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似鶴
似鶴
江衍鶴果然不會為了任何人停留。
他和禮桃在一起不到三個月,兩人就分手了。
暴雨驟至,潮熱的季候在兩三天之內變化無端,在雨汽中終于降下溫來。
禮汀望着大雨,心煩意亂。
之前海難過後,她就和禮家徹底決裂。
在學校外租的房子,一到梅雨季節就滲水。雨從陽臺上漫進來,形成小水窪,浸透地磚和牆壁。
樓下大呼小叫投訴,讓她解決滲水問題。
裙子和衣服,總有一種陰濕的黴味。
禮汀每天晚上睡不着覺,蒙在枕頭浸潤的濕氣裏,咬着下唇掉眼淚。
她會很經常,看校園論壇上,和自己隔着天塹的江衍鶴。
每一張別人偷拍的,模糊的圖。息數被她裝進設了密碼的相冊。
有一段他在大學生籃球聯賽上打球的視頻。
他穿着籃球服,額發濕潤,英俊的下鄂被柔風拂過,汗水蒸騰出來,顯出隐秘的性吸引力。
江衍鶴在喝彩和歡呼聲中,手臂微伸,肌肉流利,發力标準,漂亮的弧度勾出一個三分球。
禮汀看過很多遍,她細細摩挲屏幕上對方微濕有力的手臂和肩頸,還有他棱角鋒利的臉龐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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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衍鶴,你真的漂亮到讓我失眠。”
淩晨的時候,雨才變成點滴,逐漸停下。
禮汀在窗臺,看着空蕩蕩的濕潤街道,她熄滅掉屏幕,一點點清理幹淨陽臺的水。
白色的鞋子已經被水浸透。
禮汀垂着眼,用濕巾擦拭瑩白纖長的腳趾。
她的腳掌生得很漂亮,除了拇指上,有年幼練芭蕾的磨痕以外。
玫紅的腳趾,秀麗雅致,比雪還剔透。
禮汀沒有回憶早前衣食住行無憂無慮,被傭人圍着照顧,名牌飾品拱衛的幼年。
她想,要往前看,不能再住在這裏,得想辦法賺點錢。
要靠自己的雙手。
她在燈下細看掌心線條,緣分線開始得極早,但是不斷有細絲伸出羁絆。
逐漸斷裂,糾葛。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接近江衍鶴。
嗯,要想想辦法。
或者從他周圍人入手。
但現在最主要的,還是要維持生活。
她最開始想過,去輔導小孩子。
但京域周圍的學校都是雙一流大學,教培機構遍地生花。
禮汀也沒有猶豫太久。
在學校門口的一家花店,找到一個兼職。
店主是個極溫柔的姐姐,常年孤身,經常親力親為,拿着花剪忙碌,日子惬意舒适。
她會送禮汀賣不完的花,還會教女生怎麽醒花,如何護理衣物,能保持一種獨特的清香。
在店主的鼓勵下,禮汀拍了一個藍紫相得益彰的無盡夏插花視頻。
她把vlog當成記錄生活的工具。
漸漸有了很少的一部分人關注。
店裏有一只很可愛的純白西高地小狗。
有天店主出差,把小狗寄養在禮汀那裏。
回家她直播修剪花枝,小狗跳到她膝蓋上,用舌頭去舔她白皙跳躍的手指。
手機被弄歪,女生慌亂去扶,露出一張白淨清純到無暇的臉,眉毛淺淡微垂惹人憐愛,唇珠小巧薄紅如春日櫻桃。
禮桃和江衍鶴分手前兩周。
江衍鶴在NECCS競賽,獲得了特等獎。
他和禮桃在一起這段時間,一直在參加優勝者的夏令營,根本沒有聯系過。
結束那天,禮桃來找他。
兩人回校,從跨海大橋開回京域。
她天天對江衍鶴狂轟濫炸,不管對方在參加演講還是辯論賽,肆無忌憚地表達她的需求。
求他愛自己。
禮桃已經找到其他解悶的男友,是學校校隊的。
但是她怎麽可能放得下江衍鶴,所以她先發制人,指責是他的錯。
江衍鶴一貫鮮少回複。
面對禮桃長篇大論的想念,他三言兩句,冷淡寡情。
今天禮桃脾氣來了,她坐在副駕,和他吵了一架。
禮桃聲嘶力竭地控訴江衍鶴不會愛人。
至少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從來不會恰到好處地慰問和關心。
江衍鶴停下車,沒打斷她,很耐心聽完。
他懶倦散漫地笑,夜風裏,他的笑是涼的,“這幾天我很累了,回酒店很晚,沒時間看消息。”
他英俊銳利,高鼻薄唇。
面孔是誘惑毒藥,咬字帶歉意,沒有人不受蠱惑。
甚至在此刻,有種高高在上的神,只為自己蒙塵的錯覺。
禮桃已經完全消氣,“我不生氣了,但是我想要你給我送花。”
“行。”江衍鶴從來說到做到。
他啓動了車,黑色抛光跑車的雪白前燈亮起來,“叫個外送,或者我們現在去。”
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不少店鋪都打烊了。
禮桃似乎就等着這茬。
她眼睛一眨,想出一個壞主意:“就去訂北校門那家花店吧,絕對沒關門,好不好。”
是禮汀打工的這家花店。
收拾完擺放在門口的花籃,禮汀從鮮花凍室,存放完花苞出來。
凍室氣溫濕冷,她抱着手臂,摩擦手指取暖。
花店的玻璃門被人大力一聲撞開。
面容熟悉,是禮桃。
她不客氣地扔下一捧花:“我說你們是怎麽做的生意啊,為什麽剛點的鮮花外賣,送來的香槟玫瑰花心是萎掉的。”
禮汀并沒和她正面沖突。
她知道那捧花的質量很好,認真完檢查禮桃說的花心。
柔聲說,等等,我會紮一個更大束的給你,免費,錢從我的工資裏扣。
禮桃才滿意地笑了。
她來這裏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買花。
而是她視奸禮汀的個人賬號,發現禮汀在花店打工,所以今天故意來這裏,炫耀她的男友。
禮汀動作仔細,纖細白皙的手指在花叢裏來往。
禮桃稍微等得不耐煩。
她時不時出言諷刺禮汀幾句:“啧,你還會做這個呢。”
江衍鶴掀開門簾,勾着車鑰匙走進來,他神色倦漠,昂貴的鑰匙圈在冷白手指上繞了圈,妥帖地依附着淡青的靜脈。
禮桃瞬間啞然,一副乖巧模樣。
禮汀在玻璃上瞥見他來了,花剪差點紮到手。
她微垂下眼。
原來那人也在。
怪不得禮桃會找自己的茬。
為什麽她總是喜歡,在自己面前炫耀被愛的模樣。
禮桃向他撒嬌:“好煩,我不想等了,李絮讓我和她去舞蹈室跳Kpop,等這個花店小妹修理花枝,打包好,你給我送來好不好。”
江衍鶴涼涼應了。
他說,嗯。
禮汀心髒似乎要跳出來。
禮桃走後,她從玻璃上細細凝望那個人的模樣。
他懶怠地站在車前,傾下身,低頭看一株藍紫色滿天星。
五官淩冽,鼻梁孤拔,喉結鋒利。
禮汀忍不住擡起手,在玻璃上,偷偷描摹他側臉的漂亮線條。
江衍鶴百無聊賴,低頭點火,修長手指懶散夾煙,半邊臉埋在燈影的光影裏,桀骜的鋒芒和歸程的疲倦相互雜糅。
學院路附近,三三兩兩有人回校,絡繹不絕的人招呼他的名字。
有人在學校官網上查到他的獲獎記錄,激動地道賀。
江家京域首富,他是京域校草,成績出類拔萃,沒有人不知道他。
江衍鶴垂眼應聲,沉聲道謝,淡漠地呼出白霧,渾不在乎那些虛名。
他點頭應和路上和他打招呼的同學,被別人盛贊也沒什麽驕傲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禮汀希冀地擡起頭,尋找他身影。
她發現江衍鶴不見了,應該是回到車上了。
禮汀修剪完花枝,用幾層玻璃紙包裹完花束。
這是江衍鶴的花,要好好對待。
女生潔白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花苞。
“要送出去啦,你們要替我,好好照顧他。”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花束,準備遞給車裏等候的江衍鶴。
推開門,被風微熱地吹拂,禮汀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場景。
能抱着花,向她最喜歡的人走過去。
在這個隐秘,沒有人發現的時刻。
真不甘心,只能旁觀他和別人在一起。
禮汀踱到車前,敲着半掩的車窗,小聲喚着江衍鶴的名字。
對方以手支頤,似乎靠在車椅背上小憩。
但禮汀很快發現了不對。
江衍鶴沒有理她。
看他模樣,應該是哪裏不舒服。
他衣領微敞開,下巴低垂,颌線上都是汗水,雙目緊閉,手臂半卷起,青色的經脈顫抖,凸起的喉結不自然地起伏,似乎在忍耐極大的痛苦。
“怎麽了,很疼嗎,你沒事吧,江衍鶴!”
禮汀見他沉默不語,心疼地用手試探性觸碰他的額角。
她手指沁涼,碰到對方滾燙的皮膚,驀地收回手指。
“嘶--好燙。”
她小聲叫出來,巨大的心疼和悸動,迅速占據她的思維。
沒等她反應過來,已經本能地快速關好店門。
不受控制地叫來出租車,陪江衍鶴前往醫院。
車上狹窄,禮汀害怕自己衣料有被陰幹的濕氣,下意識離對方遠一點。
對方雖有浪蕩傳聞,慣常陰鸷,卻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清冷禁欲。
那是第一次,禮汀看見他這幅病态又惑人的模樣。
江衍鶴疼得五指蜷曲,渾身被汗濕,鎖骨到往下浮着性感到讓人瘋狂的色.欲感。
她心裏悸動,卻知道必須和他保持距離,只敢伸手輕柔撫摸他頭發,安撫他。
“很疼嗎,再忍忍,馬上就到醫院了。”
他全憑直覺行動,她剛探出手,就被他攥緊手腕,牢牢捏着,似乎怕她跑掉。
江衍鶴專.制地扣住她的手指,滾燙皮膚牢牢相貼,有種讓人悸動的濕潤。
“好近。”禮汀的心髒快跳出來,她迷戀地享受着江衍鶴在身邊的感覺。
這是做夢吧,禮汀很想永遠不醒過來。
如果有神的話,能讓這一刻凝滞嗎。
體表的溫度熾熱,禮汀感受着,幾乎快掉下眼淚來。
她和他短暫觸碰,雖然對方沒有意識。
因為血液流淌不暢,手腕有酸脹感,但心裏喜悅盛大到能忘掉不适,只感覺到接觸的溫度。
禮汀閉上眼,忐忑地呼吸着江衍鶴身上,讓她緊張又着迷的,獨屬于青年男性荷爾蒙味道。
不時擔憂地深深凝視,江衍鶴英氣的輪廓。
她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害怕心跳聲過于刺激急遽,被對方窺探到她不敢言明的喜歡。
不僅僅是恩情,她喜歡他到靈魂顫抖的地步。
“江衍鶴,我真的好喜歡你,雖然你不知道,但我好開心。”
她一邊記挂他的身體,一邊病态地希望去醫院這條路,永遠不會走完。
再長一點。
不能再長了。
煎熬着,混淆她的認知。
市中心醫院到了。
去窗口,繳完費,值班護士問她和江衍鶴是什麽關系。
醫生拿着病歷單翻閱,說病人作息不規律,長期沒有好好吃飯,誘發急性胃炎,需要動一個小手術。
禮汀擔憂地看着他,小聲撒謊。
她說,我是他的妹妹。
雖然只是小手術,禮汀望着手術燈,依然心慌意亂。
她逼自己找點事做,緩解焦慮。
心亂如麻地走下樓梯。
禮汀看見內科外,有閑置等候室改建的小廚房。
她急匆匆地下樓,去便利超市買來新鮮的竹荪,菌菇。
用小火,慢慢煨了一碗雞湯。
有病人聞香,垂涎欲滴地伸出頭,探究地觀察着。
“哇,好香啊!應該很好吃吧。”
禮汀盛了雞肉給別人分享,好多人誇她。
額間到頸背後浸着細汗,但是心裏甜絲絲的。
她只留下一碗色味俱佳的,看起來清淡可口的湯。
她給江衍鶴端過去,手指在發抖。
不知道是燙的還是慌的,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發現。
她用勺子把雞湯攪拌到溫熱,給半阖着眼的他一點點喂進去。
心裏有點忐忑對方會覺得不好喝。
江衍鶴醒了,還是英俊得驚人。
皮膚冷白,眉眼染着青灰,但有一種病态的,驚心動魄的好看。
禮汀不敢細看,低着頭,給他整理薄被。
兩人都沒說話,氣氛灼熱。
禮汀感到近鄉情怯。
她不安極了,裝作不經意地樣子,忐忑地打量着醫院牆壁。
想到他的視線,正看着她。
禮汀臉上發燙,黑長發白色裙,純真清透。臉一紅,脈脈如枝頭芙蓉。
掖好被角後,她垂着眼,再也不敢看他:“你還有什麽不舒服嗎?沒有的話我就走了。”
因為報恩的話,就到這裏為止。
她想到剛被醫生問起時,自己小聲回答的妹妹。
覺得沒有身份,再多餘去噓寒問暖。
她再也不敢向他靠近一步。
真的不能再靠近了。
他不是自己的,能照顧生病的他,産生交集,已經很滿足了,這也算一部分恩情償還吧。
“等等。” 江衍鶴說。
聞言,禮汀感覺她心髒暫停了一剎那。
她以為他認出了自己,可惜沒有。
“鑰匙。”
江衍鶴擡起鋒利腕骨,撩起眼皮,示意她鑰匙忘拿。
禮汀看他指的方向。
他細長手指比一旁的陶瓷碗,都要漂亮萬分,堪稱藝術品。
禮汀才發現。
她出租房的老舊氧化的鑰匙圈,和江衍鶴有價無市的名貴車鎖匙,依偎在一起。
實在太過不相稱,她羞怯地垂下頭。
她不安地小幅度地摩挲着手腕上,剛才在出租車裏,被他捏得發紫的痕跡:“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江衍鶴見她動作,眼神一暗,音色如薄玉清冷,簡潔道:“謝謝。”
女生背影伶仃,準備轉身,孤獨地踏入夜幕。
“湯,很好喝。”他在身後,淡淡說道。
禮汀心慌意亂,怕被他發現她的別樣心思,蝴蝶骨都微微顫抖起來。
裙擺被走廊涼風吹得搖曳,翩然于飛的模樣。
她慌張地逃走了。
那晚,亞熱帶的月亮明黃澄淨,高懸在天上。
禮汀舍不得花錢坐車,她獨自走在回家路上。
四周安靜,偶爾極遠處有汽車鳴笛,但她并不孤單。
白潔光透的月亮,溫寧沉靜到極致,陪她一同回家。
仿佛這世界上,所有最漂亮美好的東西,都在她的身邊。
禮汀帶着惆悵又歡欣的笑容,聽了很多遍《黃月亮》
誰說的謊/黃月亮挂在天上/它明明就在我的身旁/每一寸每一面牆/美得不能不看 不能多看 不能再看
還有和江衍鶴産生交集的機會嗎?
雖然月亮不可能屬于某一個人。
但是那一刻,寂滅的漆黑長夜,月光照耀在身上的一瞬間。
真的會有流淚的沖動。
那麽惠澤,那麽刻骨銘心。
“上天啊,讓我再靠近他一點,其他的我什麽也不奢求。”
她對着那抹月色,小聲祈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