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如果說……”
他開口了。
他的聲音又沉又靜,又冷又暗。
好像黃泉深處飄蕩而來的一葉空無一人的小舟。
一波一波,無聲地起伏。
寂靜到,只聽到三途川的水,安靜地川流不息。
“我如果……不姓樊呢……”
我的思緒幾乎要被他帶了過去,整個人迷糊了一下,忽然又清醒了。
“你不姓樊,那你姓什麽?”
他依舊是那幅高深莫測的樣子:“如果說,我姓宋呢?”
我嘲笑般擺了擺手:“咱們大宣不興跟母姓,你父親當年也不是入贅,你怎麽姓宋?”
“如果說,我的父親不是我的生父呢?”
呼之欲出的答案前,心髒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那你的生父是誰?”
“文宗皇帝……宋致……”
Advertisement
不夠,還不夠……
還差一點……
“笑話,”我冷笑一聲,“誰都知道你是寶苑公主生的。我父親親手給她接的生,你怎麽又成了宋致的兒子?”
他閉了一下眼睛,語調裏已有了說不盡的苦楚。
“我也是寶苑公主宋琴的兒子。”
并沒有想象中的快意淋漓——我曾無數次想象過聽到他親口承認這個事實的時候自己會有的反應,是仰天長笑,還是放聲大哭,又或者僅僅是大叫一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句話一定可以讓我整個二十六年灰暗的人生豁然開朗。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就在那一瞬,有一股風,或是一聲尖嘯,一刀猝不及防的斜刺。我仿佛推開的是面對虛無和空洞的大門,外面是一團漆黑,毫無特征的。
放手、放手,我深深覺得,此刻,是真的可以放手了。
我曾經想過,我可以陪他一起去造反,直到他把自己的身世昭告全天下,或者為了掩人耳目,承認生父而否認生母,然後再出賣他——我畢竟是無法背叛宏煜的。
我曾真切地期待着那個時候,看到宋琴的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那是我傾盡全部心血,也想見到的一個瞬間。
甚至可以說,我做了這麽多事,傷害了這麽多人,就是為了那個瞬間。
可是現在,我看着眼前的這個人,隔着一張桌子和清茶冒出的青白熱氣,隔着重重悲歡離合的歲月,在那熟悉不已的眉眼之間,看到他的悲涼和無奈,看到他的痛楚和絕望,看到他帶着如葵花追逐陽光般的義無反顧親手揭開自己鮮血淋漓的傷疤。
麻木如我,胸口竟也有了難忍的刺痛。
這是什麽?
是愧疚?還是不忍?或者說,是心疼?
我始終堅信是他的到來摧毀了我的整個世界。然而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并沒有乞求以這樣不堪的方式來到這個世上。
他只想給我光河流動的耀眼光芒。可是,我卻無能為力地眼看着自己的執念将他拖入暗黑的無底深淵。
我花了那麽多心思去學淩,這麽多年,我學到的依舊是那些表象的東西。我永遠學不來他骨子裏的那種令人心折的随意。我本以為這種随意來自于他高貴的王族血統,但是我錯了,這種随意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他淡泊高遠心态的外在體現。像我這樣內心狹隘的人,巴巴地去學,又能學到什麽?簡直比東施效颦還要惹人恥笑。
淩,你會笑我的吧?
我到底做了些什麽?
我又得到了什麽?
——心底響起一個熟悉的秋水般澄澈的聲音:
放手吧,琉……放手吧,傻孩子……
我是真的、真的要放手了。
“你一點都不驚訝。”他的聲音沉如死水。
我別過臉,避開他針芒一般的目光。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其實,比我們大多數人都聰明。只是對我的迷戀蒙住了他睿智的雙眼,現在,總算到了該清醒的時候。
“你就在等我這句話,是嗎?”
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你做這麽多事,布了這麽多的局,從頭到尾,你的目的就只有一個,就是逼我親口說出這個事實,對嗎?”
“你走吧。”
“你傷害了這麽多人,為的就是聽我一句話,是嗎?”他不屈不饒。
“你走吧。”我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幾乎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
他的聲調裏幾乎帶了血腥的氣息。
“……宋琉,你好狠。”
“你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
“你想聽我說,只要開口,我随時可以告訴你,我不在乎告訴你任何關于我醜陋的身世……你又何必如此?”
“不一樣……”我聽見自己低沉而憂傷的聲音仿佛來自天穹深處。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滿足,讓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勝利者,是嗎?”他冷笑。
我看到樊虞蒼白而疲憊的臉沐浴着早晨最後的霞光,心像是被什麽反反複複紮了一把又一把,冰冷的血液如同涓涓細流,緩緩流淌出來。
“琉,你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我真切地懷念初見你時的感覺,就像懷念我曾經擁有的一筆精彩的財富。以前的你像陽光一樣溫暖明亮,你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仇恨就像一個陷阱,不管什麽掉在裏面都無法逃脫,包括所有的純真和美好,所有逝去的過往。
“我從來就是這樣的。我早就警告過你,你心目中的我不是真的我,讓你不要接近我。這是你自找的。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快走吧。”
“琉,”他抿了一下嘴唇,說道,“我不會後悔自己付出的感情。直到現在,我還堅信我所堅持的那個你才是真的你。你只是讓仇恨扭曲了自己。如果這樣能夠讓你解脫,讓你從那個可怕的噩夢裏走出來……我不後悔。”
他說一句,我搖一下頭,他說完,我長嘆了一口氣。
我還能說什麽呢?
“但是現在,我真的要走了。”他笑了一下,竟如鳳凰泣血般凄豔美麗,“罪證我已簽了狀,如今我是個階下囚。他們一定已經在大門口等好了我,而你,肯定是不會跟我一起出去的。”
他已走到了外面,我遲疑了一下,張口叫住他。他回過身,身形在那一瞬間帶着些欣喜若狂的姿态,但是看到我沒有動,又黯然下來。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被我盡收眼底。
他情深至此,我還能說什麽呢?
“未王,我知道你記得我說過的每一句話,也記得自己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那你就要記住,好好活着,不論遇到什麽事,都要好好活着……你要是不在了……就、就沒有人愛我了。”
忽然有一陣風從他身後吹來,掀起他的衣袂,讓他呈現出一種飄飄欲仙的姿态。他整個人立定在金水般流淌的陽光當中,陽光從他的周身向裏漫溢,把他變得越來越光明,仿佛他正在閃閃溶入身後那一整個輝煌燦爛的世界。
我站在太陽曬不到的花廳,黑暗的陰影裏,幾乎看迷了眼睛,只聽到一個水晶一樣透明的聲音,在陽光下暖意融融地說:
“琉,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有。”
我不說可以或者不可以,也不說好或者不好。
我說——有。
“你知道我要問什麽?”
“知道……我有。”
在聽到我這句話的一瞬間,他的神情突然起了變化。我看見一抹前所未有的燦爛微笑從他的眉梢眼角綻放出來,擴大,擴大……最後他那對潋滟的眼睛完全閃閃地溶化在了這微笑之中。
他就這樣孩子氣十足地沖我粲然一笑,潋滟的眼睛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然後微微一低頭,倏地轉過身去,他帶動周圍的空氣,在春夏之交暖洋洋的陽光中,形成光彩熠熠的金色螺紋線。
我沒有看清他是怎樣出去的,只恍恍惚惚看見空白的日光下,他剛才站立過的地方,空氣混着光線正在悠悠蕩漾。
一圈,又一圈,那漸行漸遠、越轉越淡的螺紋線,好像水中金色的漣漪。
——淩,我知道你想給我的結局,我知道得很清楚。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過得很混亂。
樊虞的罪認了就是認了,另一種意義上的鐵證如山。宏煜本就不喜歡他,加之淩過世後我跟他這麽一鬧,都鬧到一張床上去了,宏煜更是對他恨之入骨,就算知道是冤案,也自然不肯放過他。
寶苑公主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年,幾次闖入遣雲宮向宏煜要人。宏煜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竟命人把這個姑母趕了出去,還放言說姑母既已出嫁便不再是宋家的人,不适合再入永延宮。寶苑公主氣得盡失一國公主之儀,在宮門前哭鬧。盡管我堅信,二十多年前她和親兄長亂 倫的時候,就早已抛棄了自己帝國公主的身份。
宏煜失去了深愛的女人和生平的第一個孩子,顯得有些歇斯底裏。他繼承了他父親的英俊和華貴,卻沒有繼承到他的淡泊與從容。有時候我甚至想,他是我帶大的,所以是不是他學會了我的那些卑鄙和不擇手段。
我不得而知。
樊虞堅持整件事與我無關,因此案件的審查進展得很遲緩。刑部、禮部和吏部的會審,由于忌憚他的父母,都不敢措辭嚴厲,下了堂也不敢嚴刑逼供。以祁雲月為首的錦衣衛更不會為難他,對宏煜的命令陽奉陰違。
也許是怕殃及自身,兵部尚書吳如臻第一次沒有堅決地站在樊家一邊,而是躲在了自家女婿,始終保持沉默的年輕首輔身後。李肖臣立了大功,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
我也“有幸”被“請”到诏獄兩次“協同辦案”,幸好沒人對我怎樣。那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根本用不着說什麽假話。他們撈不到什麽證供,最後只好放我出去。
在诏獄裏的那幾天,祁雲月利用職權把我和樊虞關在相鄰的單間。我們隔着粗如孩臂的鐵欄手指糾纏。到了晚上,他會像往常一樣,手裏捏着我的一叢頭發沉沉睡去。我看着高懸于石牆上的小小窗口,月光冰冷而潔白。奇怪的是,我以為自己聽到了貓頭鷹的啼叫,那是從未在雲京聽到過的。
我很奇怪為什麽在這樣繁華的城市裏會有貓頭鷹這種動物出現,我總以為它們喜歡栖息在繁茂的叢林裏。在民間,貓頭鷹為視為不祥之鳥,人們叫它逐魂鳥或者報喪鳥,在古書中它還有各種讓人驚悚的稱呼,比如怪鸱、鬼車、魑魂或者流離,它們往往被當作厄運和死亡的象征。我從不相信一種禽鳥就能帶來什麽噩運,能給人帶來噩運的只有人。我只是糾結于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雲京,出現在我的牢房外面。
每一夜,我都帶着這個問題入睡。樊虞握着我的頭發,于是我只能靠在鐵欄邊睡。我們貼得很近,他身上的清梅香氣在鼻子底下清晰可聞。即便關在宣國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牢獄裏,他的日子也不是過得很艱難。單獨的房間,幹淨,但不是很幹燥,有桌有床,有被有糧,每天還有人送換洗的衣服,差的只是自由和每天勞心勞力的審問。我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氣,就知道他過得不錯,心裏的不安稍稍消減了一些。只是我一來,他就不去床上睡,兩個人一起縮在毗鄰的冷硬地板上。幸好我們身體都不錯,并沒有因此染病受涼。
他對我的來到顯得既欣喜又擔憂,很容易理解的心情。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安慰他什麽。我不會傻到自己去認罪只求和他同甘共苦。到了這個時候,我居然抛開了那些信手拈來的謊言,變成一個只說真話的乖小孩了。
自私,連我自己都覺得膽寒。
沒有審問的時候我們就并肩貼着鐵欄坐着。他沒事找事地玩我的頭發,我就問他,你兩次說要我跟你走,究竟有沒有想好要去哪裏做什麽,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比李肖臣還挑剔,不好的地方我不去的。
他把我的頭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纏上手指,九轉十八彎的,接着費很大的勁解開,又重新纏上,再解開,然後說,第一次的時候沒有想過,第二次,認真想過了,要帶你去風生翠袖,花落閑庭。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潋滟的眼睛裏閃過的是熟悉的清亮神采。
這種神采,這些年來,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我把臉埋在自己散開的發絲裏,笑出一臉的淚。
當然,更多時間裏我們只是這麽幹坐着,各自發呆。
相顧無言裏就是漫漫流年。
九個月之後,冗長的審案過程終于接近尾聲。禦前大會審的結果,樊未王意圖謀反證據确鑿,處以極刑,但念在皇室血親身份,留其全屍,不予斬首,改賜白绫,不誅其族。樊虞的血親,往外推一服就是九五之尊,這是當然誅不得的。
樊虞始終堅持這件事只是他一個人的主意,與任何人無關。一直惴惴不安的吳如臻和他的左右手祁雲月總算逃過一劫。
宏煜明知是冤案,他借此機會,一為洩憤,二為削弱樊氏的勢力。姚素蕪不在,滿朝文武唯李肖臣馬首是瞻。只殺樊虞一個,宏煜也算仁至義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