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她就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嗓音又輕又平淡,所有悲痛都積壓在了她的心底。
我看着她,突然難過地想:高高在上的長公主殿下又有什麽好呢?死後連為自己流一滴淚都做不到。
她擡起頭來,嘴邊挂起一個釋懷的笑,眼角也自然下彎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弧度:“今晚月色可真好。”
我陡然一驚,圓月早已高高挂在空中,只因我們躲在樹下,而長公主的故事又太令我沉浸在和她一樣的難過中,才不曾反應過來。
除了圓月,天幕中鋪陳而開的皆是層雲,濃重的鉛灰印在視野裏,聲勢浩大,又岌岌可危。
我的眼角忽然掠過一道光。
它和月光融合在一起,以至于我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伸手去阻攔。
——未芽帶着那份笑意,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銀白的夜幕中。
冷白的火焰從她的手臂上燃了起來,她卻像感受不到灼燒的疼痛一般,将手擡了起來,對着月光轉了個圈。
那些飄然的火焰似蝴蝶,在為舞姬伴舞
可這裏的觀衆只有我,哪怕此刻眼前有千軍萬馬,也只有一個我能看見她以命作引的燃燒。
我驚呼出聲,想要伸手拉她回來,可當我的手探出陰影的那一刻,灰色的火焰也從我的指尖燃燒了起來,牽扯出一片劇烈的疼痛。
我顧不上自己,口中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想說你回來,想說別做傻事,想說我們再去求求書兮,可千言萬語臨到頭了,也只能變成嘴邊無聲的開合。我的背好像也燒起來了,手卻還差一點。
一寸,大概只有一寸,我便能抓住她的手臂,便能将她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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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月亮笑了,那聲輕笑婉轉于她的喉間,我從未在她那張總是垂淚斂眉的臉上看見過如此燦爛的笑。長公主用最後的力氣轉了身,看着熱鬧夜宴的方向,輕輕說了一句話,而後便在一片銀灰中化作了細小的塵埃,我隐約看見她落下了一滴淚,她終于能在消失前,為自己愛過的人流一滴淚了。
她說:“我是長公主,長公主也是要面子的。”
佛堂前的宮道只有我了,我覺得我也快要燒沒了。
不知道書兮會不會為我傷心,還是會像驸馬一樣,說不定他也藏着不少漂亮的小女鬼,這個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妖怪,哪裏會缺漂亮小女鬼喜歡……
“阿鬼!”
也不知是不是痛出了幻覺,我總覺得書兮在背後叫我。我正想回頭去看,便被納入一個冰涼的懷中,灼痛感驟停,像被一陣冰涼的雪安撫了,手臂上的火也陡然熄了,我低頭看去,小臂都像是被燒穿了一樣,還有些透明。
我的頭頂出現了一把黑傘,這宮裏只有尊貴的國師大人書兮會打一把黑傘。
我第一次聽他說出一句飽含情感的話,雖然是在吼我:“誰允許你們胡來的!”
我翻了個白眼,覺得這話實在說得有問題,明明是國師大人來無影去無蹤的,為了躲我們不幫忙一天天的不着殿,怎麽現在還把鍋甩到我們兩個鬼魂身上了?我從他的桎梏中掙脫開來,也不想回頭看他,只看着方才長公主消失的那片空地。
“長公主剛燒完,滿意了嗎”
“她遲早要走。”書兮的嗓音冷冰冰的,好像是在敘述一件常見的事情。哪怕是我們發生争執那天,我也不曾見到他有如此冷心冷性的模樣。
我突然被鋪天蓋地的委屈淹沒了,埋在自己的膝頭嚎啕起來,連日來的積怨仿佛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令我在這個月夜裏放肆大哭一場。
但這樣的“哭”只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念頭,我覺得我哭出的眼淚起碼能淹掉整個皇宮大內,實際上我連一滴淚水都沒能流出來。
可我真的好想哭啊。
我想不明白,分明是和我度過許多光陰的書先生,怎麽會突然變成了國師,怎麽會在這荒誕的皇宮內成為高高在上的人。
難道他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嗎?
我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山精野怪,一無所有。
我所經歷的悲慘故事實際上于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又怎麽會在“騙我”這件事情上花費心思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有多久,時間這個概念從死了過後就被我抛諸腦後,只是我沒想到,原來鬼在經歷大喜大悲的事情時也會覺得疲憊。
我試圖從書兮懷中抽離,想問他能不能放我離開。
你要當你沒有心的國師,總不能讓我一個鬼跟你一起陪葬吧?我不想再留在你身邊了,放我自由吧……這些話在我嘴邊轉了一圈,然而還沒等我說出一個字,我便像失去了意識一樣,重新堕入了那個冰涼的懷抱。
書兮單手将我攏着,另一只握着傘柄的手卻在微微顫抖,連帶着視野裏黑色的傘檐也在發顫。
我能夠覺得他長而密的睫毛在我的後脖頸出急促地翼翼扇動,一串冰涼的淚珠似乎從他眼中滴落,又順着脖子一路下滑,滑進了我的背部。
他壓着嗓音,聽起來極其委屈,又是後怕極了。顫着衣袖,他盯進我那雙虛眸中:“……你知不知道剛剛有多危險。”
這般話語沒來由地叫我呼吸一窒,心口驀地生疼。
目所能及皆是妖異月色。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書先生也會哭啊。我嗫嚅着一張口,聲音卡在嗓子眼裏,無論怎麽都道不出聲。
我似乎是忽地就想明了,原來他還是在乎我的。這一刻,我感受到心底翻飛地歡喜情緒正延着瓶口往外蔓延,一汩汩地滲進心底,将內心裝的慢騰騰沉甸甸地。
強裝安定下來,我驀地就抿唇輕笑了起來。
風聲在耳邊低徊幽咽,拂過我這具本不該游蕩地鬼魂,飄過書兮那因着緊張和擔憂散落地淩亂發絲。我瞧着他俊美地容顏,情不自禁地将雙手輕輕繞到他背後,抱住了他。
我呼出口氣,悶悶道:“好吧,我們扯平了。”
可我心裏說的卻是:好吧,我走不掉了……
當晚我看見了一場夢,夢裏是長公主的一生。
或許是我與她“生死之交”的機緣,才使得我能夠當個看客,去了解她的過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