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篇手記(五)
第二篇手記(五)
初升的日光落在林巧蘭的眼裏,非但沒留下一絲暖意,只有森寒的陰霾。
她背過身合上門。
那三人的反應至少肯定了一件事,昨晚之事,并不是夢,而是現實。
這世道,就是這麽殘酷。
在林宏死後,那些人看見林家沒有男人了,催債的隔三差五就要來鬧一次。
她們原本住在林父林母搭的屋子裏,林宏下葬後,她們瑟瑟發抖躲在角落裏,看着那些原本和藹可親的大爺大娘面目猙獰地咒罵她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東找西找,搜刮了所有的糧食,有人甚至會渾水摸魚去揩她們的油。
林巧蘭小小的身子護住草兒姐姐,眼睛瞪得死大死大的,将那些摸過她的人的臉一一記下,深深刻入腦海裏。
後來,見她們實在沒錢還債,村長就做主将林家的房子收繳換錢,她們就被趕到了村角落一處荒僻的茅草屋住。
這茅草屋常年沒人住,荒無人煙,下雨漏風常見,只有一張小床,現在的竈臺和桌椅還是林巧蘭去搬了石塊木頭親手做的。
她早該知道的。
這世上能靠的只有自己。
沒有人能靠得住。
也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幫她。
她能理解,昨天在那種情況下,那些手無寸鐵的農民害怕也是正常。
可理解,不代表不痛不心寒。
就像林宏還沒連續落榜的時候,那些大爺大娘對爹娘和她都很友好親近,就算林家窮,還是對他們林氏夫婦很尊敬,可等林宏的前途似乎無望的時候,曾經美好的面孔似乎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魔鬼,露出了猙獰可怖的真實模樣。
她那時候才知道,其實那些看起來純良的善意,只不過是谄媚和奉承。
林巧蘭合上門後趕緊到床邊看草兒的狀況。
草兒睡得十分香甜,胸口輕輕起伏,肚子依然高聳,腿間潔淨如初,仿佛根本沒有沒出現過昨日那樣血污可怕的場面。
林巧蘭默了默,撩起袖管褲管,果然,那些擦傷全沒了。
就連劃破的衣服也都被新的針線縫上了,并且像是被洗淨了一樣哪裏還有什麽雜草泥土,還有她們跑動中掉的鞋子也奇異地回來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林宏和她一樣坐在床邊,看她臉色不停變幻,心裏一片柔軟。
他将她們帶回來後,用清塵術将她們身體上衣物上的髒污全部去掉,然後找到了屋內的針線,幫她們縫起了衣服。
幸好上一世陪女兒玩過家家的時候學會了縫衣服,不過他已經不僅是到娴熟的地步了,連複雜的雙面異色繡都精通。
他無法遮掩住昨晚那些神奇的地方,而且他要想一直照顧她們,難免會留下破綻。以林巧蘭的聰明和機靈,未必不會發現其中關竅,與其讓她一直心有惶恐疑神疑鬼,還不如一開始就暴露出來。
這樣也能最快速幫她們脫離苦海。
他也曾想過一直默默無聞隐匿在她們身邊,但如果她們知道有一只不知善惡的鬼魂一直默默注視着她們,就算後來她們生活安穩了他不再出現,但肯定還會不斷猜測身邊是否潛伏着別的鬼,恐怕這一生都不會過得安寧。
畢竟鬼魂對于凡人來說,太過遙遠,太過驚悚。
罪惡由他的靈魂碎片而起,理應由他來贖罪終結。
這個世界本不容忍亡魂留于人間,這具魂魄本該送入地獄折磨一番堕入畜生道,但現在因為林宏的出現,強行将亡魂從地獄之門拉回,世界的天道被破壞,想将他排斥出去,重新送入輪回,維護本來的秩序。
林宏的魂力再強大,也無法游刃有餘地抵抗整個世界的反彈和壓制,因此他的魂魄現在極不穩定,強行凝實還會受到撕裂碾碎的痛楚,等他潛伏一段時間魂魄徹底穩定下來後,他就能出現在林巧蘭和草兒面前了。
林巧蘭幫草兒撚了撚被子,走到旁邊的竈臺上準備燒飯。
走了幾步,她突然想起來,地上的豆子,好像沒了?
她又回過身去,床旁邊的瓦罐裏,豆子裝了半罐,她又往床下一掏,那把在半路上丢棄的大柴刀也完完好好地放着。
林巧蘭沒有說話,重新推開門,往茅草屋周圍饒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痕跡,門口一片小泥地上腳印淩亂,起碼有五六個人的,分不清是否有第八個人出現。
是誰?到底是誰将她們從黑神山上帶了回來?
還有神奇愈合的傷口和潔淨如初的衣物,到底是誰有這麽能耐?
她懷着滿腔疑惑又重新進了屋,正好,床上的草兒揉着眼睛悠悠轉醒了。
林巧蘭趕緊迎上去扶着草兒坐起來。
草兒眨了眨眼睛,習慣性摸上自己高高的孕肚,突然,她渾身一顫,臉色發白,看向旁邊的林巧蘭。
“草兒姐姐,沒事了,我們沒事了。”林巧蘭看她的眼裏漸漸溢出淚水,急忙哄道。
草兒感受了一下肚皮裏的小寶寶,本來毫無動靜的小寶寶像是感應到了娘的焦急和擔憂,伸出一個小腳丫頂了頂娘的肚皮。
草兒咧開一個笑。
随後,她想起了什麽,疑惑地問:“巧蘭,這——”
昨晚她在路上奔跑的時候就感覺到肚子一陣劇痛,本以為肚子裏的寶寶肯定保不住了,甚至覺得自己要血崩而亡,現在怎麽身上連一點疼痛也感覺不到呢?
林巧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謊:“那兩個人沒找到我們,我就把你背下山了,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一個好心人幫我一起把你送回家。”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那個好心人正好是雲游的赤腳大夫,配了點藥幫你穩住了胎,還用了上好的膏藥給你塗在傷口上。”
草兒松了口氣,她生性單純沒見過世面,也下意識相信讓她最信任的林巧蘭,但又皺緊眉頭:“這麽神奇的藥,一定很貴吧。”
林巧蘭沒去過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這麽神奇的東西,但價格肯定是她們肖想不起的,也只能這樣安撫草兒:“那個好心人沒要我們錢。”
她不想把這麽詭異的事情告訴草兒姐姐,寶寶已經七個月了,她馬上就要生了,萬一吓到了怎麽辦。
“那以後若是遇到他,我們要好好感謝感謝他。”草兒認真道。
“嗯。”
林巧蘭去外面的水缸裏舀了點水,浸濕了布然後擰幹,給草兒擦拭臉和身體。
現在她們沒柴火燒水,就只能用涼水将就将就,幸好天氣還不是太冷。
草兒有些沒力氣,心疼她累,自己接過布洗了臉擦了脖子,下面她自己擦不方便,就只能讓巧蘭來。
“巧蘭,那兩個人你知道是誰嗎?”草兒輕聲問。
林巧蘭搖搖頭,垂下眸冷冷道:“肯定是林宏惹來的。”
草兒沉默了,輕輕撫摸自己的肚子。
林巧蘭給草兒擦拭完,掩飾去眼底的恨意,擡頭笑道:“我去給你燒飯吃。”
草兒掙紮着想要下床:“我來幫你。”
林巧蘭人瘦弱矮小,力氣卻不輸成人,別說同樣瘦小更添孱弱的草兒,連個日常幹活的潑辣農婦她都不怕,她立馬制住了草兒:“別,你現在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後遺症呢。”
一提到寶寶,草兒就停住了動作,看着林巧蘭走到竈臺,她看着自己的大肚子,低聲跟寶寶說了聲“對不起”。
她嫁到林家三年,或許婚前對林宏還有憧憬崇拜,但婚後的種種讓她對這個男人根本沒有任何感情,但對于肚子裏這個和她血脈相連的小嬰兒,她卻是滿懷期待和母愛。
她從小父母雙亡,和爺爺相依為命,後來爺爺沒了,現在就只有巧蘭和寶寶兩個親人了。
林宏坐在旁邊看着草兒和肚子裏的寶寶輕聲交談,她眼裏滿是慈愛溫柔,臉上散發着柔和的光輝。
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孩,身體還這樣孱弱瘦小,就要承擔生兒育女的責任了。
他不喜歡這個時代,若他再早一點到這個世界,他一定不會讓她小小年紀就承受生育之苦。
她明明還什麽都不懂,還沒親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上前隔着虛空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肚子。
胎兒在孕囊中天地之氣最為濃郁,能感知到外界波動的靈氣,它許是感受到與它血脈親近的魂魄氣息,那種舒服令人親近的感覺讓它微微動了一下身體。
“啊!”草兒沒想到這一段時間一直安安靜靜的小寶寶今天居然動了兩次,有些擔憂又有點開心,“寶寶乖,娘在這裏。”
林巧蘭走近竈臺,揭開裝陳米的筐子,默了。
只見原本只裝了四分之一陳米的竹筐子裏,現在居然裝滿了白花花的新米,都快撲出來了。
滿滿的米上放着一張紙條。
她拿起來看。她小時候和林宏也有過親近的時候,跟他學了幾個字,後來林父林母要求她幹活了,她就沒時間學了。
“送你的。”
下面還有一行字。
“筐下有東西。”
林巧蘭挪開筐子,筐子下蓋着的是一套整齊的筆墨紙硯。
還有另一張紙條——
“想問什麽,可以寫在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