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淩摘了一片楓葉在手裏玩,望着風景沒有回答。風吹過,帶起一陣細小而破碎的火紅色波浪。有不知哪一宮的女眷在彈琴,奏的正是一曲《長生殿》,悠揚婉轉的琴聲遠遠傳來,若即若離的回蕩在風裏,散開,飄落得無影無蹤。
我看着兩步開外他的背影,他站在風裏發絲飛揚,卻似乎沒有了往日的懶散與淡漠。整個人猶如紅色背景中被擦出來的一片白茫茫的突兀,好像随時都會融入那一團火紅的波濤中去。
我心裏忽然起了一種酸楚,對他,我有着難以抑制的愧疚。我不該把他逼到這一步的。
但我不能後悔,時局,已不容我後悔。
“淩?”我柔聲道。
“嗯?”他回頭看我的眼神,分明已是夕陽無限好了。
“怎麽了?”
他向我擡了擡手臂,我深谙他的每一個肢體語言,便走過去,任由他摟着。這回他摟得溫柔多了,我輕輕靠在他肩頭,與他十指糾纏着。
“琉,我以為……你恨襄藍。”他的聲音很輕,秋水般的澄澈。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這十幾年沒有咽下的氣,終于在這一刻吐了出來。
“我恨過他,也恨過你……”
淩的手指僵硬了一下,我舉到唇邊輕輕吻着。
“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我見了他,和他一起喝了酒,聊了天,我終于明白為什麽你會這麽鐘愛他。我只見了他沒幾次,也都有點喜歡上他了。他這個人那麽幹淨,那麽漂亮,那麽純粹,我一直相信一個人的氣質是內心的直接體現。他不會是那種心理龌龊的人。所以,我絕對相信這事與他無關。”
我說過很多假話,但這番話,卻字字真切,沒有半分虛假。
淩似乎有點感動,一低頭深深吻住了我。他的嘴唇溫暖而柔軟,我用舌尖細細描繪着他線條優美的唇線。他有些沉醉,喉間發出輕微的呻吟。我們有過太多次的唇齒纏綿,但很少有這樣純粹出于感動的接吻。這樣的吻很甜蜜,很夢幻,也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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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了很久,他才依依不舍地放開我,柔聲道:“琉,其實那時……”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的聲音輕飄飄、顫巍巍的,“襄藍都告訴我了……你知道我是誰,你為什麽要我走,我都知道了。”
淩欣慰地笑,笑容還沒展開,很快又咳嗽,我連忙給他掃背,一個小太監趕緊捧了熱茶上來。他喝了一口,就讓小太監退下了。
轉臉看到我的臉色,表情頓時舒展了不少,伸手撥弄我的眉頭。
“你這樣皺眉的樣子像極了你父親。”
我驚訝地望着他。
“我從小身體不好,五歲那年差點熬不過雲京漫長的冬天,後來全靠你父親一手調理,才漸漸健碩起來。”他靜靜地訴說着,露出懷念的微笑。
我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關于父親的過去,聽得無比用心。
“我喝他的藥一直喝到十五歲。每次我嫌藥苦偷偷倒掉,被他發現了就會用你現在這樣的神情看我。如果沒有他,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我鼻子發酸,眼裏起了氤氲。
“皇兄登基的時候我才七歲,我母親早亡,樊太後不喜歡我,太醫都不敢治我。李玉璋那個時候也才十七歲,懷王府裏一個成年人都沒有。只有你的父親……他每天從太醫院下值就會過來,帶一些蜜餞和糖果給我送藥吃。有時候還會帶來幾個你母親親手做的小菜……那味道很好,比禦膳房做的都好,我至今也忘不了。”
母親做的菜是什麽味道,我已經全忘了。我能記得的,只有她死時血肉橫飛的情景。
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像斷了線一樣地掉出來。他先是用手指來擦,擦不盡,便把我攬在胸口,輕輕撫摸我的頭發。
“也許你不記得了,你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你。”
我驚訝,擒着淚水望着他。
“你那時候好兇啊,第一次見面,就扇了我一個耳光。你的小手才這麽丁點,”他拿自己的半個手掌比着,“手臂像蓮藕一樣,圓鼓鼓的全是肉,才這麽短兩截,可沒想到力氣那麽大。我當即就發誓,總有一天要打回來。”
我忍不住破涕為笑:“那你打回來了沒有?”
他在我眼睛上親了一下,說:“後來沒了機會,再後來……就舍不得了。”
我含淚笑着,一邊有股悲涼的情緒慢慢湧上來。
淩,怕就怕有一天,你不但會想打我,甚至會恨我,恨到想殺我。那個時候,你還會記得今天曾這樣緊緊地抱着我,溫柔地給我講起我那遠逝的父母嗎?
想到這裏,我不禁伸手反抱住他,貪婪地沉浸在他溫存的深吻裏。
今天,就今天,今天讓我放下所有的宿怨和仇恨,單純地去感受這份感情。簡單的,心無旁骛的,只屬于我們兩個人,沒有任何複雜的牽絆。
有什麽計劃和陰謀,有什麽籌算和謊言,全都留到明天吧。
我看到他的身後,夕陽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往西沉了下去。
天在迅速地黑下來,沒有人逃得過。
那一夜我們愛得很瘋狂。
他一次又一次進入我的身體,抽 插、沖頂、撞擊。我們變化着各種各樣的姿勢,從龍床上做到軟塌上,又做到地上。他似乎放下了心頭十幾年的郁結,毫無顧忌地在我的身體裏一次次釋放。我肆無忌憚地呻吟、喘息、尖叫。仿佛我們都已經預見了等待我們的會是怎樣暗無天日的明天,而今晚的擁抱則是我們最後的救贖。
我們都是經驗豐富的人,知道怎樣才能讓身體得到最大程度的歡愉。我在幾欲昏厥的快感中放縱自己,心裏沒有任何雜念。我再次真切地體會到這種毫無功利性的情愛是多麽的叫人欣喜、叫人着迷。
我滿身是汗,筋疲力盡,前面已什麽都不出來,雙腿間狼藉一片,可我依然祈禱白天不要到來。我瘋狂地擁抱他,也瘋狂地渴望他的擁抱和侵入,我迫切地需要在黑暗結束之前留下一些證明,證明着我們在這一夜是如此的貼近。而明天開始,沒有人會知道我們會走上兩條怎樣的路。
我不願去想,也無法去想,我的腦海裏只有他的容顏。
是的,我曾經以為,宋淩的笑容就是我整個世界的面孔。
而天,總是會亮的。
天亮的時候,我們相擁着靠在園子的貴妃塌上休息。
一夜激情之後,淩又有些發燒。而我,不知是因為年紀的關系,還是太久沒有這麽激烈了,竟不争氣的連坐都坐不起來。
我們看着狼狽的對方相視而笑。
李玉璋帶了幾個小太監進來收拾被我們折騰得一片狼藉的寝殿,然後又命人把我最喜歡那個貴妃塌擡到了園子裏,我們現在就坐在上面。
遣雲宮的園子裏沒有種楓樹,在這個季節裏開滿了海棠,陽光微涼,落在身上好像有細小的蟲子在爬,酥酥的舒服極了。
沐浴之後,吃過一點清粥,我看他燒也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正想再纏着他給我講一些父母的往事,卻有人來通報,樊虞求見。
淩看看我,我倚在那裏根本坐不直,初秋時分還不用穿高領,脖子上一朵一朵的吻痕遮也遮不住。他有些猶豫。
通傳的太監卻說,樊虞有關于曾轶誠被刺一案最新的情況回禀,已經在外面候了大半夜了。
淩曾吩咐凡事有關此案的進展,不論大小,不論時間,必須随時報呈。昨夜是李玉璋替我們攔了樊虞一宿。淩很重視這個案子,我知道,很大一部分是因為襄藍。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躲也躲不過。
我便說:“沒事,樊将軍不是外人,此案非同小可,耽誤不得。”
淩換了一張椅子坐在我身邊,随後點了一下頭,小太監便飛快地出去了。
很快,樊虞走了進來。他的樣子同前兩次見面很不一樣。
第一次見他是在醉辰閣,他穿的是朝服,六梁的梁冠、赤羅衣,黃、綠、赤、紫織成雲鳳四色花錦绶,青領緣白紗中單,青緣赤羅裳,赤羅蔽膝,赤白二色絹大帶,革帶,白襪黑履……林林總總的一大堆,全穿在身上倒也不覺得累贅,很有些英武飒沓的少年将軍的氣勢。
第二次見他,穿的是家常的便服,普普通通的米色長衫,頭發也是一把高高束起,清湯挂面的。反倒像個儒雅書生。
這一次,他穿了公服,金色的飛魚服、鸾帶,是一種張揚而挺拔的俊朗。他也一夜沒睡,眼圈有些發青。
他向淩行了禮,垂手站到一旁,看了我一眼。
我下意識地拉了拉領口,反而有點欲蓋彌彰。
這一眼并沒有逃過淩的眼睛,他說:“這是太子的少師,宋琉,也是朕的義弟,你們見過的吧。”
我莞爾:“見過的。去年樊将軍大勝高麗凱旋,有幸在醉辰閣上看到一眼,那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