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去路被阻, 宋岫停步,懶懶擡眼,認出來人身份。
楊思文。
京中最有名的纨绔, 往上數三代,皆是皇商,家裏的銀子多到花不完,偏偏到了對方父親這一輩, 鐵了心想讓兒子考功名,三歲便請來大儒開蒙, 日日耳提面命,卻沒成想, 适得其反。
天性對讀書無感, 多在學堂坐一刻都嫌煩, 長這麽大, 楊思文最讨厭兩件事, 一是先生的唠叨,二是別人家的孩子。
——被逐出京前,原主正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長相好, 性格好, 文章更好, 陸停雲的存在,沒少讓楊思文挨手板。
但若說後者針對原主做過什麽壞事, 宋岫一時真找不出來,最多只是見面嗆聲,鬥雞似的昂着下巴, 擺出副盛氣淩人的架勢。
好比現在。
“我說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上下打量了青年一圈,楊思文誇張地輕啧兩聲, 轉轉手上的玉扳指,“蔫耷耷的,像地裏被曬幹的白菜。”
燕州一案鬧得沸沸揚揚,上至天子朝臣,下至販夫走卒,誰人不知?住在京城裏,他當然有所耳聞。
可從一開始,楊思文就沒信什麽陸停雲叛國的屁話,打小君子長君子短,聽得人牙酸,讓對方親手葬送三萬條的性命,還不如讓對方自殺來的簡單。
果然,沒出兩個月,陸停雲便被放了出來。
上回見到這人,還是新帝登基後,對方率兵回燕州的時候,銀甲紅袍,白馬飒沓,不知勾走了多少閨閣小姐的魂。
頭一回逮住青年如此狼狽,他定要好好嘲笑一番。
周遭香客亦未料到,近些年百戰百勝的鎮安大将軍,會是這麽位文弱公子,莫說提槍,恐怕連筆都提不起來。
“陸某前陣子受了些傷,”擡手,虛虛攔下想要護住自己的霍野,宋岫道,“叫楊公子見笑。”
此話一出,衆人不由得想起,青年當日在城門被扣押時,據說已是渾身浴血,奄奄一息,初聽只覺誇張,如今看來,或許為真。
楊思文顯然也想到了這茬,氣勢無端弱下兩分,讪讪,“怎麽?堂堂鎮安将軍府,竟連個像樣的大夫都找不來?醫術差就算了,還讓你這樣病歪歪爬山?”
宋岫的眼神漸寒,“楊思文,你今日可是故意給陸某找不痛快?”
乍然被這麽直呼其名的一兇,楊思文沒怵,心頭反倒騰地冒出股火來,怎料未等他發作,附近香客暗含責怪的視線,便如千斤重,生生将他壓在原處。
腦內靈光一閃,楊思文這才記起,對方前陣子剛被抄了家,親衛也死個幹淨,戶部歸還財産前,說不定真連請大夫的銀子都缺。
“行了行了,好好說着話,你瞪我幹嘛,”從沒體會過口袋空空的滋味,楊思文瞧着青年一襲光禿禿的素衣,莫名生出點憐憫,敷衍安慰,“福禍相依,陛下不是給你指了禦醫?我看你這病,尋常大夫也治不來。”
“今日我做東,請轎夫送你上山。”
宋岫冷冷拒絕,“不必。”
“心誠則靈,陸某此行是為大靖所有保家衛國的将士,摻不得水份。”
似是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尾音剛落,青年便掩唇,撕心裂肺地咳起來。
說者無意,落在聽者耳中卻值得品味,一場“纨绔子弟欺負朝廷忠良”的鬧劇發生在眼前,周遭香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覺得以青年這“迎風咳血”的狀态,陛下将對方接進宮醫治,着實再正常不過,未必是為了納妃。
完整捕捉衆人神色變化的4404:……怎麽說。
遇到它家宿主還敢自個兒往槍口上撞,算楊思文倒黴。
“诶,诶,”生怕青年一口氣沒換過來,直接暈死在地,楊思文一時慌了神,難得服軟,“請客而已,我又沒別的意思,你惱什麽?”
“侍衛呢?帶水了沒?丸藥呢?還不快幫你家主子緩緩。”
腰間挂着水囊,霍野看都沒看楊思文一眼,循着上次青年花廳嗆酒的經驗,輕緩且規律地在宋岫背後拍了拍。
等喉嚨的癢意平複,青年臉頰已然泛紅,搖搖頭示意霍野莫再理會,宋岫擡腳向前,繼續爬山。
抓準時機,一旁的小厮連忙拉住楊思文,“少爺,您忘了夫人交代的事?”再糾纏下去,自己一行人恐怕要被香客用目光撕碎。
母親身體抱恙,所以他才被派來燒這勞什子破香,因得通往法華寺的石階漫長陡峭,平日夫人小姐們來拜,多半會乘轎,楊思文嬌生慣養,本沒打算靠腳登山,但青年緩緩遠去的背影,偏讓他感到害臊:
讀書比不過,習武亦差了一截,難道連爬個山,他也要輸給變成病秧子的陸停雲?!
揮手遣散湊過來的轎夫,楊思文随意丢了兩塊碎銀,接着就在小厮錯愕的注視下,撩起衣擺,大踏步地往上沖。
宋岫體虛氣短,腳程慢,自然很快被追上,楊思文最開始還故意不遠不近、只走在青年身前兩步,得意洋洋地說些酸話,路程過半後,便耷拉着腦袋,撐住膝蓋喘起粗氣。
反觀宋岫,慢是慢了些,卻勝在穩定,因得體溫低,乍瞧去,清清爽爽,竟好像連滴汗也沒流一般。
高下立判。
楊思文煩得要命,又不甘心低頭認輸,咬牙踩上最後一級臺階時,小腿肚子都在打顫,幹脆破罐破摔,一屁股坐到地上擺爛。
同樣登頂的宋岫則道:“大人。”
呼吸如常的霍野立刻會意,長臂一伸,拎雞仔般拎着楊思文的衣領,輕松把人提了起來。
“陸停雲,你,你什麽意思!”雙目圓睜,楊思文張牙舞爪掙紮兩下,可惜聲音和動作實在無力。
宋岫言簡意赅,“會抽筋。”
劇烈運動後不能馬上休息,否則血液淤積,循環難暢,頭暈惡心都算是輕的,萬一缺氧更麻煩。
——按原主對楊思文的印象,山腳到山頂這一趟,的确稱得上“劇烈”二字。
古剎幽幽,連帶着人心也跟着靜下來,聽出青年是好意,雙腳重新着地的楊思文勉強站直,含糊嘟囔了幾個字,再擡頭,卻已不見對方的影子。
楊思文心底那點微弱的感動頓時消失殆盡:
虧他還想道謝。
這陸停雲果真和以前一樣讨厭。
另一邊,約莫是景烨提早知會,宋岫剛進正殿,一個穿着僧袍的小沙彌便上前迎人,“陸施主,慧覺方丈已在禪房等候,請随我來。”
宋岫颔首。
原主不信神佛,倒也聽過慧覺方丈的名號,來法華寺的香客,大都是沖着這塊金字招牌。
然而,依宋岫看,與皇權牽扯的高人,多半已落進俗世。
跟在小沙彌身後左拐右拐繞至後院,他屈指叩門,獨自邁入禪房,瞧見裏頭坐着個年近耄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低聲念了句佛號,慧覺雙手合十,“陸施主。”
“慧覺大師,”利落跳過一切無意義的寒暄,宋岫回禮,開門見山,“陸某近來噩夢纏身,夜難安寝,該當何解?”
慧覺:“敢問陸施主,夢中所見是何物?”
宋岫:“沙場,燕州。”
徐馳無聲無息死于家中,朝內重臣皆能猜出其中貓膩,卻沒一個敢挑明,勢比人強,或許其餘人會選擇退半步妥協,但陸停雲不會。
“罪首伏誅,施主又何必執着?”表情平靜,慧覺道,“施主殺業太重,果報糾纏,應當靜心修行才是。”
宋岫:得。
難怪景烨答應得這般痛快,原來是給他找了個說客,勸他放下仇恨。
可……“保家衛國也能算作殺業嗎?”定定地,宋岫與慧覺四目相對。
這一瞬,慧覺幾乎以為青年已經看破了陛下對他的托付,但很快,對方就收起那股淩厲的氣勢,垂眸,淡淡,“既如此,陸某想做一場法事。”
“超度亡魂。”
慧覺明白,于情于理,青年的要求并不過分,偏偏陛下有令,無意将此事鬧大,正猶豫間,宋岫卻道:“不拘多氣派,陸某僅想親自誦谒經文,求個心安。”
話說到這份上,縱使景烨親臨,也再沒有拒絕的理由,微微放松神經,慧覺問:“阿彌陀佛,不知施主欲将法事定在何時?”
宋岫:“若今日有空,便今日。”
沉靜坐于矮桌邊,他面色蒼白,病骨支離,細看去,眼下隐隐可見青痕,瞧着确實像被夢魇困擾多日。
慧覺:“可。”
“不過眼下仍有香客在外等候,老衲怕是難以親自露面。”
宋岫:“無妨。”
反正他本來也沒盼着靠外人成事。
守在門外的霍野則将禪房內的交談盡收耳中。
待青年走出,他下意識瞄了眼對方的臉,依舊沒找出任何異常。
連一絲一毫的失落也無。
兩個時辰後。
正當慧覺敲着木魚,跪在佛像前默念經文時,方才替宋岫引路的小沙彌,忽然慌慌張張闖進來,“方丈、方丈!”
眸光晶亮,近乎語無倫次地,他似剛剛朝拜過神跡的信徒,嚷:“陸施主、不、佛祖顯靈……池塘裏的蓮花全開了!還成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