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談蒼
談蒼
三十年前,魚尾村還是小農村,山像豎起來的魚尾一樣圍住這片平原,窄窄的穿過村子的公路兩旁是禾田,一年兩熟,半年水光。
這裏整個省份都是多山多水之地,景色奇麗秀美,同時因地勢而交通阻塞,發展慢騰騰地落後着。
十五年前,魚尾村跟随時代的潮流開始發展旅游業。
這些年來,這一片,那一片,農田消失,變成房子,變成公路,變成特意要打造的特色景區。
可是,這裏哪兒都有山,哪兒都有水,魚尾村的旅游業發展并不突出,發展旅游業十五年,仍然只是個偶爾會被提起的冷門小衆風景區。
淳樸的環境孕育出了淳樸的人民。
淳樸,又或是其它。
有了先進,才有落後。
魚尾村走出去的人越來越多了,留下來的人越來越少了。
這個正在發展中的小縣城基本還是由本地人經營着。
談蒼和男朋友分手那天,距離他們戀愛十四周年還差十四天。
談蒼強行将沒有意義的數字賦予意義,總覺得十四是個不太好的數字,兩個七年之癢相疊,該斷的再怎麽繼續也還是會斷。
男友變成前男友,談蒼用了一個周末将屬于前男友的東西全部返還到那些物品該去的地方。
接着,他向單位要了一個月的假期,用來旅游。
旅游了半個月卻已經把他原定的旅游地都游完了,魚尾村是他昨晚躺在酒店床上玩手機随意浏覽到的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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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間,還想走,那就走走吧。
旅游向來被認為是散心的好途徑。
談蒼出門不光是為了散失戀的心。
他畢業之後就在單位裏幹了十幾年,兢兢業業,操勞不休,無數次想過離職,然而一熬就熬了那麽多年,也該是時候散散工作的心了。
說起來,談蒼那場戀愛也談了十幾年。
一個是十八年,談蒼從一個底層小編輯混到副主編的位置。
一個是十三年,分分合合,連一個僅有農業經濟的農村也變成了農業和非農業混合經濟發展的新農村,一場戀愛卻從萌芽談到敗落。
談蒼說不清和魏嘉分手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但是此時此刻他也并不是很想想起這個人。
搖了搖頭,繼續開車。
旅游讓談蒼感到恍惚。
出發去魚尾村之前,他已經去了兩個城市。
第一個是個以美食著稱的城市,也是個小城市,地方不大,談蒼每天睡醒了就是找吃的,一整天不是在吃就是在趕往下一家餐館的路上。
一天天不是陰天就是下雨,談蒼在暴雨中停了三次,找了三次地方躲雨才到達了吃夜宵的地方。
他一個人在暴雨中漫步,一個人隔着漆黑的雨幕看對岸的水上煙花。
談蒼吃得确實挺好的,但是那個城市最好吃的美食談蒼并沒有那麽喜歡,其次的他覺得在別的地方也吃得到。
他懷念起很久很久以前和前男友剛确定關系那會兒去旅游的地方,那也是一個以美食著稱的城市。
這兩個城市都有粉,談蒼自覺得他懷念的只是粉,不是人。
旅游的心情是好的,又好像沒有那麽好。
他好像暴雨下的那條河,旅途給他帶去的激動僅是小小的波瀾,他的心情依舊暗得深不見底。
第二個城市則是一個相對熱門點的老牌旅游地。
他到達那裏的時候恰逢周末,人多得不行。
人頭湧湧,暴雨兇猛,吃飯又被坑,談蒼在第二個城市的郊外呆了兩天就跑了,剩餘兩天全窩在旅館裏。
幸好,那旅館風景不錯,偌大的窗戶框住雨中山景。
談蒼游完這兩個城市之後,本來該回城了,但是,不想回去。
一個人的旅程最大的好處是自由。
談蒼不調鬧鐘,睡醒了就起床,起床了看着時間還早就去找家小店吃飯。
吃完飯,買了個面包,回旅館收拾東西,緩慢地、悠閑地設了目的地,開車去往魚尾村。
寬闊的馬路上車并不多,三五層樓高的平房連着平房,大片的房子後面看見的是山。
事實上還有農田,在房子後面,在村落中間,反正在這條寬敞公路上開着車暫時看不見。
旅游也累,談蒼是休假,不是辭職,有些工作有時依然找到他這裏,讓他在旅途中都不得不去處理。
他有時感覺旅途中也還是有什麽東西沉甸甸地壓着他,有時又覺得,他在其中确實放松了不少。
什麽都不想去做,什麽都不想去想。
只是去旅游,只偶爾想想下一餐吃什麽,下一個白天或者下一個黑夜要在哪度過。
快到傍晚的時候,談蒼到達了導航裏的目的地。
空地太多,談蒼直接把車停在了一片稍微陰涼點的地方,然後下了車。
他發現現在有些不對勁。
魚尾村,好像不是魚尾村?
附近人煙荒蕪到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
道路兩側不是民房,也不像商鋪,偶爾幾家,也是門口大閉的狀态。
天還是陰沉着。
這裏怎麽看起來都不是一個旅游區的樣子,也和談蒼在網上看到的圖片完全貨不對板。
談蒼直覺找錯了地方,可是車載導航和手機導航搜索“魚尾村”,又确實是這裏。
談蒼決定在這裏稍作休息,拿出面包站在路邊吃。
手機上微信的消息又多了好幾條,全是勸慰他失戀的。
談蒼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我現在看起來很像是受了很重情傷的樣子嗎?]
談蒼是真的很困惑,他自己都有點理不清自己的思緒,說悲痛欲絕又沒那麽深,說是釋懷又一點都沒有釋懷,只有不上不下的悶。
朋友的消息過了一會才回過來,好像是愣了一下才突然發覺有談蒼的回信——談蒼最近在路上的時間太多,回消息慢得總像隔了個時差。
[真正的悲痛不是大吵大鬧,而是不聲不響,最深的孤獨不是夜裏睜眼難眠,而是人群裏唏噓……你這個萬年沒旅過游的社畜都一個人遠走他鄉了,你還問我你看起來悲不悲痛???]
談蒼看到這條消息之後,吃面包的動作都頓了一頓,這一口還沒吃進口已經有被噎住的感覺。
什麽非主流的話術……怎麽認真工作也被說成社畜……出門散心怎麽就變成了被情傷到遠走他鄉?
談蒼繼續動作,将這一口面包吃進口,不顧路上車輛駛過揚起微塵,放下面包,嚼嚼,敲着手機鍵盤回複:[沒那麽嚴重。]
[你都半個月沒消息了,還不嚴重?什麽時候回來,哥們陪你喝酒。趕緊回來!]
過了一會兒,消息又遲遲地來:[你這次和魏嘉是真的徹底鬧掰了嗎?]
談蒼垂着眼,敲了的字又删除,回複:[他準備要結婚了。]
擡起眼的時候,就看路邊的車緩慢地開過這段路。
朋友的文字條變成語音,是對方摸魚躲到了洗手間壓着聲音罵魏嘉:“什麽狗東西?gay騙婚?人模狗樣的淨是不幹人事啊,這年頭了還敢禍害人家女孩子?訂婚了嗎?你知道女方聯系方式嗎?什麽時候辦婚禮,我非給他攪黃了不成。”
談蒼也回他語音:“別操心了。”
談蒼頓了一頓,他和魏嘉走到今天這一步也不是完全出乎意料,其中分分合合,這朋友也知道,但最近的彎彎繞繞,談蒼現在實在不想提起,這些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東西。
多年的朋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站在談蒼這一邊,對和男人談了十幾年戀愛卻要和女人結婚的魏嘉罵罵咧咧。
“他倆知道對方情史,都接受,”談蒼只解釋了這句,就說,“不提他了,我還在路上。”
“什麽?”朋友一腔不滿,罵了幾句,感覺到談蒼确實不想提這個,哼哧收聲,終于肯換話題,“到哪了?”
談蒼直接給對方發了個定位,不提這一天除了早餐就只啃了個面包,也不想提自己走到這其實并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麽走。
四十歲都過了,分個手還要朋友擔心已經夠了,談蒼還想給自己留點清淨和體面,無謂讓還在加班的好友為他擔心。
“這哪呢?”好友看着定位一臉陌生,“你都跑到什麽山旮旯地方去了?”
“網上看這邊風景不錯就過來了。”談蒼說。
電話裏好一陣沒有回應,只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和斷斷續續的沖水聲,再接着,計仇壓得更低的聲音響起:“剛才領導來了,行吧,不說了,我先回去加班了,多給我發點消息,”話音忽然變得有些感慨,“我也好久沒出過門了。”
“嗯。”談蒼應了一聲,“加油。”
談蒼覺得“加油”是特別空洞特別讓人覺得無力的話,但是,除了“加油”,談蒼也不知道能說什麽了。
天色轉成蒼白的藍,雨滴偷襲砸到談蒼的面包上,接着落在談蒼的臉、談蒼的睫毛。
談蒼三兩口吃完面包,回到車上。
他順着公路往前開,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