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淵
沉淵
“至于麽。”
“有什麽大不了的。”
“你這也太敏感了吧。”
“……”
這些話我聽過無數次。
好像很久以前,就只有這些話。
所以我保持沉默,我已經沉默了好久好久了,我感覺,我快撐不下去了。
我早就已經承認這真的是我的問題了。我知道自己的思維方式異于常人,所以我盡量地不去發言,不去表達自己的觀點,不去跟任何人起沖突,無論什麽事,我就一笑而過,從不參與他們的争論,甚至有些避之不及。
不是我膽怯,而是我真的好累。
只是簡簡單單的活下去,就足以讓我筋疲力盡。
我就這樣戴着面具,僞裝着,茍活着。
直到我藏在包裏的藥物掉了出來被人看見了,他們的讨論目标轉向了我。
“聽說了嗎,柳顏是個精神病!”
“精神病可是殺人不犯法的,咱可得離她遠點。”
“怪不得不合群,原來不是正常人。”
“我怎麽這才知道,想想都後怕。”
我聽到了。
我沒說話,但腦海裏的嘈雜卻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
所有人對我避如蛇蠍,從此我所有的舉動都變成了不正常。
我惡心透了這個帶着有色眼鏡的世界。
我的噩夢逐漸失控,夢中的那些人扭曲變形,那一只只觸手纏繞過來,把我的感官剝奪殆盡,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将我淹沒,然後窒息死亡。
我看見了一個人渾身是傷,披頭散發地瘋狂大叫,絕望嘶吼,直到筋疲力盡地倒在滿是血污的地上,我才敢顫顫巍巍地過去查看,結果發現那個人就是我。
我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我記得有人把快遞寄給了我,就在快遞站的四號櫃子裏,那是一只死去的貓。我不清楚誰寄給我的,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寄給我,但我還是去拿了,因為我不想讓小貓死在那種地方,也不想由于我個人原因而給保潔人員帶來麻煩。
結果發現那裏根本不存在我的快遞,四號櫃子裏只有別人的外賣。
我從那時候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我開始害怕,一度懷疑自己會不會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意識不清醒就會砍人。
我覺得自己得走了,可是我還有母親。
我開始網上搜索各種器官價格,清算自己身體的價格。我想要很多很多錢,還給我媽。
我知道這樣做不妥當,但是我總要留給她點什麽,我覺得對不起她,可我這樣下去未必就能對得起。
直到有一個人發現我荒唐的想法。
他叫何霄梵,是我前桌。他因為個子高而排在後面,而我是因為被排擠主動去了最後一排。
我那時候唯一感興趣的事就是在我的畫本上繪畫。只有在畫中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由。
我有一次課間空畫着畫着睡着了,身體迷迷糊糊地往前傾,拱掉了放在桌子最前面的一支筆。筆掉在地上清晰的脆響驚醒了我。
當時我被準假不用跑操,他作為課代表剛從辦公室回來坐位置上學習,當時的班裏只有我們兩個。我沒請求他給我把筆撿起來,我想着下節課結束後自己去撿。
然而他很快低頭找到我的筆,然後撿起來放在我桌上。
我對他說了聲謝謝,然後把筆放進桌洞防止它再掉。
我當時忘記了畫本前一頁的背面寫着的東西了。
他看見了我在上面寫下的各種器官,還有後面清清楚楚的标價。
“這是幹啥?你要當人販子啊?”他半開玩笑地說。
“打算學醫。”我淡淡笑了下,随口編了一句瞎話。
“你還真是張口就來,學醫現在都學怎麽賣器官?”他壓低聲音:“你到底想幹嘛,別亂來啊。”
我沒說話,他之後也沒多問,但是我能明顯感受到他的關注。
我很不習慣,我開始刻意疏遠他。
我不想給自己留遺憾。
我有一天突然發病,執意要去樓頂,平常走路都費力的我一口氣爬了六樓,最後通往天臺的門卻被一個大鎖鏈鎖着,我不肯走,執着地盯着鎖鏈看,甚至在很認真地想怎麽打開它。
突然有人在後面叫我名字。
我愣了一下,然後回頭看向樓道。
他氣喘籲籲地站在樓道口,看見被鐵鏈鎖住的門似乎松了口氣,撐着牆坐在了地上。
他向我招招手,然後拍了拍他旁邊遠離樓道的位置。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了。
他喘勻了氣息,突然想到什麽,把一條長腿伸直從兜裏摸了顆糖遞給我。
我慢半拍地接過,然後慢一拍地道了謝。
“你有什麽事,可以告訴我的。”他很認真對我說。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很好看,他的眼睛更好看,永遠都真誠而熾熱。
“我看了你的畫,畫的很好。為什麽不發朋友圈呢,我一定第一個給你點贊。”
“我覺得你很優秀,真的,不要在意別人怎麽說。”
“你也聽說了?”我淺淺一笑,“你就這樣跟我呆在這,不怕我殺人不犯法?”
他沒說話,好像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我以為他怕了,這樣挺好,我想。
我起身要走。
“你不想說沒關系,”他的聲音在樓道響起,“但是不要讓別人定義了你。”
我頓了一下腳步,但還是離開了。
我知道這樣很沒有禮貌,但是我實在不想讓他摻和我這種人的事。
我很怕麻煩別人,那樣我會有罪惡感,但是如此看來,我好像依然有罪惡感。
有那種別人想好好幫助你,而你卻狼心狗肺的不領情。
之後我休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假。老師給假反常的痛快,想必擔驚受怕了好久吧。
我就像個禍根,讓他們都恨不得我趕緊離開。我自嘲地想。
母親在哭,她自打從班主任那裏知道了我的情況,一直都在埋怨我為什麽不告訴她。
我一直在逃避她的問東問西,我不認為我對她來說有多麽重要。我覺得那些事說出來除了給她添堵什麽用都沒有。
而且,她不會聽得進去的。她一直如此,我也從來不抱希望。
所以我選擇接受她的埋怨和不理解。
我整天把自己困在屋子裏,窗簾拉的緊緊的,一天到晚不開燈。母親偶爾進來一趟拉開窗簾勸我去醫院,我會很煩躁地把窗簾又拉回去。
我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就連最喜歡的畫本也擱置了。
然後就是無止境的空虛,這讓我不斷地逼迫自己胡思亂想。
我拿起手機,決定撥打網站上那個跳動的電話號碼。
點亮屏幕的瞬間我看見了滿屏的消息。
全是他發過來的。全是在問我的情況。
看着看着,我感覺手上濕漉漉的,随着低頭的動作從臉上又滴下一串。
短短幾句話,分好幾個時間段發過來的,我看了好久好久。
眼淚越來越洶湧,卻始終都發不出聲。
那時候我想對他說所有的事,我所經歷的一切,我都想告訴他。
想了好久,我只發了三個字,我很好。
一分鐘之後,他給我打來了微信電話。
我猶豫了一下按了接聽鍵。
“喂?能聽見嗎?”對面小聲問道。
“能。”我突然發現我的聲音異常沙啞,而且帶着明顯哭過的腔調。
對面沉默了一會,小心試探地問:“你在哪呢?”
“在家。”
“……感覺怎麽樣?”
“挺好,”我勉強擠出一個笑,“不用寫作業。”
“真的嗎。”
“……”
“嗯?”
“告訴你個秘密,”我深深喘了口氣,然後笑着告訴他,“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