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傍晚時, 景烨來了臨華殿。
此處是皇宮裏最偏僻的地界,正常情況下連宮人都很少路過,先前是景烨生母的住所, 新帝繼位後,內務府特意遣人修繕,花了好些心思,這才在盡量維持原貌的前提下, 将“荒涼破敗”變成了“清靜雅致”。
可惜,對方并沒能親眼目睹自己的兒子榮登大寶, 打從景烨懂事起就纏綿病榻,三年前咳血而亡, 空得了個太後的尊名。
揮手制止身旁太監的通報, 景烨親自上前推開殿門, 繞過屏風, 面色蒼白的青年果然疲倦地合着眸。
約莫是疼, 又或是做了噩夢,對方睡得不大安穩,眉心緊緊皺着, 攏起道深深的印痕。
景烨從沒見過這樣的陸停雲。
脆弱, 不安, 惹人憐惜,印象裏, 對方總是意氣風發,連被趕出京城那日,骨子裏也透着倔強和執拗, 仿佛天塌下來,也無法令他彎腰。
下意識地, 景烨伸手,想将那煩憂撫平。
怎料他剛有動作,陷進錦被中的青年便陡然睜眼,看清來人是誰後,非但沒有放下警惕,反而還厭惡地躲了躲。
重傷未愈,又是乍然驚醒,青年稍稍一動就咳得厲害,撕心裂肺,似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景烨無法,只得停在原地,使了個眼色,旁邊立刻有宮人端來一盞泡着參片的溫水,準備伺候前者喝下。
青年卻不張嘴。
景烨也沒惱,虛虛睨了眼那宮人,道:“拖下去,仗責三十。”
後頭立刻有個紫袍太監應,“喏。”
——李延福,伺候過兩朝天子的大內總管,當初景烨能在老皇帝的藥裏動手腳,少不了對方的幫忙。
按理說,此等共犯,以景烨的多疑,合該在穩住朝局後,找個由頭将對方滅口了事,但李延福畢竟只是個太監,手上沒實權,榮寵皆倚仗君恩,翻不起什麽大浪,既用着順手,景烨索性便留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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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陛下的用意,李延福嘴巴回得快,動作卻很慢,還沒等真正碰到那瑟瑟發抖、想求饒又不敢的宮人,就聽到青年嘶啞的嗓音,“景烨。”
一字一頓,像是喉嚨裏擠出來,淬着滿滿的恨意。
眼觀鼻鼻觀心,李延福無聲屈膝,其餘宮人也跟着一起,垂頭跪了滿地。
整個臨華殿頓時落針可聞。
察言觀色,是做奴才的基本功,如今能在禦前伺候的宮人都清楚,他們這位陛下平日瞧着溫和,若真動了怒,殺起人來,眼都不會眨一下。
偏偏今日陛下的心情似是極好,面對青年毫無遮掩的敵意,反而還輕笑出聲,“朕記得你以前也這樣叫過。”
正是他做戲試探的那晚。
平日裏對方總是恭恭敬敬,公私分明,不敢越雷池一步,唯獨在聽到“迎你為後”四個字時,又驚又喜,顫聲叫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千種情緒盡藏于這二字,未等細細吐露,便記起彼此的身份處境,慌忙改口,“殿下。”
“你醉了。”
物是人非,當初被景烨随意抛之腦後的畫面,此刻卻纖毫畢現,歷歷在目。
然而,同樣的回憶,對真正的陸停雲來說,卻是穿腸毒藥、是自己愚蠢輕信的證明。
原主從未稀罕什麽皇後之位,更沒想過要和景烨平分天下,他驚訝,是因為本該埋葬在心底的妄念被發現;
喜悅,則是因為得到了鐘情之人的回應,甚至願意違背祖制,給自己尋常夫妻的待遇。
當時的景烨未娶妻,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收,且明面上,丞相府是憑實力不站隊的中立,陸停雲離京多年,一心搞事業,哪裏會得知對方與丞相之子的私交,就這樣傻乎乎地、一頭栽了進去。
“是嗎?”難過或惱怒,都只會落入對方的圈套,強忍咳意,宋岫淡淡,“雖然我有些忘了,可想來,陛下當時也做了同樣卑賤的事。”
景烨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
卑賤二字,是他生平最讨厭的詞語,以至于他明知青年是存心激怒自己,依舊感到了不悅。
“怎麽?難道是陸某說錯了什麽?”不再以臣子自稱,宋岫費力擡了擡胳膊,從那倒黴的宮人手裏拿過茶杯,慢吞吞潤了潤喉,“出賣一張面皮讨好文臣再讨好武将,原來當朝天子最擅長的,是以色侍人。”
表情戲谑,他好似真把對方當成了青樓裏的妓子,審視般,目光上下掃過景烨,活脫脫一副挑肥揀瘦的恩客做派。
景烨沉下聲音,“阿雲,別和朕置氣。”語調仍溫和,但任誰都看得出,他的耐性即将告罄。
宋岫偏要踩着對方的雷點蹦迪,“咳咳……我說什麽來着,陛下做起戲來,真是比最嬌滴滴的姑娘還會哄人。”
“想必皇後一定很滿意。”
林靜逸,字子閑,當朝丞相最疼愛的幼子,大靖開國以來第一位男後,原本景烨為其遣散後宮、是民間津津樂道的恩愛佳話,此刻卻被青年的嘲諷染上層陰翳。
雖說林家在奪儲一事上從未站隊,可很多時候,不站隊本身便是一種支持,景烨登基後,林家自然而然成了中立一派的領頭羊,先行投誠,替新帝效命,這才讓景烨在短時間內迅速穩定住朝局。
将陸停雲救出死牢、安置到臨華殿的事,景烨還未曾向林靜逸提起,紙難包火,宮裏平白多了一個人,或早或晚,對方總會知曉。
思及此,景烨終究淡了來時的興致。
沒錯,他是想救下陸停雲,将對方養在宮裏,也算全了潛邸時的一番情誼,但自始至終,景烨都未想過,要為了陸停雲而廢後。
且不說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子閑總歸救過他一命,對方性格純善,有許多事,景烨不方便和對方說,卻并非是對方的錯處。
“你好好休養,”知曉青年此刻在恨他什麽,景烨壓住惱火,道,“那三萬将士,朕會處理好他們的後事。”
肉眼可見地,青年的臉色灰敗下來,“如何處理?”
那些将士,皆是随他征戰多年的親信,雖說禍不及家眷,可生殺大權掌握在景烨手中,怎能叫人安心?
“為國捐軀,自然是将撫恤的錢糧一分不差發下去,”輕松拿捏住對方的軟肋,景烨拂袖,“再詳細的……乖乖喝藥,朕明日再來告訴你。”
宋岫:【我呸。】
為國捐軀?明明是殉了狗皇帝的疑心,死在自己人箭下。
行昏君之事,還想在史書上留下明君的美名,世界意識竟真敢把這滔天的氣運送給一個不仁不義的主角。
所幸,這個小世界裏不止一位主角——哪怕原著是實打實的景烨視角。
既然狗皇帝打算享齊人之福,那他這把火,就先從後院燒起。
【養好身體再說吧,】幽幽地,4404冒頭,【你現在連床都下不去。】
宋岫:【沒關系,林靜逸會自己來找我。】
丞相家的幼子,千嬌百寵,耳濡目染,再如何善良,也不可能是個随便捏扁揉圓的軟柿子,況且,對方越是善良,就越無法容忍景烨徇私枉法、包庇自己這樣一個本該千刀萬剮的死刑犯。
到時焦頭爛額的只會是景烨。
無論景烨選擇向林靜逸坦白,還是再演一場假死的戲、把他送出宮去,宋岫都能從其中獲利。
低咳兩聲,宋岫笑,【看來我确實得多喝幾碗藥。】
林靜逸掌管宮中賬目,越是珍稀的藥材,越難被銀子抹平,縱使景烨用私庫填補,也很容易被前者察覺出貓膩。
【他沒問我的傷,】擡手撫上脖頸,宋岫若有所思,【來之前見過霍野了?】
4404:【算是吧。】霍野得到的命令是十二個時辰貼身“護衛”,所以對方并未離開臨華殿,僅僅是叫來下屬,給景烨遞了張字跡玲珑的紙。
上面詳細記錄着宿主的一舉一動,當然,酌情略去了“壯士”的部分。
當時宋岫在睡覺,4404沒忍心出聲,等景烨真正進門,才叫醒對方。
【行吧,誰讓他現在是狗皇帝的人。】經過方才那麽一折騰,宋岫睡前包紮好的傷口又滲了血,但他實在懶得再動彈,低頭瞄了下,見沒弄髒衣服,便合了眼不理會。
暗處的霍野卻對這味道極敏感。
像一只被獵物吸引的猛獸,他不自覺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青年身上。
那愛哭的小太監正在廚房煎藥,一時半會,怕是難以發現對方的異樣,或許自己可以弄出些聲響,引前者過來查看。
畢竟他的首要任務是保住陸停雲性命。
但還未等霍野動作,假寐的青年就張口,“安靜些。”
霍野:……除開呼吸,他沒做其他任何多餘的事。
“你的眼睛很吵,”聲音細若蚊吶,青年皺眉,“別總盯着我看。”
霍野:若非怕對方突然斷了氣,他何至于目不轉睛。
可霍野到底默默移開了視線。
方才殿內的對話,已然讓他将真相猜出個七七八八。
暗衛無需思考,只需執行,他不能放青年走、也不能放青年死,卻能在有限的範圍內,讓對方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