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遇見宋冬燃之前,我就是永睦縣外小村寨裏的一個野孩子,爹不疼娘不愛的。
哥哥倒是被他們在手心裏的寶,可是也沒見的比我好到哪裏去,頂多掰下來的窩頭他的比我大兩口,碗裏的野菜比我的多一節菜頭。
畢竟揭不開鍋的時候,誰都逃不過挨餓的命,當個寶也不能當飯吃。
哥哥總說我是路邊撿回來的野孩子,所以才不讨爹娘的喜。可他卻還是會趁着大人不在家時将剩下半個的窩頭偷偷拿給我吃,我便總要一面吃着一面在心裏偷笑他:看吶,口是心非!
再後來,本來就窮得沒個活路的村子裏爆發了怪病,不出半月已暴斃将近一半的人,往日一同玩耍的夥伴說不定第二日便會死去。
村裏本就惶惶不可終日,縣衙還派了兵來将村外進縣城的路口嚴加看管,說是防止病情蔓延到村子以外,不讓人再進出。赤腳村醫早就為這怪病死在了前頭,剩下的人也只有獵戶能識別些草藥,根本不足以看診醫病。
誰會願意老老實實等死呢?
于是那些活着的、還有力氣動彈的村民開始被迫反抗,他們舉着棍棒到村口叫嚣,可終究敵不過官兵手中亮晃晃的刀劍。血性的漢子扛得住病難卻擋不住人心詭谲,大家都想活着,眼前的生門卻被牢牢堵住,半點不由人掙紮出這漩渦。
又一個月過去,村內的壯丁已然死了大半,我們一家已經算是幸運,可直到阿娘也病倒了,命途這把刀才算正式架到了脖子上。
田裏的野菜吃完了,就連耕牛也早已被殺了充饑,從病理到律法,樣樣都容不得活路。阿爹在這狹隘之地窩囊了一輩子,最後為子女做的一件事,便是要送我和哥哥出村,搏一線生機。
村裏的父兄聚集起來商量了一宿,于第二日清早,再一次發動了動亂。想必是那些個官兵認定了村內已無甚活口,不足以威脅大局,因此看慣松懈了不少,只是命數已至,即便天時地利人和,也沒能挽救這個可憐的村寨。
叛亂的人搭上了他們的性命,我和哥哥連為阿爹阿娘斂屍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将眼角的淚水擦幹,看清逃跑的路,和另外幾個年幼且身形矮小的孩子趁亂擠出人群逃了出來。
前夜阿爹便給我和哥哥說了屆時向哪裏逃竄,出了村後便分散開來,從山路往縣城裏去,進了縣城就安全了。阿爹還說,只要拼命往前跑,總能奔出個活路來。
哥哥一路拉着我的手,咬着牙往前跑,頭也不敢回,可我那時只有十歲,實在沒甚氣力逃命。我只記得那年的山路好長,細碎的石子磨穿了阿娘親手為我編的草鞋,在足底硌出一個個小血泡來,大口呼吸引得喉嚨和胸口火一樣的燒。
我邊哭邊說:“哥哥,你自己跑吧,我真的跑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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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哥哥的手,自始至終沒有放開我。
我們哪能跑得過手持刀斧的官兵呢?再熟悉地形也快不過大人的兩條腿,加之哥哥因着我的拖累,也沒能逃過官兵的追捕。
他們要抓我們回去複命,可在此之前也要在我們身上讨回一路奔徙的苦頭。他們将我們兄妹團團圍住,掄圓了臂膀揮動着手中長鞭,長蛇一樣的痛咬在我們身上,拖出一道道長而泛紅的笞痕。
我痛得連聲音都哭不出來,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角,他慣是心痛我的,翻過身來抱住我,将我死死護在懷裏。我只能眼睜睜看着鞭子落在他背上,摸到一手濕潤的冰涼的麻衣。
饒是如此,其中一個官兵見狀依舊發惱道:“把他們拉開來,兩個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們!”
便有一雙粗糙的手将我與哥哥拉開,長鞭高揚像是卯足了勁的朝我揮來,一聲鞭響震耳,皮肉炸裂的疼痛鑽心入肺幾乎讓我暈厥過去,腦中嗡鳴之餘還能聽見哥哥的喊聲。透過亂發窺見對方還欲再落下一鞭,倉皇就地滾了半圈,緊緊閉眼祈禱鞭子打歪。
“住手!”
卻是一聲斷喝止住了接下來的酷刑。
我掙紮幾番擡首去尋聲源。
見竟是個眉目清俊的少年郎,于幾步之外睨着那二人,嗓音雜着些尚未褪去的稚氣:“你們在做什麽?”
他身後還跟着幾個仆從模樣的人,許是身份尊貴,以致官兵們回話都沒了适才的氣勢:“宋大少爺,您怎麽在這兒啊?”
“你們在做什麽?”少年仍揪着這問題不放。
二官兵相視須臾,拱手答:“小人們是在奉命行事。”
也不知那頭是在思考還是怎麽,靜默良久少年方出言道:“放過他們吧。”
“這……”二人為難了一陣。
“若是你們大人問起,就說人被我帶回宋府了。”
他如是說道,不再看那二人轉而擡步向我走來,緩緩在我面前蹲下,平視我眸中的怔忪。
記憶裏這只細致修長的手,帶着骨節上淡淡的檀香在我面前攤開來。
“你要跟我回去嗎?”
一瞬便叫人失了神智,于是我讷讷伸出自己滿是泥濘血污的手握住了他的。這便将自己的一生都虔誠奉上。
掌心相對,縱橫的掌紋交錯不清,如同我們糾纏了許久的大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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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的名字是宋冬燃,乃永睦縣宋縣令之子。他将我與兄長帶回宋府,又留下我們在偌大的宋府裏做活。
宋府從古至今都是清流世家,端的是規矩繁多,我與兄長最初只能在後院做那些沒人願意做的粗活累活,且又不讨好,不過稍微犯着些什麽便要遭罰。
偏那管教人的趙嬷嬷是個心狠手毒的老虔婆,每回逢上我都下了死手,都要打得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才肯罷休。
我在府上待了半年,身上時常連塊好肉都不得見。
“小賤蹄子還敢嘴硬,老娘說你偷懶了你就是偷懶了!怎麽着,長能耐了?有本事連飯你也別吃!”她每說幾個字,那根被打磨光滑的竹鞭便要往我身上招呼一下。我堪堪撐住一口氣,愣是一聲求饒也不肯吐出口。
倒是原先只肯躲在柱子後頭瞧的圓臉姑娘顫顫巍巍的遞了一個荷包過來,又附耳過去說了些什麽,用天王老子起誓都猜的到是幾句讨巧賣乖的話。
趙嬷嬷捏了捏荷包,又上下掂量了幾下,蒼老如同府門前老柏樹一般的面皮總算好看了幾分,又裝模做樣的訓斥了我兩聲,連個正眼也不屑給我便轉身走了。
待到趙嬷嬷終于邁過了那道廊彎,我方才記起向替我解圍的這個姑娘道謝。
我記得她叫阿茶,是先頭和我一起洗衣服的。
阿茶雖說與我同是府上的人下人,只她比我早來了三月有餘,對宋府裏這些明裏暗裏的破落規矩早已爛熟于心。
“初見你的時候,你的模樣還真是把我吓到了。”
這是後來我們熟絡之後,阿茶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這是為何?我長得很醜嗎?”我摸摸自己還算光滑的臉蛋,心底有些搖擺着的驚疑不定。
“不不不,”阿茶連忙擺手,她臉上猶帶着剛剛幹活沒來得及擦去的疲憊汗水,“是你長得太像洛家小姐了。”
“洛家小姐?”
“是啊,她是洛員外家的獨女,也是咱們少爺放在心尖上的人兒呢,我也只是剛到府上的時候才見過一回,據說啊是和少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他們無論往哪站啊,都是一對惹眼璧人呢……”
阿茶拉開話匣子,便怎麽也合不上。
我當時不過十歲,對阿茶所說的那些個男女情愛之類的事情并不能理解,聞言也只能沉默地低下頭去。
腦中似乎捕捉到些什麽,如藤蔓一樣寸寸爬開,又紛繁又嘈雜。
也不是沒好奇過宋少爺為什麽會收留我們兄妹,哥哥總是說他這是當我們是兩只路邊可憐的阿貓阿狗,救我們也不過是像救了兩只畜牲,圖一時新鮮罷了。
只是我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原是我像極了他那位青梅竹馬的心上人。
一時竟有些不是滋味起來,再沒留意阿茶那邊又說了什麽。總覺得自己還沒有想多久,就已瞧見府裏的燈光逐漸亮了起來,将宋府頭頂這一小片黑夜照亮得如同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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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逐漸長大我才知道,自己對宋冬燃的感情就是阿茶口中所謂的男女之情。
“少爺那樣的人,誰會不喜歡吶,但咱也得有點自知之明吧,像我們這種下賤奴才哪裏配得上少爺,而且你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還指望着能成為少爺的貼心人嗎?”
這是阿茶時常用來申饬我的話,言罷還會用她那搗衣的棒槌戳戳我,企圖将我戳醒一般。
成為他的……貼心人嗎?
那的确成了我唯一的夢。
我開始豔羨大家口中那位洛小姐,豔羨她能夠大大方方地站在宋冬燃身邊。
後來的日子裏我也有幸同那位洛小姐有過幾面之緣。我發現阿茶所言非虛,我當真是與洛小姐眉眼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是她身上所具備的那種大家閨秀的氣息,卻是我永遠不曾擁有過的。
待到宋冬燃弱冠那年行完加冠禮後,他與洛幺幺的婚事便随之提上了日程。兩家人共同選定的良辰吉日是在半月後,雖說時間有些趕,宋府卻渾然不在意,很快便風風光光地操辦了起來。
那段時間,大抵是宋冬燃最快意的時光了。我偶爾遠遠地瞧着他,都覺得他的笑容要比往常多了許多。
可是,他的笑容沒能一直維持下去。等到他們成親的前夜,卻發生了一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變故——洛幺幺踏着夜色跟洛府的一個下人私奔了。
洛家小姐與下人私奔,洛員外雖說自己也覺得丢人至極,但還是第一時間将此事壓了下來,而後急得團團轉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連忙來找宋老爺子商量。可還沒等他進到老爺子房前的前庭,就被宋老爺子怒氣沖沖的指派了下人将其趕了回去。
宋老爺子身子骨本就有些不大好,這一鬧之下竟然直接氣得病了過去。
這下子便是真的難辦了,請帖早已經提前許久遞去了各府,只待明日所有相識的世家前來道賀,此事一出,別提道賀,能夠說一聲不看笑話的都算得上仗義了。
滿腔的噪郁都積在了胸口不得發洩,宋冬燃将自己所在書房裏砸碎了一屋子的瓷器,瓷片落了滿地,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而後不等下人反應過來,他就連個鬥篷也不披的踏着沒過腳踝的積雪向裏面走,偏生天上又洋洋灑灑下着大雪。他一直走到後院一株梅樹前才停了下來,一群仆人不敢上前打擾,只能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面,生怕少爺一時想不開出了點什麽岔子。
可宋冬燃發洩完以後就變得出奇的安靜,只上前折了一株梅花抱在懷裏細細端詳,既沒有落淚也沒有瘋狂的大喊大叫,看起來與平日沒什麽兩樣。拂去落在梅花上的細雪後他又擡頭望天半晌,我跟着他一同擡頭看,看到脖子都酸了他才終于開口吩咐了我們。
“都退下吧,我不會有事的。”
身邊沒有一個人敢動,直到他再次不耐煩地怒吼了一聲。
“退下啊!”
大家才連聲應和着向後垂首退到遠處的回廊。
阿茶離開時用力扯了扯我的衣袖卻沒扯動,又怕動作大了打擾到少爺惹他生氣,只好一個人離開。我似是被定住了根一般站在原地沒有動彈,最後留在原地的便只剩下我一人。他也全當不知曉我的存在,心思不知随着那飛雪飄到了何處,只有眼裏的傷痛變得那般觸目驚心。
我腦子一熱便逾規沖上了前去,一時間連自己的身份也記不清,伸手捏着他的衣袖拽了拽。
“少爺,你莫要太過傷心了……”
宋冬燃總算肯回頭施舍我一眼,沾了霜花面容卻顯得更加冰冷起來。“你緣何不退下”
“我……”我張了張口,早就在心中迂回千轉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風從耳畔一寸一寸的刮過,像是數不盡的爆竹自腦海中炸開。
聒噪得很又無處躲避,腦中似乎有兩個立場相違的聲音在高聲吵架。
我終是逼出了被自己深藏在喉間癡心妄想的話。
“少爺,你看看我吧。”
“我也可以嫁給你。”
他十分震驚的回眸望向我,似是未曾料到,愕然半晌。
“你?”
我狠咬了一口下唇,血腥味在我嘴裏蔓延時我終于下定了決心,跪倒在地将頭重重地磕進雪裏,“夏笙的命是少爺救下的,名字也是少爺賜的,少爺就是夏笙的天,夏笙不願看少爺傷心。”
地上的雪被我跪化後透過棉褲滲透進來,刺骨的寒意順着膝頭與額頭蔓延至全身。
宋冬燃的沉默延續了很久,最終回答我的卻只是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