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112章
宋岫這一覺睡得很香。
燒刀子的後勁兒上湧, 哪怕沒有被褥,枕着硬邦邦的木板,他依舊被困意攜裹, 聊着聊着便會了周公。
中間他似乎聽到陣雨聲,淅淅瀝瀝,滴滴答答,一下下敲打船篷, 連帶着宋岫渾身骨頭縫都泛起酸疼。
但他實在倦得厲害,眼皮像黏了漿糊, 半夢半醒睜不開,只能煩躁且委屈地、越來越用力皺眉。
直到一張“電熱毯”将他囫囵包起來。
那真是個極好的電熱毯, 火力十足, 洗得很幹淨似的, 帶着抹淡淡的皂角味, 比被雨沖刷過的空氣還好聞。
宋岫的腿昨天受了傷, 最怕冷,本能地磨蹭兩下,往毯子裏鑽。
無奈這毯子莫名有點沉, 偶爾壓到淤青處, 多少叫人難耐, 不過很快,這些細微的痛就被暖意沖淡, 攔在遲鈍的知覺外。
再睜眼,船艙裏的蠟燭已經熄滅,淺金色的天光照進來。
入目是一塊黑漆漆的布料, 是近來霍野最常穿的款式,宋岫記得很清楚, 上面繡着彪獸樣的暗紋,算六品武官的标識。
而他的額頭,正抵在那彪獸的腦袋上,恰是霍野胸口的位置。
對方似乎仍在睡,呼吸和心跳一樣平穩,一條胳膊墊在他腦袋下,一條胳膊搭在他腰間,兩腿則牢牢将他夾在當中,是個親密過頭、且充滿保護意味的姿勢。
宋岫懷疑自己做了個夢中夢。
畢竟,四世界的霍野是古人,又是效命皇家的暗衛,十分慢熱,也唯有他,能瞧出那張冷硬面皮下隐藏的暗湧。
【糾正,是你自己滾進人家懷裏,】見不得青年一下下眨眼的傻樣,4404幽幽,【……雖然是他先側的身。】
十佳系統,主打的就是一個客觀公正。
宋岫淺淺揚了下唇。
小船随波逐流,一夜過去,也不知到了哪兒,搖搖晃晃,天然營造出種催眠的氛圍,宋岫只清醒了幾息,便再次犯懶,倦怠地垂下眼睫。
習慣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哪怕世界數次變換,只要躺在這個人身邊,安全感立刻如海邊溫柔上漲的潮水,油然而來。
半個時辰後,霍野被街邊小販遠遠的叫賣聲吵醒。
他五感敏銳,警惕性又高,很少會安安穩穩、完整地睡一晚,乍然瞧見大亮的天光,還有些迷蒙。
好在,多年來刻進骨子裏的職業素養讓霍野在一個呼吸後飛速清醒,同時意識到自己懷裏多了什麽。
低頭,鬓發微亂的青年正酣眠。
約莫是他體溫夠高,且離得近,擔了湯婆子的功效,對方臉頰難得染上點血色,細密卷翹的睫毛蝶翼般輕顫,似要被外頭的響動驚醒。
動作快過思緒,霍野立即捂住青年露在外面的耳朵。
然後無聲把臉皺成一團:
手麻了。
胳膊被當做枕頭使了整晚,青年的骨架再輕,終歸有些分量在。
印象裏,對方甚少露出這般放松的一面,霍野原是在打量宋岫有沒有被自己擾了美夢,後來卻漸漸入了神。
他向來知道青年長相好,可從未如此近地細致瞧過,明明長了雙多情的桃花眼,合攏後,倒只剩和皮膚一樣、欺霜賽雪的冷。
而對方的體型,修長纖瘦,縱然因日日補養調理顯出點骨肉勻停,依舊離溫香軟玉差得遠,除開腰肢過分細,明晃晃是個男子。
他昨晚怎麽會……
心跳得那樣厲害。
“霍兄再盯下去,我就要收費了。”尾音染着晨起的啞,青年咬字含混地笑了聲,懶洋洋,撓得人心癢。
霍野驀地将視線挪開。
定定看向燭臺上燃盡的蠟油,他似是要把前者瞪出朵花,順帶不經意地,松開束縛住青年的手腳。
宋岫伸了個懶腰起身。
木板到底是木板,心裏再滿足,骨頭也躺得發硬,簡單活動兩下,他回頭問,“霍兄的胳膊可酸?”
同樣坐起的霍野,“并未。”
話音剛落,他的手臂便被對方捏了下,刺刺的痛感,讓他反應慢了半拍,沒能躲開。
“霍兄哪裏都好,只一點,嘴巴太硬,”隔空碰了下男人的唇,宋岫的眼尾又彎起來,“我替霍兄松松筋骨,保管藥到病除。”
霍野:“将軍還是先束發。”
若叫外頭的百姓瞧見,怕是不美。
宋岫卻無所謂,能和霍野被編排成一對,他樂意之至,尤其是景烨,若自己鬧出什麽與侍衛斷袖分桃的緋聞,對方可還會再提接他進宮的事?
4404:【用不着緋聞。】
宋岫:?
4404:【景烨昨晚好像做了個噩夢,吓得滿身冷汗,還叫了你的名字。】
宋岫驚訝。
他确實準備了些類似功效的藥粉,但皇宮與将軍府的距離、遠遠超過系統商店所能籠罩的範圍,霍野下值早,整夜與他同游,應該也沒動手才對。
4404:【誰叫昨日是中元,你又在法華寺演了場好戲。】
疑心生暗鬼,這五個字用在景烨身上再合适不過,更何況對方回溯前,亦常常夢見原主,可以說是犯了老毛病。
宋岫欣慰,【不錯不錯。】
先入為主,腦子裏裝着重生前的記憶,景烨往後無論再怎麽失眠多夢,都很難懷疑到有人下藥這個點。
霍野就會更安全。
草草收拾過儀表,差點随河燈一起飄出城外的兩人迎着晨光搖槳返程,把小舟原樣還給岸邊的船夫,這才一道回了将軍府。
熟練留門的徐伯見怪不怪。
早些年——少爺還沒搬到這座宅院前,便常常半夜溜出去,隔天再摸回來,那時景烨尚未登基,韬光養晦,第一次自燕州回京的少爺拒絕各家招攬,一心一意輔佐對方,他也念着“三殿下”在朝堂上替少爺求情的恩。
但現在……
思及此,徐伯倒覺得,這次能有人和少爺結伴是件好事,至少不必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弄得像做賊。
于是,用早膳時,霍野不僅沒收到“拐走病弱主人家外宿胡來”的責怪,反而還從徐伯的神色中讀出一縷慈愛。
素來愛唠叨的張院判亦安靜得很,僅讓宋岫伸出左腕號了號脈。
明明自己也當過醫生,可被對方捋着胡子一盯,宋岫竟無端生出點心虛,偷偷對霍野比了個手勢:
若等會兒張院判問起來,就說他只飲了半杯。
誰料,張院判壓根沒給兩人發揮的機會,昨天是什麽日子他明白,本以為青年會喝到酩酊大醉,如今能清醒着進門,已然算個聽話的病患。
板着張臉,他故作嚴肅,“下不為例。”
宋岫當即,“都聽您的。”
怎麽看怎麽乖。
遺憾的是,這樣和樂融融的日子并沒能持續太久,半月後的某個深夜,宿在将軍府的張院判被急召回宮,且帶走了身為啞兒的小壽。
景烨病了。
倒不是什麽重症,起初,禦醫們按例開了些藥性溫和的安神湯,幾貼服下,卻半點也沒見效。
脈象平穩,能吃能睡,亦無頭疼,僅一宿一宿地做夢,噩夢,此等古怪的病,衆人還從未聽說。
替天子看診,稍有不慎便是掉腦袋的禍事,穩妥起見,禦醫們只得請回最德高望重的張院判坐鎮。
夜裏的紫宸宮也漸漸變得燈火長明。
以景烨對文武百官的防範,自是将消息瞞得嚴嚴實實,免得有人膽大包天起歪心思。
除開某些他意圖試探的朝臣。
幾日幾日睡不好覺,脾氣難免會變得愈發暴躁,景烨演了快二十年的戲,面上能忍住,私下卻煩得要命。
林靜逸身為皇後,再與景烨冷戰,宮裏發生的事也瞞不住他,召回張院判的隔天,他終是念着彼此的情誼,出了清寧宮,主動踏足紫宸殿。
以往景烨和林靜逸同榻,總能安眠,對方心思幹淨,是他朝堂外的慰藉,景烨希望林靜逸接納真實的自己,又希望對方能永遠保持這份純粹。
偏偏這次,也許是因為先前的争執,讓景烨認識到了林靜逸與自己政見相悖時的固執,他擁着對方,鴛鴦交頸,大汗淋漓,竟怎麽也找不回最初的心情。
子不語怪力亂神,法華寺金蓮滿池的奇景,林靜逸雖有耳聞,卻未全然相信,因為他清楚,陸停雲過去取得的功績,并非靠虛無缥缈的佛緣,而是靠能力,靠厮殺,靠邊關将士的血肉之軀。
但景烨日日被夢魇糾纏的模樣,又真實到詭異,思慮良久,某個景烨再次驚醒的深夜,林靜逸揮揮手,遣退宮人,喚:“陛下。”
這是他談及正事才會用的稱呼。
斜倚床頭,景烨緊緊抱住林靜逸,感受着對方的體溫,低低應了聲。
“關于陛下的怪病,我似乎有了頭緒,”聲線低柔,林靜逸道,“既然陛下夢中時常念及燕州與陸将軍……”
把玩他發絲的手指停住。
拂在頸側的呼吸亦變得緩慢冰涼。
林靜逸卻像沒察覺這微妙的警告,繼續,“……既然陛下夢中時常念及燕州與陸将軍,何不将真相公之于衆?”
“水落石出,怨憤消解。”
“或許能換來一夜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