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主帥、主帥!”
有人輕聲催促。
錦搖光回過神。
眼前是軍事推演的沙盤,她擡眸環視一周,簡陋的桌邊站着一圈神色憂慮愁眉苦臉的将士。
她定了定神,再次往手中布防圖看去。
八千軍在岳城……岳城,不是早就被收複了嗎?
“報——”前哨士兵沖進大帳,聲音凄厲嘶啞,“主帥!匈奴集結三萬兵馬駐紮在城外,現在正叫陣呢!”
“三萬?!”
“之前探子來報不是只有兩萬嗎?”
那前哨急急解釋:“探子回來說那匈奴大将呼延焱殺了他們的三皇子和老皇帝奪了皇位,匈奴兵馬如今全在他手!三萬……只是他手下一部分而已……”
賬內再無人出聲,有些人已目露絕望之色。
“如今岳城內百姓身在何處?”錦搖光問,立刻有人抱拳回應:
“回主帥,百姓還在撤離,最後一隊方才啓程。”
“清點岳城兵馬,傅左衛帶五千兵馬輕騎速速退回聞州,集結龍骁營等待大斐援軍,陳副使帶兩千五沿途護送百姓,江統領……”錦搖光皺眉,
“江中源何在?”
“回主帥,江統領昨日與匈奴前軍激戰,被流矢射中右腿,現在還躺在床上,行動不便。”
“那就換成何副将,帶一千五押後……”
“主帥這是要兵馬全部撤出岳城?您……”
“我留在這。”
“主帥不可!”衆人疾呼,
“主帥!請您三思!”
“之前岳城一戰,呼延焱見過我……我留在這裏還能與他周旋一二,不然你們留在這裏是打算白白送死嗎?”錦搖光提高了音量,斬釘截鐵,
“大斐軍馬不可浪費一兵一卒,都先退守聞州等援兵再計!”
她用力一揮手,喝道:
“這是軍令,速速執行,違令者斬!”
“可是丢了岳城,朝堂那邊……”
“朝堂愛怎麽說怎麽說去,說我不戰而降也好說我拱手讓城也罷,盡管把所有罪責都推我身上來!”
錦搖光解下帥印往地上一擲,
“江山版圖不如半條人命,功名利祿我全不在乎!都給我領了軍令,滾!”
“……是。”
将士們不情不願地領命退下,錦搖光出帳披挂上馬,逆着人流向北城門飛馳而去。
猛然聽到一聲呼喊,回頭只見江中源一瘸一拐勉力追着。
她勒住缰繩,
“江叔?”
江中源棄了拐棍,跪拜在地,
“求主帥賜江某同行!”
他擡起頭,老淚縱橫,哽咽規勸:
“求主帥可憐可憐江某,江某也是看着您長大的,實在不願眼睜睜看着您去送死……就算必然是個死,江某也要死在您前面!”
錦搖光驚覺面前的江中源竟已頭發花白,喉間亦是一哽,
“活下來不好嗎……非要跟我去送死?”
江中源泣道:“主帥力保岳城軍民性命,不惜獨攬惡名,若是江某僥幸存活,如何有顏面對世人對主帥的抨擊與污蔑……”
他又拜了下去,頭磕在地上發出悶響,
“江某願與岳城共存亡!”
一旁路過還未來得及撤離的士兵們聞聲也跪了下去,撲通跪倒一片,
“某願與岳城共存亡!求主帥成全!”
錦搖光怒而解下背上長槍,槍尖指地,
“你們一個個是在威脅我嗎!”
“主帥,”何副将跪地請命,
“請主帥體諒,單憑主帥一人實無法拖住三萬匈奴之衆,既然主帥一心保全岳城軍民性命,還請主帥讓我等留下,如此才可拖延足夠的撤離時間。”
錦搖光目光滑過他、江中源的花白頭發、還有跪在地上一應士兵清澈堅定的眼神,不忍再看扭過頭去,
“既然如此……剩下的兵士中龍骁營戰士随我列陣前方禦敵,其他押後。”
“主帥這是……”
“江湖與朝堂不和已久,若是此戰死的只有普通兵士,江湖依然會無動于衷,只有龍骁營有所損失,才能驚動江湖與朝堂聯手一致對外……
“走吧!走出城外之前還有反悔的可以立即回頭,我絕不會阻攔!”
“誓死無悔!”
旌旗獵獵,戰鼓铮铮,大漠上的西北風卷起黃沙刮得人臉生疼。
呼延焱觑眼望去,堪稱敢死隊的一衆大斐士兵列隊站在城門外,前排一眼望去俱是持槍士兵,和陣前主帥一樣。
似乎這是大斐的一個江湖門派,叫什麽龍……?
呼延焱目光再次聚焦到那主帥身上,停留在那張嬌嫩秀氣,與這大漠格格不入的小臉上,伸手緩緩摸過卷曲的胡茬,露出一個淫邪的笑來。
他拍馬向前,執鞭遙遙一指,
“兀那女娃,這沙場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不如趁早歸降,叔叔我還可以讓你進帳篷暖暖身子?”
那方匈奴列兵聞言哄笑起來,錦搖光卻并不答話。
等他們笑完,持槍運氣,用力一揮一立,槍尖破空發出呼嘯,紅纓劃過帶起一道赤虹,整個人也随之披上一層紅光。
——龍骁功法專門用來承傷的武功路數:“潛龍勿用”。
宛如下了一道無聲的指令,緊接着,前排龍骁營戰士們也都揮舞長槍,戰甲上披上一層紅光,戰意沖天而起;
又聽他們齊聲大喝一聲,槍柄撞擊地面,發出一陣悶響。
這方大斐士兵進入戰鬥狀态,對面呼延焱也緩緩套上了他的武器——一副精鋼鍛造的指套,連着護腕,伸展自如又鋒利無比,指尖幽幽閃着寒光,削鐵如泥。
只聽他桀桀笑了兩聲,
“不知死活的小蟲子,套上一層甲殼就能抵擋我了嗎……看我一手就能捏死你!”
錦搖光揮槍,破空又帶起一聲呼嘯,鋒利的槍尖遙遙指着他的臉,
“你大可來試試——”
槍尖指向,呼延焱也沉了臉,溝壑深深的臉上橫肉抖動,他豎起右手并指往前一曲,戰鼓見令變調,號角響起,
“铮——”
匈奴鐵騎應聲肅整,鐵甲碰撞,兩方人馬頓時發起沖鋒,瞬間厮殺在一處。
錦搖光一馬當先迎上呼延焱,長槍揮舞間只見紅纓閃過,銀光忽地一閃,卻被呼延焱伸出狼爪架住,往旁邊一送便卸了她的力道。
近戰不是呼延焱的對手,力氣與招式都太吃虧了,連續幾招都被呼延焱輕松化解。
錦搖光面容仍是冷肅,心卻一慌,手上便亂了一瞬,長槍被他搶去,瞬間縮短了距離,那張有如惡鬼的臉上浮現出令人惡心的猙獰邪笑湊了上來,
“怎麽,這麽急着想給我暖床?”
太近的距離實在不利,錦搖光根本無心去聽他說了什麽,注意力全在他的那副狼爪上。
這個距離不能不防一手黑虎掏心,就算是有戰意護體也根本擋不住……
可又不能棄了槍,不然就只剩赤手空拳了……
只見呼延焱右手微微一動,錦搖光随即瞳孔一縮——
危急關頭斜刺裏左沖右突出來一個人影,棄馬一跳,正正好擋在錦搖光面前,錦搖光下意識接來那人扔過來的槍,趁勢将手中長槍往前一送,還來不及拍馬回身——
“噗——”
鋒利的、閃着寒光的狼爪輕松地刺穿了那人的胸膛,鮮血濺了她一臉。
挂在狼爪上的,是從小看護她長大、比黃媽媽還細心、被戲稱為龍骁營所有人的“媽媽”的——
江中源。
“江叔——”
錦搖光雙目赤紅。
江中源奮力撐起眼皮,看了她最後一眼,嘴角微微勾了勾,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什麽話,耷拉下頭顱,徹底沒了氣息。
還沒等錦搖光做出什麽反應,江中源的屍體便被呼延焱嫌棄似的往地上一甩。
錦搖光跟着心一沉,擡眸看着呼延焱那沾着還溫熱的鮮血的狼爪沖她挑逗似的勾了一勾,歪了下頭,
“再來?”
悲憤交加之下,她被挑釁得失了理智,提着江中源的槍就往前沖,戰意熊熊燃起,一時之間倒是壓制住了呼延焱。
——只是可惜一昧莽進終究會失了後勁,手上一軟還是被搶過了槍去。
這次再沒聽到呼延焱說任何廢話。
槍被奪走手中一空時,呼延焱右手一把扼住錦搖光頸部,她只覺喉間一緊。
被控制住的身體尚且掙紮着,缺氧的窒息感還未傳達出來,對方左手扔了槍就襲了上來。
一記黑虎掏心,龍骁戰意和穿在身上的胸甲毫無抵擋之力,有如筷子戳進豆腐般輕而易舉。
她茫然地低頭看去,那只狼爪實實在在地刺入胸膛,緊接着,連疼痛都還沒傳達到大腦,她就已經被掀翻在地。
她仰面看着那馬背上的呼延焱嘴角勾起嘲諷的笑,看着他漫不經心地甩了甩狼爪上挂着的鮮血,那嫌棄的表情和方才殺害江中源時如出一轍。
鮮血汩汩湧出,染紅了身下的黃沙,又迅速被風沙掩埋。
心髒處後知後覺開始抽痛,帶着破碎內髒的血液湧上喉間,可她連咳嗽的力氣也沒有了……
最後的視野中,是大漠昏黃的天空,沒有一片雲也沒有一只鳥。
戰鼓號角厮殺聲都漸漸隐去,只有遠處似乎傳來禿鹫尖銳難聽的叫聲,和風聲混在一起,倒像是在悲鳴……
眼前浮起一陣柔和的白光,錦搖光驚醒過來,記憶有如泉湧,繁雜龐大令人頭痛。
她伸手想撐頭,看見了腕間終端亮着的白光。
後知後覺伸手摸上胸膛,那裏心髒正有力地跳動,她這才驚覺不過是一場幻境。再擡頭環視四周,自己仍站在青州城牆上,但其他玩家卻不見了蹤影。
眼前出現一雙精致的白靴,錦搖光擡頭望去,藥傾寒也正低頭注視着她,任由她坐着,似乎并沒有想伸手拉她一把的打算。
飄然若仙的淩塵宗宗主藥傾寒是個潔癖。
正因為不願接觸病人,而溶月閣又只招收女弟子,這才結合本無醫學的淩塵宗固有玄術,開創了不碰觸病人即可實施治療的宗門秘術“萬藥生塵”。
淩塵宗位于遠在東海邊的桑洲,遺世獨立,不争不搶,如非必要并不會對江湖之事插手。
如今江湖與朝堂矛盾越發尖銳,倒是逼得這位宗主不得不現身了。
這位潔癖嚴重又性格孤僻的杏林聖手站在錦搖光面前,堪稱無禮地用淡漠的淺色眼瞳将她上下掃視之後,掀起薄唇毫不客氣地嘲諷道:
“方才你的幻境之中解脫之法千萬種,你卻選了最蠢的一種。
“——你是沒有腦子嗎?”
錦搖光聞言震怒,但發現确實無從辯駁。
她也确實常常意氣用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