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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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琮這一夜沒合眼。
他等江渺睡着後去了一趟辦公室,兩個值班的同事已經熬睡着了一個,另一個還在一直泡咖啡提神。
李明琮也知道是上面給的壓力大,看他們這樣也看不下去,就低聲說,“實在困就去沙發上眯一會吧,我來整理一下。”
同事感激不盡,說自己就去眯半小時。
李明琮坐在椅子上,窗外是深不見底的夜,辦公室亮着幾盞燈。
蘭姨的最初作案時間很早了,那時監控都沒怎麽普及,流調的摸查工作還是手寫的,掃描版看得晦澀。
李明琮仔細捋了捋,根據現有的線索,蘭姨更像是在全國的鄉鎮流動性作案,是不是同一人不能确定,但能看得出來,蘭姨年紀很大,約莫40-50歲,這樣的年齡很容易混入人群,十分不起眼。
蘭姨案他有直覺,這案子并不會輕易解決,費時費力,但總歸是要有人做的。
只是他現在還多了一份并不大的私心,比對天橋下那位媽媽的蹤跡和蘭姨案出現的時間線和地點線,去證明她們并無關系,官方能發布的通稿,也僅有這些。
力證那女子和嬰兒是親生母女,反倒會讓一些網友更瘋狂,有傾向包庇之嫌。
李明琮幾乎熬了一整夜,仔細看完了蘭姨案的二十多份檔案,整理了現有的地點和時間。
同事定了個淩晨三點的鬧鐘,醒來的時候,只看到了李明琮坐在電腦前,面前擺着本子在做記錄。
他放輕動作起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同事不好意思笑笑,“琮哥,辛苦了。”
李明琮揉了揉眼,長時間盯着屏幕眼眶幹澀,“沒事,都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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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覺得基層真好,空閑事兒不多,現在想想真錯了,工資不高,挨罵的時候哪頭都是壓力。”同事熬了幾天,沒忍住抱怨幾句。
李明琮也知道,同事還挺羨慕他,覺得他常年駐外,工資和位職怎麽都比他高,但其實并不然。
李明琮倒了杯水,淡淡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長征。這世界上,總得有那麽一些人,舍一朝風月,護萬裏清平,穿上警服那天,就得有這個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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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渺起床的時候,房間裏空空的。
她又開始頭痛,腦子仿佛浸水的海綿,又沉又潮。
江渺有種無力感,還是撐起了身子去洗漱,到了客廳的時候,看見了桌上放的早飯,不意外也知道是李明琮放的。
她摸了摸,腸粉的盒子還溫熱,李明琮應該是才走過不久,沒有吵醒她。
手機上只有李明琮給她發的一條微信:早餐在桌上,吃了再去上班。
時間是半小時前。
江渺心裏特別愧疚,本來他最近就比較忙,昨天還專程去接她,江渺很過意不去。
她今天心裏仍然挂念後續的發展,匆忙吃了幾口早餐,卻不想下樓的時候看到李明琮站在車邊,似乎是在等她。
江渺詫異,忙小跑過去,“你在等我嗎……”
“嗯,想着怎麽着也得把你先送過去,我今天得早點去辦公室,正好順路捎你。”李明琮手裏拿着一杯熱豆漿,幾口喝完丢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江渺坐進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李明琮今天沒怎麽休息好的樣子,面色稍顯疲倦,江渺攥着包帶,誠摯地開口說,“李……明琮,謝謝你為我做這些。”
于警察的身份,于朋友的身份,他做的都已經足夠多了。
“說謝謝多見外,我還怕你太有心理壓力呢。”
李明琮還有心同她開了個玩笑。
江渺緊繃的心略微緩和了一些。
李明琮是将她送到了公司樓下,停車前他說,“我今晚不一定能過來接你,你可以給我打個電話,我今天去外面做摸查流調工作。”
江渺點點頭,跟他說了一句辛苦了。
李明琮就笑,說都是應該的。
平淡,卻真的很安心。
江渺到了公司裏,大家的工作仍然很忙。
組裏的其他同事還有別的報道要寫,反倒是林斌被上.級找去談話,但談話的內容是關于這件事的後續發展。
領..導的意思很簡答,這件事熱度很高,可以繼續模棱兩可的報道,蹭蘭姨的熱度,這也是積極正能量的,因為現在網絡上正在宣傳全民反詐和打拐。
如果發展勢頭不可控,也不過是相關文章被删除屏蔽,幾天後熱度下去了,也就沒人記得了。
林斌趁空閑委婉告訴江渺的時候,卻覺得這話怎麽都不委婉,
江渺只是茫然地問,“可我們的本意,不是為她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嗎?”
為人們提供發聲的機會,揭示社會的多樣性,應該是記者和媒體人的初心,但記者的職責,是敘述與報道。
而不是帶有任何主觀和偏見性。
林斌可以跟任何人這樣解釋,但江渺很特殊。
所以林斌說,下班的時候帶江渺過去看看她們,說昨天民警安置了她們母女。
江渺知道自己沒有其他的立場,只能點點頭說好。
林斌又叫住她說,“我今天也會聯系一下我其他的媒體朋友,看看能不能為她提供另一些發聲渠道。”
原本晦暗的世界裏仿佛又有了一點光,她身邊的人都不錯,仿佛都在盡力地照顧她的那一點理想主義的脆弱世界。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林斌過來敲了敲江渺的桌子示意她過來。
林斌背着雙肩包,有點艱難地說,“今天這個事情發酵太嚴重了,公安那邊可能要發布通告,臺裏的意思是先等通告出來看看再怎麽說,不過我上午聯系到一個做自媒體的朋友,倒是願意接手這件事的後續,我把人約過來了,我們先去安置酒店看看。”
江渺知道這件事情已經遠超了林斌的工作範疇,她分歉疚地說,“林記者,我只是……特別愧疚自責,我覺得沒有幫到她……”
“反而還為她惹來一系列的麻煩,對吧?”林斌帶着江渺往停車場那邊走。
江渺點點頭。
“以前我聽學社會學的一個朋友提過一個概念,人類的社會跟螞蟻的社會有回異曲同工之妙,單個的螞蟻力量微弱,但螞蟻的分工明确,像是運轉的齒輪,每一環的作用都具體明确,但人跟螞蟻是不一樣的,人是有感情的,”林斌說,“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
“至于大衆,這些都是沒有辦法的,有人的地方,就會有觀點和言論,每個人的經歷和生長環境的不同,都決定了每個人的觀念帶有自己的主觀性,我們沒辦法去評判對錯,”林斌為江渺拉開車門,“我們只是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評判不是我們該做的,所以你不要有心理壓力。”
林斌的話其實非常的通俗易懂,江渺的心裏一直壓着一塊巨大的石頭,是說不上為什麽的,李明琮、林斌,都在盡他們所能地照顧着她。
這讓她分外感激了。
公安部是将她們母女安置在了一個離醫院很近的招待所裏,環境總歸是比之前的幾人間上下鋪好多了,一個民警在外面,仿佛怕這女人一時想不開似的。
林斌出示了證件表明了來意,民警這才同意他們進去。
房間是個标間,不算很大,但幹淨整潔,桌子上放着一些營養品和慰問品。
看起來應該是一些慈善組織來過了,國內有很多愛心人士自發組成的愛心組織,江渺模糊地記得以前很多人就那樣來關切過自己。
盡管有時候會不太适應,但那也是好心。
那女人顯然是哭過了,看着像是沒太休息好,她到底是小地方過來的,即便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看到林斌和江渺的時候,眼神依舊有感激。
“是不是我提供的單據有問題?昨天來了好多人說我們是騙子……”女人聲音都有些啞了,小心翼翼地問他們。
“不是的,不怪你,”江渺先開了口,可是話說了一半,卻不知道後半截怎麽接上。
林斌順着說,“是這樣,最近G市有一些拐賣的案子,大家有些杯弓蛇影了,我們這裏能給你提供的幫助有限,不過我有另一個從事自媒體的朋友願意繼續報道你的後續,可能會需要你進一步配合一下,如果你願意的話。”
那女人對專業名詞還有些不懂,但是她相信林斌和江渺是好人。
只是這偌大的城市,他們都太渺小,醫院門口人來人往,每個人步履匆匆,從不曾多給她們母女一些眼神。
江渺和另一個男人給過她五百塊,給她買過熱包子,她都記得,只是不知怎麽感謝,她丈夫說把家裏種的菜帶過來,又恐他們城裏人看不上。
所以他們誠惶誠恐。
女人有些急切地說,“林老師,江老師,我真的謝謝你們……我看他們都在說我家的房子,我能不能寫條摁指紋,把房子給你們當報酬……”
江渺聽的心酸。
林斌跟江渺在走廊上等他那位朋友,說那位朋友人品靠得住。
仿佛調節氣氛,林斌開玩笑說,那朋友是他學弟,筆力毒辣,什麽都敢寫,為此沒少在圈子裏得罪人,還丢了兩次工作。
“他特立獨行,大概也只是不太适合在體系內做循規蹈矩的一顆螺絲釘吧。”
林斌是這樣評判的。
江渺至少确定了她們母女平安,女人也并沒有任何輕生的傾向,這總歸是安慰到了一些,只是林斌跟她聊起來的時候——
這種基因退行性疾病,治好的概率非常渺茫,大概率會一直智商低下。
“可那是我的女兒,我是她的媽媽,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是要對她負起責任,再苦再難我都不怕,因為我是媽媽。”
江渺鼻酸,越發覺得網絡上那些言論可憎。
下午六點多,林斌跟江渺在招待所外面的一個咖啡廳見到了林斌的朋友。
那男人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個子很高,穿搭很機車風,黑色的夾克和長褲,裏面一件疊穿的白T,短靴,對于“記者”兩字來說,确實有些“離經叛道”。
“鐘嘉慕,我同校的學弟,嘉慕,這是江渺,我助理。”林斌介紹說。
“你好。”鐘嘉慕只是禮貌打了個招呼,江渺怕生,只能笑笑。
鐘嘉慕對這事挺感興趣,覺得很适合在自己的個人賬號上發布。
林斌笑着寒暄,“以後就做自媒體了?”
鐘嘉慕接過林斌遞過來的一些錄音筆,漫不經心嗯了一句,“自由多了,我這人堅信一切非黑即白,太理想主義,融入不了大集體,你們權威媒體不敢寫的,我寫寫看,反正這個世界上,總得有人在做。”
江渺初見鐘嘉慕,只想到了一個詞:鋒芒內斂,棱角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