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朔征十年,三月,揚州,春寒料峭。
一年前的正月,皇太子宋宏煜年滿十六,攝政監國,至今已有一年零兩個月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由以姚素蕪和李肖臣為首的內閣輔佐,三公三孤從旁指點,大宣江山在年輕的太子手裏分毫不亂,甚至還顯現出了一些許久未見的活力。
而原本最該留在雲京為東宮佐政的太子太師宋琉,卻陪伴纏綿病榻的皇帝宋淩在揚州行宮養病,一待就是一整年。
“宏煜這孩子越來越有見地了。重工重商,建船廠促海運,鼓勵私設織廠,這些都是你教他的?”淩看着司禮監送來的簡報問道。
“我也只給他提了個頭,之後的細節都是他自己琢磨的,都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身’,我這些日子不在他身邊,又能幫到些什麽?這孩子像你,聰明不外露,後勁足着呢。”
我輕手輕腳地接過他手裏的冊子,交給侍立一邊的蘇直,又給他加了一層絨毯。
行宮的園子裏開滿了芬芳挺拔的白木蘭。這種只在枝頭綻放吐蕊的花朵,永遠以一種優雅不屈姿态的傲視群芳。而我則喜歡用它潔白而細膩的花瓣煮茶喝。我喜歡那種淡潔的清香,好像能把周身的血脈、連同骨髓都清洗得幹幹淨淨。我知道自己是個很不幹淨的人,不管是身體還是內心,只有喝到這種茶,才能讓我有一些脫胎換骨的感覺。
“你現在在養病,就不要再看這些了。”我柔聲道,“宏煜已經開始展現出帝王應有的才具,又有姚相和肖臣輔佐,宮裏還有李總管和司禮監幫着,你就不用為他太操心了。人說‘煙花三月下揚州’,如今正是江南最好的時節,不如欣賞一下這天賜的美景,可別辜負上蒼的一番美意。”
他并不反駁,只是靜靜地笑着,看着我的眼神如月華般清麗生輝。
一年多的病魔折磨,将他明豔的氣色一層層洗褪。如今的他形銷骨立,好像一個單薄的紙人,随風飄擺。可悲的是,我憂心忡忡地看着他随風飄擺,卻無法為他阻擋那病痛帶來的八面來風。
可是不知為何,他越是瘦,越是散發出驚人的高貴和從容。這些天,我甚至從他的神色裏讀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貞。宋淩這人向來風流倜傥不拘一格,縱然長在皇家,可從來不把那些禮教規矩放在眼裏,是我見過最随便、最我行我素的人。至于為什麽會出現堅貞的氣質,實在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而我見過最堅貞的人,就是一年多前的深秋,消失在前往福建官道上的,那個初雪一樣剔透的男人。
一段時間以來,我心底始終隐藏着一個小小的恐慌。真是很小,但極其固執。它占據我的心頭,自始至終沒有挪動過——我覺得襄藍要回來了,要來帶走他了。我一輩子都在和襄藍搶他,我怕最終失敗的那個依舊是我。
天知道我壓制這個恐慌用了多少意志力,我聽見它在我的裏面叫喊,我感覺到它的踢打,在撕咬,它要長大,要壓倒我的一切,剝奪我的一切,占有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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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怎麽可以承認呢?我怎麽可以承認自己會輸呢?我怎麽可以承認會敗給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慌呢?
我怎麽可以承認我會失去他,失去這個我一直憧憬着、在乎着、喜歡着的宋淩呢?
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抑制這個盤桓不去的恐慌。我手執一個石塊,竭盡全力去壓制一棵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小草。剛開始,我以為那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可誰知那從寒冷而堅硬的土地下蘇醒的種子裏居然蘊含了如此可怕如此巨大的力量。我覺得自己要輸了,要被那堅韌的破土而出的藤蔓碾得粉碎了。我失敗過,也勝利過,但最後一次,我明白,事情已成定局,輸的人一定是我。
三月揚州輕柔的陽光下,我神色迷離地望定他。我忽然發現,原來一直以來,自己都是這麽的離不開他。原來我一直以一股意氣在支撐自己——
抓緊、抓緊、不放手、不能放手,因為我不能離開他,我從來就無法離開他——從八歲那年開始。
我是不能離開你的啊——為了要喊出這句話,我的心縮緊、再縮緊,縮緊到失去了所有力氣。那一點點的萌芽的痛楚從心的最裏面鑽出來,鮮嫩而寒意逼人。
“這麽好的景色,可惜我看不了多久了。”
讓我迷戀不已的秋水一般澄澈涼潤的聲音,卻因為話的內容,驟然冰徹入骨。
還沒來得及回過神答話,他又說:“別怕,我不是這個意思,看把你吓得……”
我松了一口氣,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曾經形容完美的手,如今已瘦骨如柴,攥在手裏,仿佛随時會支離破碎。
“還不都怨你,有話不一次說完。”我皺眉道,“那是什麽事呀?”
“高麗世子朵繼位,大舉侵犯東北邊境,宏煜打算親征。朝會殿的丹陛不能總空着,內閣奏請我回去呢。”
“宏煜這孩子怎麽想到親征了?打仗的事交給兵部去安排不就行了?”
他輕笑了一下:“他從小就不服未王這個表兄,一直嚷嚷着要出去打仗。我只好同他立約,十七歲之前不許出征。正月他總算滿了十七,能憋到今天,已算不容易了。”
“那也得顧及一下現況嘛。雖說打高麗不是什麽硬仗,可你身體正需要靜養,他也不能挑這時候把你叫回去呀。”
“不用擔心,我在江南調養了一年,已經好多了。總讓那孩子一個人擔待着,也難為他了。”
我抓着他的手不吭聲。
他摸摸我的頭,笑得溫柔動人:“你喜歡這裏,等宏煜班師回國朝,我們把京裏的事情安排好。再回這裏來過冬,好嗎?”
“聽說姚素蕪姚閣老要告老回鄉,宏煜留不住他,你是要回去親自挽留他,是嗎?”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李肖臣資質雖好,可畢竟入閣年淺。宏煜還小,他身邊需要一個鎮得住的人,你不能讓姚素蕪在這時候走了,是嗎?”
“你既已知道,還說要阻攔我嗎?”
我嘟起嘴:“我怎麽敢攔你,要攔也是陸太醫才有資格攔。”回頭甜甜道:“陸太醫,您可得給皇上好好把脈,看看他現在到底适不适合回雲京。”
太醫陸子蔚謙虛地應着。他是個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是朝廷裏少數對我沒有成見的人之一。也可能是他有着“醫者父母心”的人生原則,而這個原則激發了他性格中的某種氣質,我仿佛總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父親的影子。淩這次南下養病只帶了他一個太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一邊給淩聽脈一邊慢條斯理地說:“皇上的咳病已無大虞,只是仍氣虛體弱,每天只須定時喝藥,切莫太過操勞即可。很快江南就要進入梅雨季節,到時天氣陰濕,反恐有損禦體,倒不如回雲京,那裏氣候幹爽,入春後更是溫暖宜人,對龍體更為有利。”
我無奈:“既然陸太醫都這麽說,那我還有什麽可說的。這就去給你打點就是了。”
“等等,”淩把我拉回去,雙手環在我的腰上,“陸子蔚,你之前要朕禁欲,既然現在你都說朕的身體無大礙了,那這禁令是不是可以解了?”
“這……”陸子蔚有點為難,“其實适當的房事對皇上的健康并無太大影響,只要稍加控制……只是……聽說皇上每次都大動幹戈。臣這才……”
淩側目看我:“你告訴他的?”
他臉皮厚,好在我臉皮也不薄。
“那這都是事實麽。對吧,陸太醫?”
陸子蔚略顯尴尬地點頭。
我附到他耳邊輕聲道:“上次來完兩次你非要來第三次,沒到一半就暈了你忘了?可沒把我吓得半死,陸太醫急得差點自盡,我們才給你下了這道禁令。”
他也附在我耳邊:“那你就忍心三個月不讓我碰你?那豈不是死得更快?”
我想學李肖臣,似嬌帶嗔地瞪了他一眼:“什麽話不好說盡說這些,只要你把身子養好了,還不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也不知道學到了幾成李氏風情,總之淩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我已經好了,陸子蔚也說可以。”他對着我的耳朵吹氣,“我現在就要……”
“現在?!”我一驚,立馬站直了身子。環顧四周時,卻發現陸子蔚和蘇直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已走得幹幹淨淨。
“給你點陽光就燦爛。這光天化日的,你倒有興致。”
“就是光天化日才有興致。”
“去!才三月的天,也不嫌凍得慌。”
“那就回屋去。”
“你藥還沒喝。”
“這就喝。”
“等等等等,”我抓住他已探進來的手,“我重新問你一次,你要是再說謊,那就真想都別想——當年宏煜那句‘一枝紅杏出牆來’,究竟是誰教的?”
他扁了扁嘴:“……好嘛,是我,行了嗎?”
“哼哼,你終于肯承認了嗎?”
“你是沒看見當年姚素蕪那趾高氣昂的樣子,他平時說話做事又滴水不漏的,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麽個機會擠兌他嘛。”
“那你就讓我替你背了十幾年黑鍋噢!”
“對不起嘛。”
“記不記得我說過,要真是你,該罰你什麽?”
“記得。罰禁欲三個月……這不是剛罰過了嘛。”
“那個不算!”
“好了啦,琉,都三個月了,你也憋壞了吧。”
“你少得寸進尺啊,君無戲言你知不知……唔唔……淩你這個禽獸,大白天的就發情……唔唔……”
後面的話已消失在纏綿的唇齒之間。
再能言善辯也好,再巧舌如簧也好,到了宋淩面前我永遠像個笨嘴拙舌的孩子,總是被他牽着走,心裏還樂滋滋的。
或者說,我的本意根本不願意拒絕他。
只因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屬于我們的能夠溫存依偎的日子,已所剩無幾。
朔征十年,四月,雲京,雪霁乍晴。
離開權利中樞一年零三個月,終于又回到這片繁華似錦的荒野之地。
于六朝古都雲京,一年的時光只不過是它漫長生命中稍縱即逝的一瞬。然而于我,卻似已過了很久,有了太多的變化。
而現在,我又回來了。
我總是覺得,當你已經成為一個城市本身的時候,再去描述這個城市會顯得很矯情。而且有沒有雲京,不是我說了算的事情,在它眼裏我似乎是一個半成品。我享受它又憎恨它,所以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始終沒能變成它。
這不是一種解脫,更不是一種遺憾,而是一種惶然。跟愛情一樣,不是麽?
還沒來得及進門,就已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守在我家正門口了。
“別來無恙?”我笑着向他打招呼。
李肖臣紫袍煌煌,潇灑風流,玉面紅唇,威儀棣棣。
“江南怎麽樣?”他淡淡的笑容裏似乎帶着幾分難言之隐。
“不錯,景美,人也美。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走走,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那個地方……進來坐。”
“不了,我還得趕去上朝,跟你說幾句就走。”他的八人平轎早在一旁候着了。
“這次皇上突然決定回京,你道是為了什麽事?”他問我。
“诶?”我不解,“難道不是因為姚老要回鄉?”
“是便好了。”
他咬了咬唇,說道,“琉,聽着,有人匿名上疏,指你是罪臣陳文拓之子,如今潛伏于朝是為父報仇圖謀不軌……”
我一怔。
他嘆了口氣:“這一年來每天都有十幾二十封奏折彈劾你,林林總總的罪狀也有三十多條了,皇上都沒當回事,讓我随便就處理了。可這回他明顯是動了氣了——這事只有你我知道——他命雲月帶幾個心腹暗中調查是誰遞的折子,查出來之後不經三法司,直接下诏獄,進了诏獄再慢慢審,不過暫時還沒查到什麽眉目。皇上一向淡泊,做事從沒這麽不理智過,這回他是動真格了……我只想說,不管這折子上說的是真是假……琉?琉你怎麽了?……琉……”
“……啊?我沒事……你接着說……你剛說到哪?”
“……我想提醒你,這次對手也是認真的,而且相當神秘。只怕他還有後招,你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我會的,謝謝你肖臣。”
“你臉色差得很,我扶你進去吧。”
“不用,你快去上朝吧。浩楓在家,有她在就行。”
“那我先走了,下朝再來看你。”
“不送……”
跨進那道不高的門檻,我再也支持不住,背靠着大門軟軟坐倒在地。
我頭腦發漲,太陽穴突突直跳,手腳使不上一分力氣,完全站不起來。似有浩楓和管家小八飛奔過來,看在眼裏卻是模糊一片。他們又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可也只是一陣陣的“嗡嗡”作響。
漸行漸遠的意識中,突然有一個聲音清晰有力地闖了進來——
“咚——”
是遠山護國寺的晨鐘暮鼓,悠揚而高遠的,仿佛在奏響另一場絞殺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