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五月初五,端午。
大宣皇太子宋宏煜率軍出征高麗,聲勢極其浩蕩。他的副将兼先鋒是有“戰神”之稱的弱冠将軍樊虞。病中的皇帝宋淩率文武百官,以及無數百姓在雲京城南朱雀大門為他們送行。這場戰争最終以宣軍的壓倒性優勢取勝,以後在宣國上下一直被傳為一段佳話。
出征的那天,大病初愈的太子太師宋琉一個人悄悄上了城樓,混在一群品級較低的官員裏親眼見證了這場盛景。
所有人都看見了樊虞代太子以血潑濺紅龍旌旗的壯舉。我看到他割開自己的手腕,将鮮血潑濺在代表大宣的紅龍旌旗上。據說寶苑公主當時百感交集、哭得梨花帶雨,而圍觀的百姓也發出一陣陣唏噓感嘆之聲。
那天我混在一群陌生人裏,在高高的城樓上俯瞰下面發生的事。周圍的官員在交頭接耳,而我始終沉默不語。我似乎預見了樊虞的血意味着更深刻的內容,和那個故事密不可分的,更瘋狂更博大的野心。為此我有一種難言的不适之感,當號兵吹響出征的號角時,我沿着牆根一格一格地走下了城樓,虛汗洇濕了我的裏衣。多日的顆米未進讓我有些虛脫,靠着城牆休息的時候看到紫袍加身的李肖臣向我跑來。
“真的是你,”他驚喜交加地說,“雲月說看到你我還不信。你已經好了嗎?一個人出來的?好了怎麽不告訴我,我好接你一起過來?你怎麽樣?剛才在上面有沒有吹到風?……”他一個勁地問着,眼底是情真意切的歡喜。
我看着他心情複雜,有些于心不忍。不禁想到早上出門前浩楓問我的話。
她說,你和李肖臣情同手足,這次的計劃為什麽不事先告訴他?這些日子他是真為你急,他認為是自己把你搞成這樣,內疚得無地自容。每天都來陪你說好久的話,回了家就不停地翻醫書,眼睛都陷下去了。
她搖頭感嘆說,我看了都不忍心。
我告訴她,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他和祁雲月關系非比尋常。我信得過他,卻信不過祁雲月。
浩楓十分驚奇。她說,我以為你已經原諒他了……
我笑笑,沒有答話。
有的人一輩子活在原諒裏,內心快樂,卻不會有什麽出息。
而有的人,只有靠不原諒才能生活,只有不原諒才是他們行為的動力。這種人可以活得風生水起,卻注定了無法得到安寧的心。
我就是後面那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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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不會原諒,我其實是這樣的醜陋和自私。
我和李肖臣站在那裏說話的時候,看到擡着皇帝宋淩的三十二人銮輿徐徐而來,所到之處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像稀泥一樣無聲無息地拜倒。我忽然覺得自己離他是那麽的遙遠。我知道隔着重重黃幔紅绫他根本無法看到我,卻仍然仰着脖子,逆光注視着。
巨大的禦辇如同一個完整的陰影,黑洞洞的神秘莫測。一如那一年,我們在雲京的第一次相逢。
随行的禁軍看着我眼神古怪,一片跪倒的人群中,只有我鶴立雞群地站着。可是他們并沒有說什麽,他們都認識我。
我真希望這時有一個人可以給我一鞭子,喝問一些大膽刁民禦駕之前還不下跪之類的話。然後淩就會從那裏探出腦袋,像那天一樣,潋滟一般的眼睛打量我一會兒,随後玩世不恭地說一句,這些花我要了,還有你……
如果時光能倒退到那一天,我想我依然會帶着迷離的不可自拔跟随他回家。但我不會再賭氣出走,不會再帶着複仇之心回來,不會再傷害他心愛的人,不會再去追尋那個可怕的答案。我會留在他身邊,做一個最聽話最乖巧的情人,過一些風生翠袖、花落閑庭的日子,與世無争。
如果可以這樣,我想我們都不會過得這麽辛苦。我不會在失去一切之後,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回到他身邊。他也不會在病得連路也走不動的時候,為了回護我而費盡心思。
我終究是把他錯過了。
李肖臣拉拉我的衣袖:“已經走遠了,還看?”
回過神來,李肖臣含笑站在面前,周圍是湧動的人群,神色激動地交流着剛才的一幕。
他站在那裏,好像從亘古站到了現在,在人來人往裏清晰得毫發畢現。
“肖臣……”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凄然如泣。我把額頭抵在他的右肩,淚水打濕了腳下的地面。
他像安慰受委屈的孩子一樣,輕拍我的背:“琉……”他說道,他的聲音蒼茫而缈遠。
“算了吧。”他說。
“不管你想做什麽,都算了吧。”
他是個懂得原諒的人。我想學,但是學不會。
我始終只是宋琉,我成不了李肖臣。
從前我始終告訴自己——抓緊,抓緊,抓緊。于是我真的抓得很緊很緊。然而現在,我哀告自己——放手,放手,放手。
我終于領悟到,可怕的不是放手,可怕的是,當我說放手的時候,反而抓得更緊。
我究竟忘記了多少事,究竟放棄了多少事,僅僅為了抓緊?
可怕的不是為了抓緊而忘記多少、放棄多少。可怕的是,忘記了這麽多,放棄了這麽多,而抓緊的手心裏,所漏出去的比所忘記的和所放棄的還要多得多。手裏空空如也的人,一定一度以為自己是個豪富。
淩病情的惡化是随着宏煜的捷報一起來的。
大宣的軍隊在太子的率領下所向披靡,一路披荊斬棘、高奏凱歌,直殺到了高麗首都城下。高麗王朵在堅守了一個月之後,終于彈盡糧絕,開城投降。
也就是那一天,淩昏倒在一片怒放的海棠花叢裏。據說他噴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粉色的海棠。那晚整個永延宮所有的海棠驟然盛開,在月光下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殷紅光芒,好像在傾盡全部的生命去書寫挽歌。
只是我并沒有看到這些,以汪彜為首的一群碩儒将我攔在宮門外,姚素蕪守在皇帝榻前而沒有出現。他們不讓我見淩,拒絕我接近他。他們說是我把他害成今天的樣子,是我在揚州給他下了藥,而我的那場病則是上天的懲罰,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最終放我一馬。
太醫陸子蔚極力為我辯駁。接着他們又說我是狐精轉世,專門來汲取淩身上的龍氣。李肖臣輕飄飄地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各位大人請自重,他們這才噤了聲。
我不想同他們争辯,和這群人已經沒有什麽可辯的。他們随身攜帶着好幾張面具風裏來雨裏去,需要的時候就換一張,簡直比戲臺子上還神奇。他們讨厭我,我也同樣讨厭他們。他們不相信我,我也同樣不相信他們。
同樣的,他們有勢力,我也有勢力。我的面具不比他們少,人也不比他們少。回到雲京三年,我并不是毫無建樹。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早就籠絡了一群願為我效力的人。
我從不相信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惡的說法,人是一種趨利避害的動物,這才是人的本性。在面臨選擇的時候,他們會不自主地去衡量每一個選擇的機會成本,它有一個好聽一點的名字叫作“權衡”,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領。
不管幸與不幸,這朝堂之上,個個都是權衡之術的高手,他們比任何人都精于選擇和進退。有多少人選擇姚素蕪,也就有很多少人願意與我共同進退。
自古以來,從來都是權利選擇思想,而非思想選擇權利。那種“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的話,只不過是用來蠱惑人心、粉飾太平的。或者說,是那些自诩清流的儒生一廂情願的想法。人心的相背從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足夠的手段來凝聚人心。
所以,我不會和他們在永延宮門口的衆目睽睽之下吵架,自有人會替我開路。
我扭頭往回走的時候看到夕陽的餘晖在角樓背後若隐若現。這一幕相當神奇,我背後的天空是黛青色的夜晚,而面前的卻是血紅的黃昏,青色和紅色相接的地方是一片慘淡的蒼白,高高懸于頭頂。雲層斑駁而低矮,無風卻動得極快,好像一群兀自起舞的白色小鬼。
有人在我身後大吼,你去哪兒,皇上病成這樣,你居然想一走了之。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淚水,這群人真好笑,他們又要我走,又不讓我走,那他們到底要我做什麽?恐怕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該讓我做什麽,他們只知道反對我,卻連原因和目的都沒有考慮好。
我一邊笑着一邊往回走,夕陽在眼前有氣無力地垂了下去。
“天黑了,諸位大人請回吧。”太醫陸子蔚長嘆了一句,可是沒有人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