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李肖臣說得沒錯,淩的心情很不好,他不願意見我。
我已經在遣雲宮外跪了足足三個時辰。
樊虞和我一起來的,淩只召見了他。他進去述完職,也早就離開了。
他走的時候經過我身邊,似是停了半步,又好像沒有。我低着頭,只看到他華貴的紫色朝服的一角,拖沓而旖旎地飄了過去。
我就這麽直挺挺地跪着,心裏一片空白。
想好的太多說辭,突然沒有了宣洩的途徑。就好像灌滿了風的鼓脹的風帆,被突然扯開一道大口,所有的風便一股腦的嘩啦啦漏出去,只剩下一面迎風招展的破布,滑稽而可笑地堅守着一根不堪一擊的桅杆。
宋淩已經找到了對付我這種人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根本不要和我說話,不要和我扯上任何關系。
我完敗。
可是現在,我什麽都不想了。我只是迫切地想見他,想見到他那讓我着迷的眉宇和泛着潋滟波紋的眼睛,我想見到他經常挂在唇邊的那一輪雍容而迷離的笑容。
我什麽都不想謀算了,如果他問我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我不管李肖臣浩楓還是我自己的命了。我只想求他見我一面,只要他肯見我。
——當第一片雪花飄落在臉上的時候,我真的動過這樣的念頭。
擡起頭,蒼青的天際已經飄滿了白雪。
我看到了滿目瘡痍的天空。很快,卻被一柄油紙傘遮住了。
“侯爺請回吧。皇上今天是不會見你的了。”傘邊是李玉璋慈藹的臉龐。
我沉默而固執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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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璋長嘆一聲:“兩個癡兒,這又是何苦……”
“李公公,”我有點想哭,但忍住了,“請再替我通傳一次吧。”
“這已經是第九次了,皇上要見你,早就見了。”他嘴裏這麽說着,人卻走向了殿裏。
雪大了些,落在傘上是柔和的沙沙聲,身邊已有積雪慢慢形成,青石板的地面上籠罩了一層半透明的白色冰珠。
我看了一眼身邊替我打傘的小太監,才不過十四五歲年紀,正瑟瑟發着抖。他衣衫單薄,嘴唇已經有些發紫了。
“你走吧。”我說。
他不說話,也不動,只是一個勁地發着抖。
“你走吧。”我又說。
他捏緊傘柄,反而向我這邊送了幾寸。
我擡頭看了看緊閉的殿門,門邊站着的是司禮監秉筆蘇直,李玉璋的左右手。
“蘇公公,下官以帶罪之身求見皇上,實在不适合有人在旁伺候的。”我對蘇直道。
蘇直抱着拂塵,垂着眼皮,嗓音又輕又細:“宋侯爺何罪之有呀?”
我答不上來,我現在是沒罪,可只要一進去,就會變成罪大滔天。
我看着蘇直,他的臉在雪幕後面顯得模糊不清:“請蘇公公念在宋某一片忠心……”
蘇直揮揮手,那打傘的小太監便退了下去。他向我走過來,走到我跟前,彎下腰,鼻子對着我的鼻子。
他的眼睛裏一片清明。
“侯爺,”他說,“您要真是一片忠心,就不該把皇上逼到今天這個田地。”
雪落在身上,冰涼而幹淨的,卻透着徹骨的寒意,我不敢看他。
“皇上他咳血昏迷的時候喊的都是您的名字,您卻忍心眼睜睜看着他……”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蘇直立馬站直了身子,背過身去。
走出來的仍然是李玉璋,他沉重而緩慢地向我搖了搖頭。
一顆心再次沉了下去。
天完全黑了。
一列宮女輕飄飄地過來,在經過我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繞開。她們安靜地點起一盞一盞的宮燈,很快,遣雲宮裏透出明亮的橙黃色光彩。整座建築在溫暖的光芒裏微微地晃動着,顯得那樣的美麗而不真實。而在宮殿的外面,是漆黑一片的天際和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我就跪在那片黑白交織的陰影裏,好像一個迷途的幽靈。
一明一暗,一冷一暖,仿佛兩個近在咫尺的,卻又遠在天邊的世界。
雪積得很快,差不多快蓋住我的膝蓋,我的身體已凍得有些發僵了。
蘇直捧了一個琺琅盤過來,盤子上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
“宋大人,喝點姜湯暖暖身子。”
我搖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蘇公公,”嗓音澀得像破鑼一樣的難聽,說上一句話都要費很大的勁,“請再替我通傳一次吧。”
蘇直無奈地嘆息,把盤子放在我身邊,轉身走了。
我又冷又累,眼皮沉重。我忽然想,如果我跪在這裏凍死了,淩是不是會原諒我?還是以人求生的本能,在凍死之前,我會先跳起來逃回家?
哪個才更像我會做的事呢?
我是真的累了。
這些日子以來,調查父母的案子,對付暗中阻撓的那只黑手,襄藍的事,曾轶誠的事,李肖臣的事,祁雲月的事,還有樊虞的事,我的腦子裏塞滿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每時每刻都在轉着,一刻也停不下來。
一年多了,幾乎每天都在盤算,每天都有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事,擠進來又擠出去,你方唱罷我登場,擠得一絲空間也沒有,擠得我幾乎快把自己給忘了。
哪怕當年一個人在外面闖蕩,來來去去也就只有我一個人,從來沒有那麽多要算計的人和事。沒有那麽多背叛和忠誠,沒有那麽多陰謀和毀滅,沒有那麽多你來我往的殊死較量。雲京的這片修羅場,真是比任何地方都要可怕。
我究竟,是要做什麽呢?
我又能做什麽呢?
我忽然又想,我跪在這裏一個下午,什麽也沒有盤算,不也好好的過來了嗎。我就算在這裏跪上一天,兩天,一個月,甚至一年,那日子,也不是照樣會過去的嗎。那我還在盤算些什麽,在謀劃些什麽呢?如果不管發生什麽,歲月都是照樣的過,那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人人避之猶恐不及,我卻偏偏要往上湊。這不是自尋煩惱又是什麽呢?難道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在恐懼和謀算中度過每一天,然後去面對明天那不可知的命運?
我擡頭問天,可上蒼從來不會給我答案。它只是撒下一堆一堆的雪花,以一種無可抵擋的氣勢和美輪美奂的姿态,好像拉下一坨一坨銀色的糞便。
我為自己的突發奇想笑出聲來,大概是我笑得太歡快,不遠處的蘇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我卻不再惱他,心底一片澄明。看到他不解的樣子,我笑得更歡了。
若是不悟,千裏萬裏也是枉然,若是悟了,腳下便是靈山——這句話在哪裏聽過?
就在我笑得最開心的時候,蘇直的目光突然移開了,直直地看向我身後。
我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有一個人“啪嗒”往我身邊一跪。他身形高大,身上散發着微微的熱氣,是樊虞。
“你不回家吃飯,又來這裏幹什麽?”我全身挂着雪粒子,搖頭晃腦地問。
樊虞不搭理我,而是對着殿門說道:“臣樊虞有要事啓奏陛下。”
他內功深厚,音調雖不高,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了進去。
不一會兒,門開了,李玉璋站在門口,“傳樊虞。”
唉,老天真是不公啊。
樊虞這次進去得比較快。就在我數到蘇直身後打瞌睡的小太監眨巴了第一百三十四下眼皮的時候,他出來了。
他站在臺階上也不動,平淡地對我說了一句:“皇上傳你進去。”
他無悲無喜地說,皇上傳你進去。
我心裏忽然裂開一道縫,無數通體透明的光亮紛紛灑落,就那麽一個瞬間,那些東西全回來了。陰謀,構陷,機關算盡,落井下石,父母死時的容顏,雲京的修羅場,襄藍輕柔的笑,李肖臣憂愁的嘆息,樊虞悲傷的告白,觥籌交錯的官場,刀光劍影的舞臺……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東一撥西一撥好像全無聯系的東西,就在那麽眼皮一眨的瞬間,以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噴薄而出,兜頭向我蓋了下來。
回來了,全回來了。
我也要回到那個紛繁嘈雜的塵世中去了。
我趕緊站起來,可是跪了太久,雙腿已完全麻痹,根本不聽使喚。還沒來得及站直,就撲通一下跌倒在雪地裏,啃了一嘴的冰水。
我再想站,可是壓根站不起來,折騰了好一會兒。樊虞看不下去,過來一把拉起我,穩穩抱在懷裏。我已經習慣了被他這樣抱,從心裏說,我甚至有點喜歡被他這樣抱,很溫暖,很穩妥安全,但是今天不行。
我死命揪着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說:“快放我下來,我不能這樣見他。讓蘇直過來扶我。”
他一眯眼,輕輕嗤了一聲,便把我放下來,蘇直連忙從另一邊攙住我。
我深吸一口氣,和他一起跨進殿去。
一看到淩,這些天壓抑的全部委頓和苦悶,全部驚慌和思念,便再也抑制不住。顧不上樊虞、李玉璋、蘇直他們全都在場,我撲到淩身上就開始放肆地痛哭。
淩瘦得簡直認不出來,他虛弱地斜倚在那裏,我抱着他感覺好像在抱一把骨頭。他已憔悴得失去了往日顧盼生姿的神采,只剩下一對大而分明的眼睛,依稀透露着那迷醉人心的華貴魅力。而他眼角的那顆淚痣則顯得愈加的醒目,愈加的迷離和傷感。
他的樣子讓我痛徹心扉,心口好像撕裂一般,蘇直說我把他逼到這個田地,原來竟是這樣的嚴重。我不敢多望他一眼,只好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拼命地抽泣。
他摸着我的頭發,柔聲道:“凍壞了吧。”
心裏一揪,哭得更傷心了。我頭發上原本積滿了雪,被屋子裏的暖氣一熏,都成了冰涼的水滴。我在他懷裏死命搖頭,把他胸口的衣服弄濕了一大片。
李玉璋遞上一塊大大的幹棉帕,淩輕輕擦拭我的頭發。
“你平安回來就好。”他說,他的聲音一點沒變,還是那樣秋水般的高潔澄澈。
我心頭一熱,擡頭帶着哭腔說了一句,“淩,對不起”,便緊緊封住了他的唇。
我的嘴唇幹燥熾熱,而他的卻柔潤冰涼。他愣了一下,很快回應我。我靈巧地撬開他的牙關,和他的舌頭糾纏在一起。兩個月的分離和風雨,把這個吻醞釀得無比纏綿。
這麽做的時候,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身後樊虞那針芒般的目光。如果說這個吻七分是出于真情流露,那還有三分,就是做給他看的。我必須讓樊虞對我死心。
直到淩有些喘不上氣,我才放開他。
他喘息着,捧着我的臉細細打量了一會兒,笑道:“你瘦了,不過更美了。”
我撅嘴:“你還說我……”
“皇上,”李玉璋附在淩耳邊悄聲道,“侯爺在外面淋了一宿的雪,中午到現在什麽也吃過,不如……”
“我沒事。”我朝李玉璋燦爛地笑。真的,我已不覺得冷,也絲毫不覺得餓。
“那總得洗個澡,換身衣服,看你現在濕淋淋的,我可不想抱個落湯雞。”
“那你陪我洗。”我撒嬌。
淩笑着搖頭,卻并沒有拒絕。李玉璋和蘇直各自去準備了,淩這才喚道:“未王。”
樊虞站在角落,好像一個被遺忘的存在。
我挂在淩的脖子上回頭看他,神情明亮。
“臣在。”他的聲音很低啞。
“你跪安吧。”
樊虞咬着嘴唇站在那裏,眼睛裏說不清是恨意還是怒意,抑或僅僅是清醒的絕望。他站了好一會兒,才磕了頭,退了出去。
“他對你說什麽了?”他一走,淩便問我。
我不想瞞他,也明白瞞不了他:“他要我跟他私奔。”
淩并不訝異,也不生氣,只是安靜地看着我,了然地微笑着。他看得比我們任何人都要透徹。
“他又對你說什麽了?”我問,“為什麽就肯見我了?”
淩摸着我的頭,目光有些遙遠。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沒事了……”他親吻我的頭發,“你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