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他又向我逼近一步,手裏的劍已經提了起來。
“他說——宋琉這個人,活着,後患無窮。”
我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
是他!
他竟然買兇殺我!
除了他還能有誰?!
——李肖臣!!
耳邊嗡嗡作響,可那矮個殺手的聲音卻一字一句地傳了進來:“……他花了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
呵呵,一千兩。
原來我在他眼裏就值這點錢!
是的,他有足夠的理由殺我。襄藍這件事,計劃是我定的,所有主意都是我出的,可具體操作的卻是他和浩楓。彈劾曾轶誠在先,模仿筆跡在後。
雖說誤參只是小事,但模仿筆跡、僞造證據、誣蔑朝廷命官卻是要掉腦袋的大罪!要是這事被揭發了,十個李玉璋也保不住他。而知道這事的,除了他,只有我。
襄藍落馬,六部舉薦了他入內閣。他要保住大學士的位子,要保住自己的腦袋,自然就會來要我的命。
真真應了那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自己的目的,我也利用了他,我根本沒資格責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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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患無窮”,沒錯,只要我在,他就永遠有擔心不完的後患。
與虎謀皮,他早就留了後手。
可是,多年的情誼,在他眼裏,居然只值區區一千兩!
滾燙的淚水落在臉上,暖暖的,可是在那溫暖的邊緣,被風吹過的皮膚已經開始變涼、變粘。暖暖的眼淚是掉在雪地裏的一滴熱水。新鮮的東西很快就舊了,舊成了灰。溫暖的眼淚在流出眼眶的同一時刻就開始變涼,變成不帶感情的、眼淚以外的東西。
——我問:肖臣,你想不想入閣?
他想,他比誰都想。
我錯了,一錯到底。
矮個殺手的劍已經抵住了我的咽喉。
“看樣子你已想到了。好了,也別哭了,知道自己得罪了什麽人就行。下輩子投胎,做個花花草草,随風搖搖,總比摻合在這亂糟糟的塵世好。”
罷了,就這樣吧。
我閉起了眼睛。
噗嘶——
是利劍刺穿身體的聲音。
倒下的人卻不是我。
矮個殺手張大了嘴,想努力吸氣,卻吸不進一口。他瞪大了驚恐的雙眼,死死盯着我。
我臉上還挂着淚,神色平淡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胸前。
他順着我的目光,艱難地低頭。他的脖子由于僵硬而發出“咯咯”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顯得分外突兀。終于,他看到了自己左胸穿堂而出的利劍,血流正順着劍尖汩汩地冒出來,滴在我的鞋子上。
他想回頭看看出劍的人,劍卻在此時倏地一抽,離開了他的身體。他頓時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一樣,軟軟倒了下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那雙眼睛卻始終瞪着,沒有憤怒、沒有悔恨,只有滿滿的難以置信。
他到死也不相信,自己竟然會死在一個唾手可得的獵物面前。
擦了眼淚,擡起頭,看到高個殺手正在緩緩插幹劍上的血跡,随後還劍入鞘,面無表情。
我強笑了一下:“身手挺利落。”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眼神極盡輕蔑:“哼,你從來就不如我,還想做我的老大,我二十年苦練,怎麽甘心屈居你之下。”說着一腳踢開了死屍,擡眼看我的時候卻笑了,那笑容好像前來收魂的地獄冥卒,讓我毛骨悚然。
“我的事情辦完了,接下來就是你的了,”他說,“還有一千五百兩銀子的尾數和兩家江南的織廠,你可別賴賬。”
我谄媚地說道:“我像是那種食言而肥的人嗎?我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您知道得一清二楚,哪敢賴您的帳。”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捏住我的下巴,笑得很放肆:“要真殺你,我還真有點舍不得。”
他欺上來,壓住我的嘴唇用力吮吸着。我也不反抗,任由他輾轉了很久,才意猶未盡地放開我,說道:“真甜。”
他粗野的氣息全噴在我臉上:“昨天夜裏那個跟你比起來簡直就是根狗尾巴草,你應了我的東西,不如現在就……”
“行,沒問題。”我微微別開臉,“今晚你來我營帳。”
他冷笑一聲:“我不傻,要是跟你一起回去,你還不轉頭就讓樊未王把給我抓了,我武功再好,可也不敢跟他動手,也抵不了那幾萬兵卒。”
他的手已經探進了我的衣衫裏:“乖乖在這兒讓爺快活一回,完事了我就下山去找人上來救你回去。剩下的帳,咱們回京城慢慢算。”
我調整呼吸,努力控制着心跳:“好啊。不過,總得先把我腿上的夾子拆了吧。”
“不必了,這樣也行。”他緊緊把我壓在樹上,呼吸有些急促,身下贲張的兇器已經頂住了我的小腹。我心念一動,反手握住,輕輕一撸,他低吼着,忍不住□□出聲。
“這樣做不盡興,”我咬着他的耳垂,舌尖在耳廓裏靈蛇般游動,嘴裏含糊不清地說,“我知道一些姿勢,最适合在這種荒郊野外……”
頂住我的身軀由于興奮而微微顫動着,我在耳根處輕輕一點,身前的人一陣戰栗:“跟前還有個死人,不是很煞風景嗎。而且這裏離營地不算太遠,要讓人發現他死在這裏,麻煩得很。”
他□□着看我:“看不出你平時一副清清冷冷的樣子,骨子裏風騷成這樣。”
我笑得很邪魅:“過獎。”
“哼,諒你也玩不出什麽花樣,”他冷笑一聲便松開了我,俯身去拆我腳上的夾子。我深吸一口氣,抓緊袖子裏早已準備好的匕首,在他俯下身的時候猛力一抹——
那是人身體上最神奇的地方,最柔嫩的皮膚卻保護着最重要的器官。我跟無數殺手打過交道,清楚地了解哪裏才是人體最脆弱的環節。
咽喉往左二指的距離,那裏有人身上最大的一條血管,一旦割斷,只肖兩個眨眼便能喪命,神鬼難救。
這一刀我練過無數次,下手又準又狠。但它也有個缺點,就是只能在近身時用,而且用了之後,有很大麻煩。
高個殺手倒下去的時候,連瞪我的餘裕也沒有,甚至還不如他的大哥。只是他的血,從咽喉處呈扇形噴灑而出,足足噴出兩丈高,然後盡數灑落在我身上,落得我滿頭滿身。
“三千兩銀子,兩家織廠,一夜風流……二十年苦練,就是為了今天嗎?”
我冷淡地看着他沒有焦點的眼睛問道。可這個問題,卻再也沒有人回答。
萬籁俱寂中,只有鮮血噴灑的“沙沙”聲,和冷風掠過叢林的聲音混在一起,纏繞着,分不清彼此。
懸在心頭的大石一旦落地,腳上的疼痛便決堤般侵襲而來。我這才發現自己渾身濕透,除了鮮血之外,全是冷汗。
狠狠抹幹淨嘴唇,奮力撬開捕獸夾,撕了一段袖子做了簡單的包紮。砍了一段樹枝做拐杖,試着走了兩步,盡管疼得揪心,每走一步還不斷地有血滲出來,但總算勉強還能行走。幸而這裏離營地不算太遠,照我這樣的走法,天黑之前應該可以回去。
而天黑之後,在這樣人跡罕至的密林裏,我拿不準會有怎樣的野獸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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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日挂中天,血在我臉上漸漸幹了的時候,我看到了樊虞。
他發絲淩亂,氣喘籲籲,衣服也被刮破了好幾處。
他也看到了我,可那樣子顯然是被吓到了,只是呆呆站着,遠遠的不敢上來,烏黑的眸子裏全是驚恐,好像看到的不是人,而是從剛陰曹地府回來的幽靈。
“這不是我的血。”我輕聲說。
他聞言快步跑上來,一把将我攬在懷裏。
“你吓死我了。”他抱得很緊,語聲顫抖着,裏面裝滿了我所陌生的內容。
從雲京出來這些天,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找他聊天,他不理我,我問他公事,他點頭,或者搖頭。進行這些對話的時候,他始終緊抿着嘴唇一聲不吭,表情裏有一種決絕的堅毅。
然而此刻他卻緊緊地抱着我,好像撿回了什麽丢失已久的至寶,嘴裏不斷重複着:“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我不知道他怕的是我身上的血還是殺氣。我可以從他的瞳仁裏看到自己,瞪着一雙驚魂未定的琉璃色眼睛,活像個從血煉池裏爬出來的修羅。
“有哪裏受傷嗎?”他扶着我問,像是想給我查看傷勢,卻又不知從何入手。
我忙道:“只有腳上一處,是我自己不小心……”
說到一半,他已經蹲了下去。
“還好沒傷到骨頭,只是皮外傷,卻也夠深的了……”他看了一會兒,站起來黑丢丢的眼珠瞧着我認真地問:“為什麽要自己去踩?”
他比我高出小半個頭,我必須微微仰望才能正視他。
“對訓練有素的刺客用苦肉計,也只有你想得出來。”他責備着,口吻卻并不嚴厲,轉身将我負到背上。
“未王……”我叫,“我自己能走。”
他的手臂繃得很緊:“這樣走下山,你的腿就廢了。除非你想瘸一輩子。”
我想了想決定不再與他争,我可不想變成瘸子,再說,我也的确走不動了。
頭有些重,我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他的耳朵紅紅的。
“未王。”我悄聲道。
他微微顫抖了一下。
“對不起。”我說。
他沒有答話,呼吸卻已沉重起來。
他知道我在為何事道歉,可似乎并不願意接受。
我做那些事的時候沒有想過要向誰交待,或者要取得什麽人的原諒,只是他今天的樣子讓我有些心軟,才會說出這句道歉的話。但他既然不肯接受,我也不再勉強。
沉默中,只有我的心跳,敲擊在他寬厚溫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呼吸間,我把他脖子邊一縷散在外面的頭發吹得一飄一飄。
過了很久,樊虞突然問道:“那兩個刺客呢?”
“死了。”我疲憊地回答。
他的語聲忽然變得有些柔和:“知道是誰買的兇?”
我心裏一痛,買通高個殺手的時候,并未來得及詢問雇主是誰,只怕那矮個殺手說的全是真話。
“不知道……”我故作平靜。
他也不追問,只是說:“聽說他們在江湖上名頭挺大,你……”
有些根基的人都能看出我武功一般,何況是名譽上雲京第一高手的樊虞。
“我買通了其中一個。”我說。
他有些詫異:“你早就知道他們是誰?”
我點頭。
他更驚訝了:“你是怎麽……”他一回頭,正對上我的嘴唇,差點碰上。他連忙避開,不敢再亂動腦袋,我眼皮眨了一下,看到他連脖子都紅了。
暗自嘆了一口氣,緩緩道:“他們走路和站着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受過訓練的軍人。你的部隊上下一心,你不理我,他們也就從來當我這個監軍不存在。可他們兩個,自出了雲京,一路都在悄悄觀察我。而且,他們的眼神裏,戾氣很重,就猜測可能是殺手了。另外,我看到他們其中一個似乎對另一個有諸多不滿,又不敢發作,就知道我有機會。”
樊虞笑了一下,無法分辨是冷笑還是真笑:“宋大人心思倒細密得很。”
“叫我琉吧……”我這人心眼雖不大,可也不缺。
于是輕聲道:“刀頭飲血的日子過多了,心眼就比旁人多長了幾個。”
他側了側頭,似乎想看我,又忍住了。
“你拿什麽買通他的?”
“三千兩銀子,我還答應了他把姚家在江南的兩家織廠送給他。”
他居然噗哧笑了出來:“要是讓姚大人知道你把他的産業拿出來騙人,可非把他老人家氣瘋了不可。”
我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還有……我把你撥了伺候我起居的那個挺清秀的小厮送給他了……他怎麽樣了?”
“死了。”樊虞的聲音有些顫動,“天亮的時候有人發現了他的屍首,随後調集全軍,又發現少了兩個人,費了一番功夫才查到他們的來歷。這才知道你出事了。”
我有些愧疚:“好好安葬他。”
“嗯,”樊虞應了一聲,“你怎麽知道那殺手……他是……”
他想說斷袖,礙于我的面子又不好意思說,只好躲在未說盡的話裏讓我去猜。
我久在鮑魚之肆,早已不知其臭,輕飄飄地道:“從他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好這口。”
感覺他攬着我的手臂緊了緊。
“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我以為你恨我,巴不得我早點死……”
“我怎麽會恨你。”他幽幽道。
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張開了口,卻什麽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