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歸汀
歸汀
江衍鶴并沒有休息一秒鐘。
他坐車來到溫萊私人醫院的時候。
顧天縱和莫浠已經守在醫院門口的車裏等待了。
這段時間江衍鶴一直待在歐洲,把這裏的動向交給顧天縱。
誰知道顧天縱已經嚴防死守,還是被清醒過來的Phallus反将一軍。
“Phallus已經不在這裏了嗎,什麽時候離開的。”江衍鶴從車上下來。
顧天縱懊惱無比,領着他往裏面走:“我的人一直死守着監控畫面,根本沒有看到他離開的場景。我猜測這些畫面都被人替換掉了,是我太大意了。”
“一大早,我們就發現這個情況,我本來想和霍鴻羽進去查探一下。他說你讓他按兵不動,不要貿然進去,一切等你過來再做打算,我們只好在這裏等着了。”
莫浠有些心急:“我們現在完全不知道對方掌握了什麽消息,完全處于被動位置。”
“等我是對的。”
江衍鶴穩住他們的情緒,道:“如果你們的人進去查探,他透過監控就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會對你們不利。”
顧天縱憂心忡忡:“小鶴,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
江衍鶴:“你們去監控室等我,我去病房看看具體情況。”
看見莫浠蹙眉,頗有些不安。
江衍鶴安撫他們道:“既然Phallus醒了,他現在就等着和我談交易,不會貿然傷害我。”
莫浠還打算說什麽。
顧天縱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小鶴在,你還不放心嗎?走吧,我們先去監控室。”
江衍鶴并沒有使用私人醫院的電梯和樓梯直接上去。
反而先去配電房檢查了電路裝置。
關掉Phallus的病幢所有病房裏的電源。
事實上,Phallus的病房是完全獨立出來的。
有完整的急救配備,以及保密的環境,确保他蘇醒過來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徹底檢查完線路,江衍鶴來到房間。
他環視四周,果然不見Phallus的身影。
“小鶴,你已經到病房裏了嗎。”
“嗯。”
顧天縱:“我們看到監控裏,他依然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甚至沒看見你,監控的畫面被人替換掉了,但是昨晚巡房的護士清楚地記錄了他的身體數據。”
“我們完全沒有拍到他離開的畫面。”霍鴻羽支使工作人員調取今天上午所有的監控錄像。
江衍鶴:“我已經把這層的電源關了,如果你們能看到,說明信號來源不是這裏。”
莫浠心頭一震,語氣有點慌亂:“你們确定這些看護沒有被他收買嗎。”
溫萊醫院是老爺子江成炳創下的醫院。
當時只是一個小型的醫療機構,當時他的戰友身患淋巴癌和胸腔積液。
江成炳在國外聘請了專家到私人診所看診,後來就把那些專家留在了國內。
醫院早年和康刿合作過。
他們研發的新藥和醫療器械都在私人醫院裏使用,品控嚴明,藥用效果很好。
漸漸地,溫萊醫院規模擴大,服務和醫療水平都堪稱頂級,收費卻一直保持人性化,很快聞名遐迩。
“Phallus病房看守的護工,是我的特助親自選拔的。”
顧天縱說:“海難後,小鶴情緒低迷,我便接手了挑選工作,護工一個個心思細膩,他身體微末的變動,我們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霍鴻羽說:“難怪,這些人我之前都沒有見過。”
“別做定論,Phallus和護工們相處的時間,比我們更長。”
江衍鶴淡淡道:“沒有金錢收買不了的感情。”
他神色冷峻,不着情緒地戴好手套,半蹲在地上,娴熟地擰開主線路的插座板。
手指捏着線路分離摸索,果然找到了線路上的穿刺搭接器。
看來數據很早之前就被劫持。
不出意外。
Phallus已經在另一個地方,獲取到了這裏所有的監控畫面,而且在同一時間完全替換掉了。
“我現在就派人去一個個審查,看看這家醫院裏,和他們接應的到底是誰。”顧天縱說。
霍鴻羽思索着:“小鶴,你需要我找人,黑進系統,找到他們的控制室嗎。”
“可以倒是可以。”江衍鶴把玩着手裏堅硬的金屬物件,和上面剪斷的銅絲:“我估計會在廢棄的大樓之類的地方,現在追蹤到那裏,肯定人去樓空。”
莫浠接通了一個電話,随即興奮報告說:“有了,看護彙報說,他們休息室的白大褂少了一套。”
“上午是不是有一場醫療培訓在津城舉行,我估計就是在八點左右,他随着培訓車出去的。”
“今天一共派出去多少輛救護車?”顧天縱說:“既然是醫生袍,能出去的渠道太多了。”
“也對。”莫浠:“我會馬上找人修複監控。”
“別急。”
看見穿刺搭接器上的德文。
江衍鶴危險而敏銳地眯了眯眼睛。
因為他知道,這個精密的儀器,決不可能在國內購買,因為跟着銷售鏈就能查到賣家是誰。
江衍鶴摘下手套:“當務之急是需要厘清他的目的。這上面的标簽是德語,謝策清沒有幫助Phallus來和我作對的膽識,而且他女人蔣蝶的手機的數據被嚴密監控着。唯一的可能,就是老師在德國還有黨羽,敵明我暗,實屬不利。”
“小鶴,當時我們搜集的罪證已經提供給警方了,但是Phallus當時申報了失蹤,且國籍不在這裏。”
莫浠用手拖住下颌,看着監控屏幕,思索道:“齊涉在國內,陳浩京在日本葉家,也就是說現在還有一個人,協助着他。”
霍鴻羽問:“你帶禮汀去英國會不會不安全。”
“齊涉在國內,她更不安全。”
就在這裏,江衍鶴電話響了。
他摁下接聽鍵,是助理祁彌。
聽完對方在電話那頭緊張的描述,他簡單回應後,“別急,就怕他躲在暗處,不和我談條件。”
一向淡然處之的江衍鶴,在祁彌交代完以後繼續問:“她....還好嗎。”
即使得到祁彌肯定的回答。
江衍鶴在開往禦海洲的路上也絲毫沒有怠慢。
他青白修長的手指放置在方向盤上。
一路風馳電掣,穿行在車道的縫隙之間。
現在是日落時分,暈黃的雲浮在遠處的天際上,把海平面的波光染成橙紅色。
他完全沒辦法放下心來。
并非是因為懼怕Phallus的威脅。
而是因為禮汀并不知道,自己隐瞞了,她媽媽康佩帼和江明旭的關系。
這件事就像海難報恩一樣,是他心裏過不去的天塹。
如果Phallus陡然說出來。
她媽媽抑郁症的根源,可能并不是因為禮至宸的不忠,有可能是和江明旭多年的心理拉鋸。
禮汀一定會因為悲傷和禁忌,不願意搭理他。
如果方蘭洲還在人世的話,一定會竭力反對禮汀和自己在一起。
确定關系的那年,在細雪消融的京都宅院裏。
他和禮汀各自寫了一封信,放在仁子阿姨那裏。
他寫得是:“禮汀,見字如面,對不起,在我們父母的關系上隐瞞了你....”
她就像一捧晶瑩的細雪,不用等到日出熹微。
仿佛在她落在他滾燙身體上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離別的準備。
在很久之前。
他一直覺得,和她永遠沒有可能在一起的。
只要能在很遠的地方守護着她,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能給予她一點力量就足夠了。
因為十六年前,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
她也是這樣給予自己力量的。
在洛杉矶,家中的抽屜裏。
禮汀給自己搽藥用的爐甘石洗劑,江衍鶴一直沒有扔。
他被江明旭帶去參加金融晚宴,誤食了松茸,全身紅疹。
江明旭明顯是為了方蘭洲來的。
到了宴會以後,他卻和各種女人暧昧,不經意再去觀測方蘭洲是否關注他,是否會吃醋。
混蛋父親江明旭,哪有心思照顧第一次過敏,渾身發癢的兒子。
躲在窗簾後。
江衍鶴見慣了別人表面問候,實際虛僞嫌棄的眼神。
這時候,表演完的禮汀發現了。
她走到窗簾後,向他伸出了他小小的手掌。
禮汀十分纖瘦,聲音稚嫩:“你不想待在這裏嗎,我陪你到外面去吧。”
看見她清澈的黑眼睛。
第一次,江衍鶴卸下心防,拉住了她溫暖柔軟的小手。
穿過大廳,來到前面的立柱旁。
禮汀看到他脖頸上的紅色患處:“別撓,我們去藥店,這個痘痘....我之前被其他人染上過,我知道買什麽藥。”
這個在舞池裏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小白天鵝,拿着她的零花錢,去藥店換了水痘的藥。
就着音樂聲,禮汀陪他坐在宴會的噴泉水池旁,一點點幫他塗抹。
看見他身上到處都是小紅點。
她心疼地差點哭出來:“你別去撓,我去年長水痘的時候,就用的這個藥。”
“癢死了。”
黑發微卷,睫毛長長,眼睛是漂亮的小小菱角,長相俊逸的男孩,不耐煩地抓着手臂的患處。
那是七歲的江衍鶴。
他聲音有點啞,看着旁邊小心翼翼幫他抹藥的小天鵝,別扭地問:“我身上藥水的味道會不會很薰。”
噴泉外水池邊的灰塵,把穿着雪白,從璀璨的舞池裏下凡的小天鵝弄得灰撲撲的。
禮汀毫不介意地抹了一下額角的汗。
她傾身,氣息微熱香甜,貼近男孩的頸側,嗅他身上的味道。
距離很近。
特別特別特別近。
近到,她的嘴唇幾乎貼到他的耳廓上,感知到他的脈搏。
他的耳朵紅了。
江衍鶴的心髒幾乎停頓了一瞬。
他緊張地戰栗了一下,随即鎮定下來。
掌心裏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青澀的男孩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甜甜的奶香味。
禮汀撲棱着眼睫,圓圓的黑眼睛盯着他看。
好乖,好像一只特別漂亮的小天鵝。
“你....幹嘛要離得這麽近。”
英俊的男孩聲音第一次顫抖。
“你長得好可愛,好看死了!”
禮汀把棉簽放在圓形水池邊,撲過去抱住他,又小心翼翼避開藥的位置:“你身上的味道也好好聞。”
七歲的江衍鶴心髒受到了暴擊。
就,特別喜歡。
他喜歡眼前這個沒有嫌棄他,正抱着他,不停地貼着嗅他的小天鵝。
江衍鶴被她擁抱折騰着,漆黑的瞳孔裏帶着薄薄的霧氣。
“哪裏好聞了,全是藥味。”
他的頭發也被禮汀摸亂了,轉過頭,慢吞吞地抱怨道:“不許蹭我,把你裙子蹭得好髒,塗的藥都被你抹掉了。”
“可是你的藥是我塗的!”
禮汀眼睛彎成小月牙,她小小聲說着“喂...喂...你別不理我呀”。
“笨死了,我沒有不理你。”江衍鶴悶悶地說。
“這是我的藥。”禮汀嗲聲嗲氣地提醒他:“我當然可以抹掉了,你是屬于我的!”
她也好喜歡眼前這個長得好好看的人啊。
是她見過最可愛的男孩子。
他好愛賭氣,又變扭。
可是剛剛買藥,他一副脾氣不怎麽好的數錢,看起來好聰明。
江衍鶴沒有反駁,只是聲音清冽地嘟囔了一句:“笨蛋。”
所以,很多年後的大學教室裏。
第一次,他邀請她去家裏坐坐的暴雨天。
他完全嗅不到她身上衣物陰幹的味道,只能聞到清淡的花香。
他,其實很喜歡她穿自己的衣服。
因為會染上她的氣味。
有的人小時候,明明說他身上味道好聞。
為什麽她穿她的衣服,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
真笨啊。
禮汀一定是忘了。
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海難中他救下溺水的她。
禮汀一定不會記得,那年她對自己微末的善意,他放在心尖最寶貴的地方,積年累月地珍藏着。
直到她出現在自己面前,像一只膽怯脆弱的小貓,充滿希冀地拉扯他的浴袍帶子。
和他講,在海難裏救下我的人是你,我想對你報恩。
報恩?
江衍鶴一直努力不在她人生留下任何痕跡地幫助她。
但是他在最致命的問題上,遞交了無法選擇的答卷。
他心髒在煎熬裏疼痛,因為他并不是她應該報恩的對象。
他常年以來的習慣是絕對潔癖,幹淨整潔的襯衣上淡淡的木質香。
生活中各種不常用的物品都保持着過保質期就丢棄的習慣。
但是那瓶治療水痘的爐甘石洗劑,下面從沉澱變成幹涸的粉末狀物質。
江衍鶴卻意外地長久保存着。
因為和她有關。
和他長達十六年的動心和戀慕有關。
禮汀,汀汀。
我的小貓汀汀,記性好差,又不認路。
敏感,纖弱,愛哭,膽怯,講話的聲音又輕又細。
但還好,她兜兜轉轉,又很乖地主動回到我身邊。
江衍鶴來到禦海洲,立刻有待者幫他拉開沉香木雕花門。
他通過專用的廊道,路上鋪陳着科曼波斯地毯,廊道是黃金分割層層蜿蜒向上的鹦鹉螺旋形狀。
牆上在轉角的立柱上,有價格高昂的鎏金座鐘精致細膩,上面雕刻着阿波羅和密涅瓦。
銀質的花瓶裏裝着染着露水的伯利恒之星和劍蘭花。
遠處的宴會會場,并沒有播放禮汀選定的鋼琴曲。
而是演奏着聖桑的《天鵝》。
演奏的人是翡姍。
她穿着一襲花團氤氲的禮裙,坐在最顯眼的位置,演奏她拿手的大提琴。
隔着烏泱泱的人群,江衍鶴終于看到了屬于他的小貓。
落地窗的白色窗簾來回晃動。
她五官秀麗雅致,眼睫微微顫抖,嘴唇沒有什麽血色,雪白的手肘撐在窗檐上,長長的頭發散落下來,柔弱到讓他憐惜。
禮汀正注視着窗外的暮夏的将逝之綠。
宴會裏面的充斥着奢靡和谄媚的迎來送往和她沒什麽關系。
她就像六歲當年,陪伴他坐在噴泉水池旁邊的小天鵝。
陷落在聖桑的《天鵝》裏。
不沾染任何的功利。
安安靜靜的看着遠處,有種不識人間煙火的清澈之美。
這裏沒有綠山牆和幽閉的空中樓閣。
不然她就像仲夏夜之夢的一句詩行,等待着情人跨過天塹,來到她的身邊。
周圍充斥着紛繁複雜的欲望,暑熱雜沓。
她在窗棂上成為致幻易碎的夢中人,獨自清霁。
人群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給予他青年時代足夠威壓的Phallus也變得無所謂了。
他們的面容身形,社會地位,利用價值,和他沒有關系。
來的路上。
他滿腦子都是禮汀,禮汀,禮汀。
他穿過衆人,徑直走到窗邊。
從後面環住了他放在心尖記挂十六年的人。
窗外遠瞭,是蔚藍色的海洋,一如他們重逢的地方。
察覺到江衍鶴灼熱的氣息噴薄在自己的頭頂。
他從背後走近,把她纖細的蝴蝶骨,鎖在自己的懷裏。
禮汀注意到。
他環在她胸前的襯衣袖口布料上,戳着一截斷掉的銅線。
她反應過來了什麽,擡頭往上看。
禮汀沒有抱怨他來得晚,而是對他露出了一個明亮純摯的笑容:“哥哥,累不累呀,是不是沒有休息。”
“想着你就不累。”江衍鶴炙熱的擁抱更緊了一點,他嗅她發絲清香的味道。
可是這裏好多人。
當着這些人,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有一種小鈎子撩撥的興奮感。
很刺激,也有一種炫耀的快樂。她的确對金錢和物質不感興趣,因為精神世界很豐富,但江衍鶴,卻構成了她的靈魂。
禮汀羞澀地蜷縮起手指,病态蒼白的皮膚微微漾了一點粉色。
好安穩。
翡姍演奏大提琴的聲音停下來了。
現在,連他的心跳聲,禮汀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只要有他在,什麽災厄都不會沾染到她的裙擺。
“還好來得不是太晚,足夠告訴他們所有人,我是汀汀的。”
江衍鶴用拇指摩挲她耳垂糜粉的皮膚,低頭貼緊她,柔聲承諾道。
十四章,小汀說想要時間倒流,和他們一起凝望高中的他。
“遺憾我當時年紀不可親手擁抱你欣賞。”
“童年便相識,餘下日子多閃幾倍光。”
其實她六歲當天,就抱着他欣賞了。
只是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