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見到淩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西元門口沒有人再攔我。據說這天早晨堂上爆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口水戰,到了下午這群人就各自回家摟着姨太太生悶氣去了。他們争執的內容同我毫無關系,起因是前一天下午李肖臣的那句話,他們互相指責對方是僞儒學衛士,而争執的始作俑者則始終抱臂在一旁作壁上觀。最終這場争吵以不了了之收場。
我第一次覺得淩的無為而治其實是一種失敗,他的縱容和沉默培養出了一批自大又自卑的官員。他們有足夠的自由說話,卻得不到任何人的肯定,于是他們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一種近乎毫無目的的自呓。有時候,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我不知道淩是不是在用這種方式懲罰這個王朝,它為他帶來了權利和榮耀,也為他帶來了難以啓齒的隐蔽的傷痛。
我進去的時候他正睡着,他的榻前除了李玉璋和幾個內侍之外沒有其他人。我輕手輕腳地坐到龍塌邊,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清梅幽香。我強烈地感到,揚州那一年寧靜恬淡的日子,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他更瘦了,好像一個單薄而脆弱的紙人,輕輕一碰就會裂為碎片。他的臉色蒼白如雪,在午後的光線下迸發出冰冷的白光,薄唇緊抿着,眉頭緊皺,蜂翅般的睫毛不停地輕顫。我知道他一定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可我絲毫無法為他分擔。
我輕輕撫摸了一下他唯一不變的那顆細小的褐色淚痣,他醒過來,看着我笑了。
他的笑容雍容而迷離。
“你來了。”他說。
“我來了。”我無法确定自己此刻有沒有落淚。我全神貫注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有我的全部夢想和希冀,我曾固執地以為那裏就是我的滄海桑田。
“他們沒有為難你吧。”他的聲音很輕很飄忽,好像初秋早晨青草上的第一滴露水,清涼而脆弱。
少頃,他笑了笑,接了一句:“我早知道,沒人能為難得了你。”
我撫摸他深陷的臉頰:“你睡吧。這幾天我不出去了,陪你一起等宏煜回來。”
他閉了一下眼睛,随後攥着我的手指,心滿意足地睡了過去。
夜涼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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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遣雲宮外的臺階上,看着滿園盛開的熱辣華貴的海棠。
“宋大人。”
是陸子蔚。
“皇上怎麽樣?”
“睡下了……”他停了一停,又道,“您也應該去休息一下。您已經三天沒合眼了,這樣下去不行。”
“我睡不着。”
閉上眼就是淩不停吐血的情景,讓我心驚肉跳。
“所以我為您準備了定心安神的藥。”
我看了一眼他手裏的碗。
“要是您垮了,誰來照顧皇上?”
他擡舉了,淩從來就不是我照顧的,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生命從他身上一點點的流逝,束手無策。這幾天,我甚至連哭都不會了。
但他說得沒錯,如果我累垮了,淩會擔心。想到這裏,便拿起藥碗一飲而盡。
“皇上的病,還能撐多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遙遠而平淡,仿佛在述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
陸子蔚沒有答話。
“你和李玉璋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了。不要瞞我,我有準備。”
“三天……到五天……可如果再像昨天這麽嘔血,恐怕撐不了一天……”
我看了一眼天空,一輪冷月高挂中天,深深吐出一口氣:“太子已經收到急報,正在日夜兼程趕回來。預計還有五天能到。無論如何讓他支撐到那個時候。”
“下官定當竭盡全力。”
五天……
只有五天。
我們就這樣走到盡頭了嗎?
我再次擡頭看了看天,滿天繁星耀眼璀璨——明天應該又是個好天……
我的确是累了,眼皮很酸,頭很沉,我想我也該去睡了。
之後的五天,我不想再錯過同他一起的一分一刻。
淩走的那天豔陽高照,整座雲京城彌漫着一股清甜的桂花香味。
這讓我想起一年前的秋天,我們在揚州瞞着蘇直和陸子蔚偷偷跑出去玩。那天他穿着一身月白長衫,頭發松垮垮地挽在一邊,整個人風流蘊藉超然出塵。我為了配合他,穿了一身珊瑚紅,他笑我好像一棵會走路的丹桂。
那天我們在二十四橋熙春臺搭的水臺子上聽戲,唱的是一出吳昌齡的《張天師斷風花雪月》。我漫不經心地剝着花生,耳聽那扮金盞兒的正旦故作姿态,扭扭捏捏地唱道:“我本待鸾鳳配雌雄,你只想雕鹗起秋風。怎知我月中丹桂非凡種?”,那陳世英便深情款款地接:“念小生凡胎濁體,怎敢和仙子陪奉?你只說小生來年應舉,果是如何?”
我看着淩笑得眉眼彎彎。他專注地瞧着戲臺沒有看我,但是在桌下卻隔着寬大的袖子捏住我的手腕,來來回回地摩挲。我被他弄得很癢,忍不住笑出了聲,遭到周圍聽客的一堆白眼。
我其實并不喜歡聽戲,那些一句話可以唱上一刻鐘,一個自尋煩惱的故事咿咿呀呀上好幾個時辰,人都能在戲裏坐老了。況且,我聽不太懂他們在唱些什麽。
可是那天,在甜美的桂花香裏,我靜靜陪着他聽了一個下午的愛情故事,在桌子底下衆目睽睽地調情。他看着纏綿凄恻的戲臺,我看着雍容迷離的他,忽然想,原來我們兩個正在一個古老愛情故事的團團包圍中呢!想着,我又笑了,呷了滿滿一口香甜的桂花茶。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的暖風,風裏有桂花特有的清香。我們順着人流走出熙春臺的時候,天邊是整片整片的紅霞。瘦西湖的水在身邊安靜地流淌,我時不時地側過臉去看他,他明知我在瞧他,卻故意不看我,只是慢慢地把剛才那出戲的內容告訴我。他的手指在寬大華貴的袖子下将我抓得很緊。我分明看到他嘴角揚起的笑意,心裏被一種流淌着的恍若隔世的幸福填得滿滿當當。
時間在這種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停住腳步,世界在這種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變得空空如也。
我幾乎無法分清哪個是微笑,哪個是暖風,哪個是他的嗓音。
我是在喪鐘聲中走出永延宮的。迎面而來的是滿身缟素的文武官員。他們頭上的喪巾在風中獵獵鼓動,無一例外的是滿臉悲怆。我看到姚素蕪由兩個人攙扶着,老淚縱橫地沿着太和殿的臺階一級一級磕上去。
我從臺階的另一邊走下來,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扶着姚老的兩名官員對我怒目相向,他們也許認為這個時候我應該表現得比任何人都悲恸,可是我沒有。我腦子裏反反複複只有淩對我說的最後那句話。
很奇怪,我一點也不覺得悲傷。
只是在經過太和殿臺階前的時候,我一度出現幻覺——那些官員都變成青面獠牙的妖怪,端坐于臺階之下的玉石獅雕破殼而出,降妖伏魔超度衆生,場面甚是慘烈。而我自始至終矗立一邊冷眼旁觀。
現實是石子,心情是湖泊。我以為石子落入湖泊必然會激起漣漪。但奇怪的是,我本以為是湖泊的地方,如今只是一個空空蕩蕩的深潭,石子一落下去便音訊杳無。
我想,也許這一切都是注定的。就像那出戲裏唱的:“你原是廣寒宮娉婷仙桂,不合共陳世英暗成歡會。雖然為救月苦往報其恩,反害他耽疾病十分憔悴。誰着你離天宮犯法違條?枉使的風花雪盡遭連累。”
和我在一起的人,終究都沒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我逆着人流走到午門的時候,看到了宏煜和樊虞。他們戰袍加身,盔甲未卸,身上的喪巾和白綢是匆忙裹上的,夾雜而來的是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氣味。
宏煜在我面前翻身落馬,他只是吸氣,說不出話,圓潤的眼睛裏擒滿淚水。我看着他無言以對。他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兒,然後越過我,沒命地向裏奔了進去。
誰也沒想到他們晝夜疾馳千裏,在三天之內趕回雲京,卻終究沒來得及見上淩最後一面。我朝站在一旁的樊虞咧嘴笑了一下,看到他欲哭無淚的表情,剛想開口說話,一陣眩暈便襲來。
我眼前發黑,身體軟軟向一邊倒了下去,在接觸地面之前,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
閉眼前的一剎那,我似乎看到淩那潋滟一般的眼神恍若流星,從永延宮上空一閃而過。
夢裏重複的是相同的情景。
陽光灑落,一個瘦骨如柴的男人躺在床上,緊緊抓着我的手,男人的身上散發着亘久不變的清梅幽香。他用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撫摸我的臉頰,虛弱地重複着同一句話。
他說:“我愛你,不要哭。”
可是,為什麽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在夢裏,同樣的一句話,在四面八方不停地重複、重複——
我愛你……
不要哭…………
我沒有哭!
醒來的時候看到浩楓憂傷的大眼睛,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覺得臉上濕濕的,一摸,全是淚。
可人一旦清醒了,心裏就空空蕩蕩,湧不上一絲感情。
等眼睛适應了光線,發現是在自己的房間裏,樊虞坐在一邊,仍是剛才的裝束。
這一幕似曾相識。
這一刻我所有的幻覺無風自散,此時此刻我呆坐在床上,想着剛才在太和殿門口看到的那些妖怪,念到深處還會忍不住顫抖幾下。
此地尚餘妖怪一只,而清風和歡笑,是再也沒有了。
“又是你。”我解嘲地笑笑。
“又是我。”他神色凝重。
“怎麽老是你?”我仍是笑。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醒了我就可以走了。剛才給你把過脈,沒什麽大事,只是疲勞過度,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我點了一下頭:“你也幾天沒睡了,快點回去吧……你母親……替我問候公主。”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忽然有些犀利,卻并沒有說什麽,低頭走了出去。
浩楓送樊虞到房門口——樊虞堅持不讓她送太遠——看他走了,才關上房門,回頭定定地瞧我。
“皇帝剛死,你就要出手了?”她的聲音又黑又諒。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在借此排除心裏的最後一絲愧疚。
“宋淩已死,我就沒有什麽好顧忌的了。”我平淡地說。
我想說的是,淩不是我要他死的……
冤有頭債有主,八年前做人設的時候小夜對我說:“像淩這樣的人活不長,大概30多歲就會病死”。
這句話我記住了,而她自己居然忘了!
現在我可以說了,這個故事就是基于宋淩的死往兩邊發展的,所以,雖然悲傷,但無法避免。
不過請不必太難過,現代版裏面他活得好好的嗯。^_^
順便給我的新坑打個gg:
是個現耽的小白文,甜噠~
這邊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