可此時她已經控制不住形勢了。
賈母的無奈從那一天開始越來越深,黛玉死了,寶玉娶了她不喜的寶釵,王氏完全掌了大權,她再也無能為力。
不想了,閻羅殿到了。
閻羅殿外排着長隊,都是等着判官判決命運的鬼魂。每一個鬼魂都要進閻羅殿接受審判,是入地府還是轉世就看生平善惡。大善者可以往生極樂,平常大衆喝上一碗孟婆湯,再上奈何橋,過了忘川河,投胎轉世,作惡者根據其作惡程度及悔改與否,分別入十八層地獄接受時間不等的懲罰,期限滿後再依其表現或投胎,或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賈母回想了自己這一生,就算她手上曾沾過血,也是被逼的,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她不悔。何況她平日裏憐貧惜弱,樂善好施,也積了不少福祉,應該不用怕的。
“賈史氏,雖未親手害死人命,但指使教唆他人殺人,一共牽連十三條人命,還有未出生的胎兒若幹,此乃大罪,本應打入無間地獄。但念你行善略有小功,從輕判罰,判打入刀鋸地獄服刑百年,期滿後打入牲畜道。賈史氏,你可認罪?”
“判官大人,老婆子也是被逼無奈,我如果不出手,別人就會下手害我,請大人明鑒啊。況且我并未讓那些人出手如此重,都是那些人自作主張的啊,這都與我無關啊。況且我也曾在荒年施粥放糧,活人無數啊。”
“死不悔改,不用多說了。拖走!”
鬼差們應聲答應,拖起她就走。
誰來救救我?快來救救我!
“請稍等!閻羅王,我與這名罪婦有幾句話要說。”
“榮公,您怎麽大駕光臨呢?此魂可與榮公有故?”
“是我榮府一名後輩媳婦,我要幾句話要質問她。”
“既是榮公發了話,就請吧。只不過她的罪罰不能免。”
“那是自然。多謝!”
“史氏!”
“國公爺,救救我,救救媳婦吧。”
“史氏,榮國府百年基業,毀在你手上,你可認罪?”
“國公爺,冤枉啊,媳婦自進府以後,一直賢良淑德,恪盡職守,料理家務,實在沒有行差踏錯的時候啊。再說,媳婦只是一個內宅婦人,實在不懂朝政,不知聖上為何惱了賈家啊。”
“好個賢良淑德!姑且不論你在後院算計了多少條人命,害了我榮府多少血脈,單看你自己生養的兩個兒子,一個醉生夢死,不思作為,一個志大才疏,目光短淺,單論這一點,你就不配當個主母。至于料理家務,你自己管家時往自己的私庫裏搬了多少東西你心裏可曾有過數?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的媳婦也有樣學樣,更不用說你性喜奢靡,一味享受,惹得府裏上下争相效仿,把祖宗留下的家底敗個精光。錢財倒還只是小處,單說府裏的風氣,主子尋歡作樂,不事生産,下人偷奸耍滑,口舌無忌,府裏被你弄得烏煙瘴氣你認不認?你說你不懂朝政,那你為何對府裏大事指手畫腳?你一介婦人,居然也敢肖想從龍之功?娶進一個惹禍的重孫媳婦不說,另一邊還送孫女進宮,你倒是打得好主意,兩面逢迎,結果兩面落空,還生生把賈府給帶累了。你敢對天發誓那秦可卿之死與你半點關系也無?你為人偏私狹隘,正經襲爵的子孫只能住在偏院,他豈能不頹廢?赦兒媳婦本是個能幹人,你卻怕她越過你,硬是打壓,把人逼死了,居然給赦兒娶了個沒多少見識的女人。你如此精明,怎會看不出那王氏面憨心刁,怎會不知道那王氏姑侄在外放高利貸,這些都是惹禍的根本。你敢不認?”
“國公爺,家底多半是因為建省親別院而空的,那也是聖上下旨,我們不敢抗旨啊。那高利貸的事情媳婦确實不知啊,媳婦如若知曉,又豈會讓她們如此放肆?”
“好了,不用再狡辯了。我單問你,你為何慣壞了寶玉?我本看着他是個好苗子,曾拜托仙人點拔他。可這樣一個好孩子,生生讓你慣成個無用之人?”
“怎麽會?我對寶玉那麽好,怎麽會慣壞他呢?”
“沒慣壞?借着天寒暑熱阻他去上學的人是誰?哭天抹淚不讓其父管教他的又是誰?誰讓他一直住在內院,誰又往他院子塞了二三十個丫鬟?再好的苗子也禁不住這般消磨,你以為他還能擔着賈家的未來嗎?”
“當然,賈家除了寶玉,還能有誰能擔此重任。賈家以後的風光,就全在他身上。”
“執迷不悟。算了,你這號人是說不通的,你好自為之吧。”
“國公爺,救救媳婦吧,向判官求求情吧,讓我投胎去吧。”
“妄想。不過,我倒是可以讓你看看你寶貝金孫的未來。”
榮公大手一揮,眼前立刻出現一個水鏡,裏面有一個光頭和尚,正執缽沿街化緣。仔細一看,正是寶玉。
“不會,這不會是寶玉,這一定是假的。寶玉那孩子一定會金榜提名,重振家聲的。這是假的,你騙我,你騙我。”
鬼差可不管你叫嚷些什麽,見他們話說完了,拖起賈史氏就走。
“國公爺,救救媳婦,救救我,救救我。”
判官走近來,笑道:“話說完了。”
“唉,不該來這趟,全無悔意,浪費時間。”
“算了,你賈家也不是後繼無人,再過幾年你再看,就會舒服一些。”
“借大人吉言了。多謝幫忙!”
十九年後
“賈邢氏,雖犯過貪欲,也曾作下小惡,但并無大過錯,功過相抵,略有盈餘,投胎去吧。”
“謝謝大人。大人,請問我兒賈琮壽年幾何?可還有我能為他做的?”
“慈母心腸,令人感動。賈邢氏,賈琮性情如何?為人如何?你覺得他能否得享高年?”
“我家琮兒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人,大人的意思是……”
判官颔首微笑。
邢夫人放下心中重負,輕松以極,退步待走,忽想起一事:“大人,我心中還有一執念,不知我那婆婆賈史氏如今身在何處?不知我可否與她見上一面?”
“也罷,我讓鬼差帶你前去一觀。賈邢氏,來世記得行善積德,本分做人。”
“多謝大人。”
“啰,那鋸刀處正在受刑的正是。”
邢夫人定晴一看,果不其然,雖形容大改,但還勉強能辨認出來。見其慘狀,邢夫人也不忍。
“鬼差大人,不知她何時受刑完結?”
“還有八十一年。”
“可有解法?”
“各人造業各人擔,這是天規。”
邢夫人心中謹記,躬身一禮,往孟婆處行去。
有些話,不用再問,只看如今各自的境地就知答案。
還是自投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