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篇手記(十三)
第一篇手記(十三)
他分明是驕傲恣意的雄鷹,又何必為了她捆綁在本就是錯誤的親事裏。
嘗過了自由的人,又怎能甘願被禁锢在枷鎖裏。
甄婉自己嘗過那種美好的滋味,很能理解,若要她現在終日關在閨房裏,只覺得讓人喘不過氣。
在她看來,他只不過是因為愧疚要娶她為妻,因為心疼她這個姐姐終日陪她散心。
他們之間,無關情愛。
“不好。”林宏定定看着她。
若是以往,聽到這句話,他肯定會毫不猶豫放手。
就如他當初所想,他不願看到如此純粹美好的靈魂被世俗的偏見捆綁,不願看到她一而再再而三壓抑自己的本性。
在深淵的每一刻痛苦,不是來自靈魂上的冰火炙烤冷冽,而是見到她生性向往自由,卻由于“貞潔”的枷鎖、“道德”的鎮壓徹底失去自我,見她苦苦掙紮,見她死前麻木空洞的黑眸,見她遍體鱗傷的可怖,他才如此悲戚。
那具帶給她傷害痛楚的軀體是他,又不是他。原主身上有他的靈魂碎片,但他的意識卻在深淵裏苦苦掙紮。他忘卻前塵,忘卻自身的一切。面前一幕幕凄厲的變幻場景,讓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罪,他面目平靜,血液裏湧動的卻是瘋狂的嘶吼,愧疚和悔恨占據了他所有心神。
傷害她的不僅是他,也是這個世道。
這個時代對女人的壓迫何其多?
張氏、甄谧、洛湘确實不無辜。
可若是張氏能自由選擇自己的丈夫,而不是被逼迫嫁給一個滿肚肥腸、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她是否有可能變成另一幅模樣?若是甄二爺是一個有才能養家的丈夫,是一個慈愛負責的父親,甄谧是否可能成為一個單純可愛的女孩?若是皇帝潔身自好,不貪戀美色,梁林康懂得拒絕未婚妻以外的女人,不給其他人希望,洛湘是否可能放棄萌芽的愛戀而不是越陷越深?
就因為世道對男人的道德标準實在太低,對女人的道德标準實在太高,才讓無數的男人有正當理由壓迫母親、妻子、女兒,以及其他與他自己毫不幹系的女人。
女人也被同化了,她們受到折磨,首先想到的不是男權對她們的剝削,而是嫉妒那些幸運的女人。其實她們都是被枷鎖捆綁的人,卻只看到同類的幸運,而對壓迫者的殘忍視而不見。
林宏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心動,她的口不對心,她的委曲求全。
她明明對他是有感情的。
她之所想,便是他心之所向。
他愛她,不是溫婉美麗的外表,不是世人稱贊的賢惠淑良,而是愛她向往自由的靈魂,愛她的堅韌善良。
他不想給她帶來絲毫的痛苦。
“宏兒,你還小,不懂什麽是成親。”甄婉不敢看他,眼睫微顫。
他的眼神明明沒有一絲侵略性,卻讓她渾身發燙。
“姐姐,你也只比我大三歲而已。”
在他被囚禁在深淵的期間,他見過無數與這裏不同的時代,在那些時代她這個年歲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罷了。
他依然溫潤包容:“我們重新開始,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回憶。我以為,你懂我的心意。”
她捧住茶杯的手猛地收緊,茶杯溫熱的觸感帶給她一絲安全感。林宏見她默不吭聲,卻能感受到她內心壓抑的情緒,猶豫了一瞬,雙手漸漸覆上她的雙手,輕輕貼着,沒有用力,仿佛這樣,就能給她鼓勵和溫暖。
甄婉在被觸碰到的那一瞬渾身顫抖了一下,喉間抑制不住哽咽了一聲,她怔怔地看着茶杯上交疊的手,他的手是那麽溫熱厚實,比她的手大了整整一圈。她突然意識到,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幼稚調皮的少年了。
逐漸成長為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一個讓她心動卻不敢靠近的男人。
她只稍稍用力,便掙脫了那雙骨節分明、十分好看的手。她将茶杯穩穩放在桌上,毫無猶豫地伸出一只手拽住他修長的手指,也是輕輕的,虛虛的。漸漸地,在他如大海般浩瀚包容的目光中,她低頭露出一抹羞澀的淺笑,手指收攏,實實握住他的手。
林宏将另一只手覆上來緊緊包裹住她的那一只手。
搖曳昏黃的溫暖燭光在牆上投影出兩人的黑影,林宏看着她橘光下更顯秀美羞澀的姣姣面容,低聲說出了自己去北方的真實理由。
甄婉不敢置信,木頭一般吃驚地張開小嘴定住了,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全身僵硬麻木。
這太荒謬了!她頭腦暈暈乎乎,好長時間才消化完這些龐大的信息,往肚裏灌下滿滿一杯漸涼的茶水,她的意識才漸漸恢複清醒,理智回籠。
她自然是信他的,可以他一個人的力量怎麽可能抵擋得過整個朝廷軍隊的洶洶勢力呢?
這太危險了,他會沒命的!
林宏定定地看着她:“相信我,我能做到的。姐姐,等我離開的這些時日裏,你幫我做一些事,好嗎?”
*
兩年後,京城三裏外的遼闊原野上,秋風蕭瑟入門關,黃昏飲馬傍交河,野營烽火風沙暗。凄厲的鳥聲劃破荒涼的廢墟之上,寸草不生的荒野上駐紮了無數個軍營帳篷,夜色涼涼,月霜鋪滿地。
這裏卻是與殘破蒼涼的山河氛圍不同,肅穆敏銳的巡邏士兵帶着冷然鋒利的兵器排排巡視,幾處篝火都圍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漢子,吆喝調侃聲不斷,軍營外圍插着高高的旌旗,迎狂風飄揚的威猛旗布上寫着豪氣萬丈的“李”字。
陰沉沉的烏雲中透出一絲皎潔的月色,厚重幽暗的煙塵逐漸支離破碎,于是塵埃落定了,月光散出美麗柔婉的流彩,仿佛預示着日後的安寧與祥和。
周軍頹勢已現,幾天內震耳欲聾的馬蹄聲踏碎了周朝本就破碎的斷垣殘壁,白骨縱橫,殘肢軀體遍布,明日便是李軍破開京城大門之日,屆時只等直搗黃龍,擒下狗皇帝的頭顱。
眼見周軍敗局确定,全軍上下皆是滿臉興奮,早早備下豬牛羊烈酒慶祝。不少前朝的舊人都是熱淚盈眶,望着故鄉明月,心中是滿滿的感慨和歡欣。
軍營中央,主将帳篷內。
站在沙盤前的李靖身姿挺拔,連連作戰五天,戰事稍息,他強壯噴薄的軀體外仍然披着血污髒黑的戰甲,那上面已結成塊的黑污是斬殺敵人頭顱留下的炙熱血液,是解不開的刺骨仇恨交織成的忍辱負重。
他面容瘦削冷硬,臉上血污未淨,一道淡色的疤痕從眼下延展到嘴角,宛若從地獄爬出來的魔鬼,眼底深沉暗芒時現,化不開的墨黑宛若幽暗旋渦,再仔細看,是無法深究的冷酷晦澀和瘋狂恨意。
“林宏,二十七年了,我終于可以親手斬了周悠那狗雜種的頭顱為我李朝上下報仇!”
原來這帳中還有另一人存在,只不過李靖的氣勢太過駭人驚悚,讓人難免忽略了另一位穿着銀甲的挺拔青年。
那青年面容俊秀,五官秀氣卻不失硬朗,冷峻的眉下是如浩瀚煙海般溫潤深邃的燦爛寒眸。他同樣身着銀甲,卻幹淨整潔,和帳篷外一群可以在塵土中摸爬滾打的糙漢子不同。他不似李靖那樣惡鬼般的森然氣息,若不看他眉目裏同樣狠厲果決的殺伐之氣,那必會有人認定他是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
青年側目看他,溫潤的聲音中仿佛有一種安撫人心的魔力:“你冷靜冷靜,雖大局已成,但我們仍需小心謹慎。我會加強外圍的巡邏,讓趙将軍他們少喝點,明日必得萬無一失。”
李靖眼中的瘋狂和興奮漸漸褪去,點頭:“嗯。”
那青年便是當年毅然離家,前往洛州營救李靖的林宏。
此時已是兩年時光匆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