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樊虞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中叫着我的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把纏在他指間的發絲抽出來,披了衣服坐起來。身下傳來的疼痛還能感受到剛才的激情四溢。他喝了酒,我又半真半假地故意引誘,今晚是有點忘情,很久沒有這樣了。
回過頭,看到他睡得很熟的樣子,唇角揚起,露出淡淡的甜笑,表情裏透着嬰兒般毫無防備的純真。
他的五官像極了淩,可是我很少看到淩睡着的樣子。總是我入眠的時候他還在看奏章,等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裏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了。
想到淩睡着的時候會不會也是像樊虞現在這個樣子,心底不禁泛起一絲柔情,于是為他把垂在額前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後,又壓了壓被角。這才起身走了出去。
風很冷,空氣像雪洗過一樣的幹淨,我深吸了一口氣,頓覺通體涼潤,胸腔裏的濁氣仿佛都被排了出去,忍不住多吸了幾口。
身後有人,我并沒有回頭。
“浩楓,怎麽還不睡?”
“你不也沒睡嗎?”她的聲音滑而涼爽,幾乎和漆黑的深夜融為一體。
“我有些事想不明白,想趁夜深人靜,一個人好好想想……你呢?”
“連你都有事想不明白,只能說明這世上難事實在太多,更何況我們這些粗人。我能有什麽心事?看你一個人出來,怕你受涼,給你拿了披風過來。”
她為我披上玄狐披風,順滑的皮毛抓在手心,勾起心裏的小小漣漪。這是當年出走雲京時淩留在我身上的披風,跟了我十幾年,即便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放棄過它,一直被我保養得很好。
“謝謝。”我輕聲道。
浩楓銀鈴般一笑:“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客氣?”
我也笑了一下:“宏煜這孩子這幾天可有什麽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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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本打算明天問你的。”
“讓我猜猜,”我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前幾個月讓江南的織造廠調高人工,據說發展得挺順利……那下一個問題就是……種田的人越來越少,人都跑到城裏做工經商去了……他在煩這個,是嗎?”
“什麽都讓你猜到,我還用說什麽呢?”
“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做工賺的錢多,還有誰願意種田?這是人之常情,很好猜。至于接下來要做的……你只要記得告訴他,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廬就有多少男耕女織。所謂‘國富民強’從來都是騙人的、颠倒的,只有‘民富’了,‘國’才能‘強’。當然,這是只有一國之君才能知道的秘密,絕不能外傳。”
浩楓一臉疑惑:“就這樣?”
我含笑點頭:“就這樣。他懂的。”
浩楓撅起嘴道:“你懂,他也懂,就我不懂。那你還鬼頭鬼腦的,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可不想做那出頭鳥。”我悠然道。
浩楓不置可否:“你明明就是怕宏煜太過依賴你,怕他将來離不開你。而你的目的是讓他離不開我。對嗎?”
我無可奈何地攤手:“你都知道了,還來問我。”
談話間,我們已從花園走到水廊,翻過不高的假山,穿過中廳,來到了宅子的另外一邊。這是我和浩楓之間常年來形成的默契,她知道樊虞還在我房裏,盡管睡着,但這樣的對話,畢竟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浩楓……”
“嗯?”
“你從沒進過我的書房吧?”
“你寒碜我是不是?”浩楓柳眉倒豎。
“豈敢豈敢,夫人贖罪。”我陪笑着作輯。
看到我滑稽的樣子,浩楓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竟越笑越開心,捂着嘴吃吃的停不下來。
可是我接下去說了一句話,不但我自己沒了笑容,也讓浩楓的笑驟然凝固。
“靠窗的書櫃,最上面那一排,有很多我和李肖臣寫的手本,以後我不在了,你也知道該怎麽幫他。”
“你什麽意思?”浩楓驚道。
“有什麽看不懂的就去問李肖臣。但是也別全聽他的,這小子精明得緊,關鍵時候為了自己和祁雲月,他什麽都做得出……”
“琉,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卻擺了擺手,表示暫時不想說這個,只是問她:“浩楓,還記不記得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浩楓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她明白,我不想說的事,就算再怎麽追問我也不會說,而時機一到,就算她不願意聽,我也必定要說。于是幹脆不再追問,答道:“怎麽不記得。”她的目光有一些悠遠。
我淺淺笑道:“那天在丁香園,如果不是卞家的小少爺擋在我面前死不肯走,恐怕我早已成了你的刀下鬼。”
浩楓似有些不滿:“人家剛叫你吃幹抹淨,那裏還在流血,就一 絲 不 挂在前面為你擋刀子。你倒好,沒事人一樣在後面慢條斯理地穿衣服。”
“其實我心裏怕得要命,不是怕你的刀,也不是怕你的武功,是怕你。要不是他攔在中間,我真怕我腿就軟了,”想到那個為我奮不顧身的少年,忍不住笑了,“他挺可愛的。”
浩楓又好氣又好笑地白了我一眼,道:“可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丁香園。”
“诶?那是哪裏?”我有些驚奇。
浩楓嘆了一口氣:“你呀,對不上心的人和事永遠都記不住。”
對這句話我持保留意見,于是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第一次是在浩桐的馬車裏,你又在……又在做那檔子事……”她說着踢了踢腳下的泥土,“我站在外面,你從窗口看到我,還對我笑,你忘了?”
努力搜索着回憶:“有那麽點印象……原來那個人叫浩桐,和你一輩的?”
“都是‘浩’字頭,當然是一輩的……他為你死了,你居然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
“他要是把我殺了,他也不知道我叫什麽。”
浩楓沉默了一會兒,嘲諷般地笑笑道:“也對。這世上只有勝者和敗者,至于他們叫什麽,根本不重要。”
她這幾年說話不知怎麽竟也開始透出些禪意起來,整個人感覺沉澱了不少,想必是和我們這群衣冠禽獸混多了。想到剛認識那會兒她那股子單純而義無反顧的勁頭,忍不住笑道:“頭兩次見你,都趕得很是時候,什麽樣子都讓你看光了。”
浩楓有些不以為然:“再怎麽樣,也沒有第三次見你的時候那麽震撼。”
我抿緊了唇,思緒飄回那一天——幽暗潮濕的酒肆後巷,空無一人的冰冷月光,被寒冷和恐懼緊緊包裹住的身體……然後,我以為我看到了姐姐,于是牢牢攥着她的裙裾,生怕她再次離我而去。我攥得那麽緊,幾乎揪破了她的裙子,卻沒有看到舉在我頭頂那鋒利的刀鋒,和刀鋒後面猶豫而閃動的眼神。
“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問道。
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氣,告訴自己,過去了,那些都過去了。
“其實也沒什麽事。一個人喝酒的時候,被一個賣笑的女孩搭了一下肩膀。結果,可想而知,像老鼠一樣的從後門落荒而逃。”
那晚真是狼狽之極,之後再也不敢獨自去那種地方。
其實這幾年和浩楓相處下來,我害怕女人這個毛病,已經好了很多了。
“那天我落單,又毫無還手之力,你為什麽不殺我?”這是盤桓在心頭好幾年的問題。
浩楓擡頭看着滿天繁星,沉默良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只覺得,沒有辦法去殺一個……這麽脆弱的人……”
我很驚訝,第一次從浩楓口裏聽到這樣的話。她是殺手,我一直以為能成為像她這樣成功的殺手,必定要抛棄所有的憐憫和慈悲。是我低估了她?還是高估了我自己?
“或者說……”她嘆道,“我沒有辦法殺一個求生意志如此強烈的人……”
“那天你攥着我的裙子,把手心都攥破了,血染紅了我的裙擺,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我不想死’……這句話,我以前每天醒來、每頓飯、每次進修羅場前、每晚入睡,必定要對自己說上無數遍。那天是第一次從別人口裏聽到,我以為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你說,我怎麽下得了手?”
我有些動容,忍不住拉起她的手。我只知道浩楓是一個經過嚴酷訓練的殺手,卻從來沒有認真去設想過她的過去、她的成長。我從來只在乎自己的想法和痛苦,卻絲毫沒有考慮過她的。她總是在我身邊若有若無的出現,需要的時候她在,替我把事情辦妥。不需要的時候,她就能悄無聲息地消失。這又是需要怎樣的隐忍和耐心。
那一晚,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這句話我過去也說過,但從未真正了悟過。我太驕傲、太自我中心了,以至于無意識地忽略了他人的存在,我還以為其他人都是在我面前的哪個樣子,而忘記了,每個人都和我一樣豐富而立體。他們并沒有我所以為的那麽平凡,我自己也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麽聰明。
可事到如今,命運的車輪已由我親手驅動,一切已經停不下來,我還能怎麽辦?還能拿她怎麽辦?
想到這裏,振作了一下精神,展顏道:“這樣算起來,我們認識也差不多有六七年了。”
浩楓靜靜道:“六年四個月零八天……現在已過了子時,是零九天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月,我忽然有些心疼眼前這個美麗專情的女子。她一心為我,我卻只能把自己的不堪和腐敗傳染給她。
“琉,”她忽然開口,她的臉龐如月光般皎潔生輝,“你要我做什麽,盡管說吧。自從決定了跟你走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開口。”
我有些哽咽:“浩楓,我對你并不好……”
她卻笑了:“我倒覺得,身邊這麽多人之中,你是對我最好的,哪怕先帝也不如我。因為你有什麽事都會告訴我,從不瞞我,也從不騙我。”
“那也是為了要利用你……”
她打斷了我,笑得無比甜美:“也許我甘之如饴呢?”頓了一頓,又道,“我不怕被你利用,這只能說明我對你還有價值,我就很滿足了……裏面那個……”她朝我屋子的方向指了指,“和我一樣,可是你對我比對他好多了。你對着他,只怕連一句真話也沒講過。”
一句至少是有的,至于有沒有超過五句,就難說了。
“最大的遺憾是,”她輕嘆了一聲,“我做了你名義上的老婆這麽多年,你卻連親都沒有親過我一下。”
我笑了,把她拉進懷裏,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她本是開玩笑的,沒想到我真的會親她,整個人僵住了。我在她的眼裏看到了一絲驚恐。
“琉……”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你從不這樣……你……這次,到底要我做什麽?”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不容反悔和後退,哪怕內疚,哪怕慚愧,到了這一步不容我為了一個女人功虧一篑。我已經背叛了太多人,對不起太多人。浩楓,我只能把她想象成他們其中一個。幾年後,我想我會像忘了那些人一樣忘記她,每一個人都會被別人遺忘。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世界。
——淩,讓我撐下去。
我深深看進她的眼睛,緩緩開口,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淡如水。
“我要你為我去死。”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