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那你就把我辦了吧。”我說得輕描淡寫。
“至于理由麽……”我從從容容地站起來,一副清淡無辜的樣子,“昨天他們其中有個女人要來勾搭我,把我吓得半死,我一怒之下就把他們全殺了。反正我這病人人都知道,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宋琉!”樊虞再次失控地大叫。
我沒梳發髻,頭發全散在背後。他一把将手插進我的頭發裏,逼迫我擡頭面對他的臉。我們近得呼吸可聞,卻又仿佛隔着萬水千山。
他咬牙道:“要不是念在當年你救過我一命,我真恨不得把你……”
“等等,”這回輪到我糊塗了,“你說什麽呢?我什麽時候救過你的命?”
他有些呆住:“你不記得了?十一年前,在毓慶宮……”
“什麽十一年前?你不是說第一次見我是九年前在懷王府,我在念那勞什子蘇轼麽?”
“你竟然不記得了……”他愣愣地放開了我,自言自語般,“我記了你那麽久,你竟然什麽都不記得了……”
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似乎說的不是假話,我腦袋裏一個勁地琢磨……十一年前……毓慶宮……
“那年孝宗皇帝宏烨和我都是八歲,當時他還是東宮太子。宏煜剛滿四歲,名字都認不全,我們一群王公子弟在毓慶宮聽講……”
他緩緩地說着,語聲遙遠而懷念。
“那天我和宏烨為了一點小事起了争執,宏烨弄翻了硯臺,污了太祖皇帝的字。那群老先生不敢責罰宏烨,就說是我的錯,讓我在毓慶宮的園子裏罰站。”
“快下堂的時候,禦膳房差人送宏烨喜歡的鳳梨酥來給他吃。我心裏氣宏烨,搶了那盤鳳梨酥,二話不說就要往嘴裏送。”
“這時候你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沖出來,一把搶了我手裏的鳳梨酥塞進嘴裏就吞了。送東西過來的宮女攔都攔不住。”
Advertisement
“我剛想罵你,就看到你眼神渙散,晃了兩下就倒了。你倒下去的時候,眉頭緊緊皺着,嘴角滲血,明明就是很痛苦了,卻還對着我笑。你那個時候的笑容,是那樣的明媚漂亮,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就這樣笑着對我說……”
“‘對不起,搶了你的鳳梨酥。’”我和他同時道。
“原來那個孩子是你……”我輕輕嘆道。
我想起來了。
那一年我十二歲,宏煜剛到年齡可以到毓慶宮聽講,那是他第一天上堂,我本是去接他的。
到了毓慶宮門口,恰巧見到幾個宮女捧了點心進去。我想離她們遠些,就故意走慢了幾步。也就是這幾步,讓我發現她們神色慌張,腳步淩亂,連捧盤子的手都是微微顫抖的。
我并不知道那點心送給誰,只是直覺它們有問題。快步趕上去的時候,正見到一個和太子年紀相仿的孩子張口就要吃。
我當時什麽也沒有想,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沖過去推開那些宮女,搶了那塊鳳梨酥就吞。
也許是命大,也許因為是吞的而不是嚼的,之後我在生死邊緣徘徊了兩個月,總算撿回一條小命。那兩個月淩守在床前寸步不離,整個人瘦得形容枯槁。我喝不進藥,都是他嘴對嘴一口一口喂的。我好了之後,又輪到他大病了一場。
我想,也有可能,真的是閻王不願意收我。
那之後淩說什麽也不讓我去毓慶宮接宏煜,我便再也沒有去過。
那個時候千鈞一發,并沒有看清那吃鳳梨酥的孩子是誰,之後那件事也再也沒有人膽敢提及。原本一直以為是太子宏烨,因為後來我得了先皇的好多賞賜,卻沒想到陰錯陽差,救的居然是樊虞。
“你終于想起來了。”樊虞笑得很慘淡。
我嘆了一口氣,他喜歡我,原來竟是因為這個。
便有些無賴地說:“別拿這事說事兒了行嗎?我當時根本沒想過要救你,我就是喜歡吃鳳梨酥,看不得別人在我眼前吃,我就是要搶過來。”
樊虞搖頭,笑容更加凄慘,我幾乎有些心痛。
“你根本不喜歡吃鳳梨酥。你不喜歡吃點心,特別是甜的,就算要吃,你也只吃蘿蔔酥。你喜歡的東西……晴天、陽光,不喜歡下雨,你喜歡山櫻和白木蘭,不喜歡月季和水仙,你喜歡阮籍,不喜歡嵇康,喜歡看書,不喜歡聽戲,你喜歡吃海鮮,最喜歡吃的是吳中的豆腐腦,鹹的,加很多香油……”
“未王……別這樣……”我閉起了眼睛。
“我那時真的沒想過要救誰,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什麽都沒想,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去做了。我真的沒想過結果會如何,真的不為什麽……”我一個勁地解釋,不知是想說服他,還是說服我自己。
“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他握着我的手,他的手不似淩那般細致,反而有點粗糙,想必是多年帶兵練武留下的痕跡。然而這雙手卻異常溫暖,那是由手心透出來的,盈然的暖意。
“他們都說你心機重,城府深,天性涼薄,訣于誅殺,但我清楚你不是那種人。其實你心地純潔善良,很珍惜生命,絕不會濫殺無辜。你心思缜密,葉落知秋,既然有殺人的智慧,就不可能不懂得為自己尋好理由,有本事謀算人心,就不可能算不出生命的珍貴與沉重。”
“我求你,不要再把自己隐藏起來。告訴我,琉,為什麽要殺他們。我相信你。”
他黑漆漆的眼睛泛動着晨星一般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的眼神清澈而真誠。
做事沒有解釋,這幾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我從來不祈求得到什麽人的諒解和幫助,從小就是我一個人闖,我拿不準前面有什麽,但總得往前走,有些事也總要自己去經歷,即便要受傷,要流很多眼淚,把自己交給自己保管總是最安全的。別人能教我什麽,能理解我什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別人說的都是白說,別人的理解都是他們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跟別人講道理的時候,也一樣不負責任。可是我要對我自己負責任,我就是這麽固執的一個人。
可是樊虞,他相信我,是真的,他急切地需要我的解釋,也是真的。我不想招惹他,不想讓他覺得虧欠我什麽,可越是這樣想,他越是不肯放手。他是怎樣的玲珑心肝,我再怎麽掩飾,在他面前都顯得可笑而幼稚。
一念至此,便問道:“……你帶那群高麗人回來的時候,有沒有搜過他們的身?”
“搜過。他們都沒有帶兵器。”
“衣服呢?”
“衣服?”
“有沒有查過他們的衣服,衣服的裏料……”
“……”
樊虞沉吟了一會兒,走到門口吩咐了守在門外的衛兵幾句,那衛兵快步跑開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既然起了這個頭,那就幹脆說到底吧。
“天氣寒冷,他們的衣服看似穿得很厚,可我發現他們的還是凍得發抖,尤其是兩個小孩子。而那兩個老人家,走路看起來非常吃力,不是因為年邁的那種吃力,而是,像是負了千斤重擔一樣……”
“而且,他們來了這麽多天,一次都沒有洗過澡……衣服,沒有離過身……”
“他們彼此之間很少交談,就算說話也是刻板生硬的內容,一點都不像熟人。照說,他們從高麗一路逃難過來,出生入死這麽久,至少也該有些患難之情。可他們之間,卻比你的軍隊裏更像……怎麽說呢,他們之間的關系,好像戰友,而不像朋友……”
“後來我發現他們其中有一個人,可能是衣服脫了針腳,走路的時候有很小的黑色粉末從衣擺裏掉出來,落在地上就看不出來了……”
剛才那個衛兵又回來了,在樊虞耳邊悄聲說了幾句,樊虞聽着聽着,臉色大變。他的拳頭越捏越緊,攥得指節發白。
我瞧着他的神色,試探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些應該是火藥……”
“沒錯,他們每個人的衣服裏縫滿了火藥。”樊虞一拳砸在桌子上。
我說:“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出于什麽原因,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什麽。我只知道,必須趕在他們之前下手。”
樊虞恨恨道:“他們是沖着我來的……剛才已經驗過了,他們每個人股間都刺着一個‘朵’字。”
“朵?”
“那是我抓過的高麗世子的名字。他們應該是世子朵的死士,來找我尋仇的……可惡,我怎麽沒有早點察覺。”
“以你的才智,只要細心觀察,一定會發現那些人的不妥。可你要忙前線的事,每天又要練兵又要練武,沒有空閑顧及這麽多。我飽食終日,也只是多看了幾眼罷了。”
他明知是安慰,此刻也沒心思反駁,只好苦笑了一下。
我咬着嘴唇,心裏卻想到了另外的事。
世子朵心狠手辣,只因為樊虞妨礙他繼承王位,他就派人不遠千裏來尋仇,還使用如此陰毒的手段。連老人和小孩都能甘願為他赴死,不惜以肉身為彈。這樣的人,如果讓他坐上王位,只怕又會給宣國帶來一段不安寧的日子。
想到這裏,忙說:“另一個世子争不過他的。不如早些派人通知遼東總兵樊公爺,世子朵不久就會繼位,到時候,一定要小心防範。”
“琉……”樊虞忽然顯得有些局促,把我的頭發拿在手裏繞來繞去,紅着臉說,“……對不起……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卻錯怪了你。”
我被他前後判若兩樣的樣子逗樂了,掩嘴笑着。
樊虞一雙漆黑的眼睛在我身上定了許久,才像忽然回過神來,有些懊惱地說:“那世子朵陰險毒辣,可當初做俘虜的時候卻一副軟弱無能唯唯諾諾的樣子,真讓我看走了眼。”
我柔聲勸道:“也不能人人都讓你看準了,劉伯溫畢竟也只出了一個,不是麽?”
他想想也是,繼而看着我笑了,笑得雍容璀璨,好看極了:“可我知道,我一定不會看錯你。”
我被他看得心裏悠了一下,心想這樣下去不行,得早點想個辦法讓他把這念頭給斷了。可真打算去籌劃着要做些什麽的時候,又似乎有點不舍。
我們都是這樣的自私。
心裏煩亂,于是一瘸一拐去撿被樊虞扔到一邊的梳子,卻不想被他搶先一步。他把我按回椅子上,竟然親自梳理起我的頭發。
“你會梳頭?”我有些驚奇。
“會一點。”他梳得又輕又慢,指尖在我的發間輕靈地穿行。
“未王,你還有什麽不會的呀?”我笑道。
他笑笑卻沒有說話。
屋子裏很安靜,只有梳子一下一下摩挲着頭發的聲音,沙啞的暧昧着。
“琉,”他突然道,“如果我不提當年毓慶宮的事,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告訴我真相?”
“也許吧。”我說。
他的手停了:“你就不怕我真的将你鎮法?就算我下不了手,為給外面兩萬精兵一個交待,小阆也會動手。”
我淺笑道:“我雖不熟軍法,但也知道,就算是将領也不能随便處置監軍。我觸犯了再嚴重的軍紀,也要先收押,回京城再由皇上定奪。”
“而你那麽肯定皇叔就一定舍不得殺你?”他有些揶揄地說。
“你們給那些高麗人落葬的時候定會有所發現。用不了回到雲京,我就可以平反。”我說得很篤定。
他無奈地嘆息:“你早已把每一步都考慮周全了。而我今天根本是多此一舉,是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
“不過也好,”他忽又笑了,很輕松的樣子,“至少今天,你願意對我說真話。我就很滿足了。”
我從銅鏡裏看着他,眉眼看得并不真切。正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毛絨絨的金色輪廓。他整個人就陷在那個金色輪廓裏,看起來是那樣的端莊和挺拔,仿佛散發着微茫的光。而坐在他身前的我,卻像是陰暗角落裏一片潮濕的青苔,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日複一日地滋長着腐爛。
我嘆了一口氣:“未王,你說的那些都是對的,但是對的事情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那些聖賢書我也讀過,而且讀得不比你少。可是這些東西幫不了我們什麽,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我這人怕很多東西,最怕的就是疼和死。所以為了不死,我學會了很多東西,他們說的那些,誅殺、陷害、謀算,都是和聖人的教誨相背的,都是為翰林所不齒的,可這些東西我都會,有些甚至是不堪入目的……”
“琉……不要說了……”
他的語聲裏有難以掩藏的痛苦,可我不能停。
“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樣子。你看,在這次出征前,我們沒見過幾次,也沒說過幾句話。我相信你心裏那個我并不是真的我,而只是你想象中的,描繪出來的一廂情願的我……我的确救過你,可那時就算不是你,我想我也會去救,并不僅僅因為是你……所以你根本不必一直記着……未王,你……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我也有些亂了。
“…………”
“未王?”
他一聲不吭。
我想轉身看他,他卻按着肩膀不讓我動。
“……我明白。”他沉靜地說,語聲像灌了鉛一樣的凝重,抓着我肩膀的手捏得很緊。
我把手輕輕蓋在他手上,慢慢拍着。事到如今,我實在想不到其他方法可以寬慰他。
他卻推開了我的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得很堅定,無比的堅決,“但是我不會放棄的。”
“未王……你……”
“報——!”門外突然有人高叫。
“進來。”樊虞放開了我,背過身去。
是樊阆。
“大哥,京城急件。”
樊虞展開信,只看了一眼,就驀地轉身,面色驚慌地看着我。
認識他這麽久,這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怎麽了?”我不由地緊張,整個人不知為何竟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沉吟了一會兒,終于很慢很慢,幾乎是拖泥帶水地說:“……皇上病重,襄藍遇刺身亡。要我們即刻啓程……”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他後面說的話再也沒有聽清。
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