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江渺是第一次一夜無夢。
醒來的時候,房間裏明亮,有淺淡的晨光被百葉窗割碎,在白色的床單上落下光斑。
她拿起手機看時間,是早上7:03,樓下的早餐店早已開始營業了。
江渺坐起來撥開百葉窗往樓下看,人行道上支着幾個攤子,小籠小籠的蝦餃和奶黃包,太陽剛升起不久,遠處的天邊還彌漫一抹深橘。
然後看到了一道身影站在樓下,似乎在掃碼付款。
是李明琮。
熱氣騰騰的早上,潮冷的冬天忽然也并不那麽難捱。
她垂眸看着樓下,無端想起了昨天睡前李明琮跟她說的話。
——你真正從噩夢裏醒來的時候才是光明。
在江渺出神的那個片刻,她聽到了上樓的腳步聲,而後是鑰匙插.進門鎖,動作很輕地開門。
江渺坐在床上,動作先于思考,她掀開被子下床開門出來。
李明琮正将早餐放在桌上,還在某超市捎了一把順手買的滿天星,插在一個玻璃杯裏。
李明琮沒想叫醒她的,是特意放輕了動作,想留下早餐就走的。
“……早上好。”江渺站在卧室的門口,猶豫跟他打招呼。
“醒這麽早?”李明琮正放下東西,他指了指桌上,“順道給你買了份早餐,花樓下看見的,我昨天晚上看了個紀錄片,尋思換換環境,也能讓你心情好點。”
Advertisement
滿天星是的花很茂密,像散開的星空。
她的客廳很空,甚至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飾。
她的卧室有一點雜亂無章,書桌上堆着好幾本打開的書,胡亂地放在桌上。
焦慮症并不是抑郁症,但抗焦慮的藥物大部分都有誘發抑郁的副作用,即便是再怎麽努力地調整生活,也總有那麽一些片刻無端不安,以為生活總是這樣陰暗不堪。
那只玻璃杯放在茶幾上,陽光從窗戶裏透進來,正好有一縷光從玻璃杯上折射到桌上,像一小片彩虹。
也像是這個黑白灰色調房間裏唯一的彩色。
“那你吃早餐吧,我先走了?”
“李……明琮。”
江渺猶豫幾秒,李警官三個字到了嘴邊,總覺得太生份、太一板一眼,于是話到了口邊,還是叫了他的名字。
李明琮剛走到了門口,聽見聲音回身。
“要不……一起吧。”
-
這兩年來,江渺像是在龜殼裏生活,每天下班就縮回去,同事人都很好,對她關懷,可是江渺好像喪失了與人交際的能力,也不知如何回報。
她有很多恐懼的事情,總不可能讓別人事事遷就。
李明琮吃飯的時候話不太多——
一開始他跟她講小區門口有早市,有賣花和賣新鮮水果的攤子。
“你要是願意早起,我明天可以帶你去看看,”李明琮說,“你知道黃木香嗎?”
江渺咬着蝦餃搖搖頭。
“要不明天一起去看看?”李明琮說完後停頓了一秒,“不過早市本來也不固定,保險點兒,不如我今天晚上帶你去花鳥市場轉轉,這花,以前我家種過。”
“……”
“準确來說是我外婆種的,晚上我帶你去轉轉看看?”
江渺習慣性猶豫。
“老在家睡覺多沒意思,去吧,當出門轉轉。”
“……我是怕,”江渺慢慢吃完一個蝦餃說,“怕浪費你的時間。”
“不浪費,”李明琮笑了一聲,他答得很快,江渺擡頭看他。
晨光是美好的,尤其是天氣晴朗的時候。
李明琮好像總愛穿點休閑舒适的衣物,灰色的連帽衛衣,休閑褲,他個子高,因為訓練和規律的生活習慣,身材挺括結實,他輪廓偏深,五官冷硬,但在早上的淺光下,卻又平添了一點柔和。
李明琮的目光看着她,眸光認真,他彎了彎唇笑,又重複了一遍,“一點都不浪費。”
江渺筷子夾着一只蝦餃——其實身為警官,他做的這些已經足夠多了。
“謝謝你李……明琮,我昨天晚上,給你添麻煩了,”江渺想了想說,“如果你有要買的花,我可以給你買……”
李明琮被她這句話逗笑了,“你看我像養花的料麽,帶你出去散心是真。”
江渺咬唇,“可這好像不是你的義務和責任……”
“保護人民不就是我的責任麽,”李明琮把最後一只蝦餃夾到她面前,“當然,我目前工作比較清閑,你暫且以為保護你是我的責任吧。”
江渺心裏一熱,慢慢吃完自己的早餐。
李明琮吃得比她快,視線在她家裏掃了一圈。
——這家裏很空,茶幾上一點東西都沒有,他去廚房的時候看了一眼,一個盤子,一只碗,筷子多一些,大概是沒有單獨賣一雙筷子的地方。
客廳是空的,跟樣板間似的。
這本來就是老房子,一點兒生活的痕跡都沒有。
“生活确實不怎麽好,但是人生路還長,我得教你找到一點兒值得愛的東西。”
“為什麽?”
江渺用唯一的勺子舀着排骨粥,含糊問了一句。
“沒有為什麽,我這快三十年,也沒這樣輕松的日子,我陪你一起走過這些日子,跟你一起找找生活的樂趣,”李明琮看她擡頭,率先說,“別跟我客氣,有句話說……”
“說什麽?”江渺看他。
李明琮想想,“忘記原話了,網上看到的。”
“是什麽?”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哈姆雷特,有人可以不在意你的怯懦敏感,但也會有人願意善待你,願意坦然接受你的不勇敢,”李明琮說,“所以,你不用覺得有什麽虧欠,就當我們一起重新生活好了。”
江渺靜默,吃着粥思考。
李明琮看出來了,“想說什麽?”
江渺攪了攪粥,“你以前,工作很忙嗎?”
李明琮說:“差不多吧。”
江渺問:“沒有假期嗎?”
李明琮答:“有,我沒有休,因為沒有親人在世,隊友要回家探親,我都把我的假期給他們了。”
江渺後悔,覺得自己問多了。
李明琮若有所思,“确實挺忙的,一直在邊境城市,跟起大案子的時候睡覺都沒什麽時間。”
“……”
“所以我的生活跟你一樣,兩點一線,”李明琮笑笑,看她吃完了最後一點粥,他站起來收拾桌子,一邊收拾一邊笑說,“所以,江渺,跟我一起找找生活的快樂?”
江渺愣滞地坐在桌前,李明琮對她開了個玩笑,然後拿着碗和盤子去廚房。
江渺這才後知後覺,盤子和碗都被她用了,他用的一次性的餐具就着打包盒吃的。
她坐在桌前,看着餐桌上那一把滿天星。
那是她家裏唯一的顏色。
她回頭,廚房的門開着,李明琮颀長的身影站在那裏,他将袖子撸了起來,動作麻利地收拾。
江渺看看桌上的滿天星,又看看廚房的人。
她那時想,李明琮是個很好的人,也會是很多女孩子會心動的那種。
生活不是小說,他也并沒有多麽優秀的物質和條件,但比那些更珍貴的,是他善良、溫和。
江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麽對他反而安心的。
明明都是才剛剛認識的人。
她盯着桌上落下的陽光,盯着玻璃水杯折射下的一點彩虹。
是他沒有将她當成“受害者”。
是他沒有把他自己當成“李警官”。
他也并沒有說“我幫你”,而是“我陪你一起找到生活的快樂”。
江渺長時間懸着的心,慢慢一點點落回去。
她想起他說的那句話——
有人可以不在意你的怯懦敏感,但也會有人願意善待你,願意坦然接受你的不勇敢。
是啊,有人将她當成“受害者”、将她當成“焦慮症患者”,可李明琮不是,他叫她江渺,将她當成鄰居,甚至将焦慮症當成像感冒發燒一樣正常的疾病。
他沒有對她小心翼翼。
也沒有戴着有色眼鏡。
江渺在生活的縫隙中,找到了一點點花。
“你去換衣服收拾一下吧,我送你去上班,晚點接你下班,咱倆搭個夥吃飯,然後去花鳥市場,我帶你去看看黃木香,”李明琮洗完碗,想擦擦手,結果家裏也沒有抹布,他只能抽了一張紙擦擦,然後又掃了一圈,“你家客廳沒有垃圾桶?”
“……有一個,在我房間。”
江渺趕緊起來,跑回卧室拎出來,結果很尴尬,垃圾桶裏還有幾個外賣盒,還有一團團的紙團。
李明琮把紙扔進去,彎腰将垃圾袋拎起來,“我在樓下等你。”
“……好。”江渺點點頭,在李明琮出去的時候叫住他,“李明琮……謝謝你。”
李明琮笑笑,他拎着垃圾袋出去,江渺站在客廳裏,好半天都不知道該先做什麽。
她折返回卧室,打開衣櫃,她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兩年商場都沒有去過。
她以前并不宅,過着普通卻幸福的生活:跟同學聚餐,周末的小提琴課、媽媽每個季節都帶她和妹妹去商場買當季的新衣服,她和妹妹經常為了裙子吵起來……
而現在,拉開衣櫃,只有外套和長褲,還是當時張警官帶她去買的。
江渺換了衣服下樓,李明琮站在車邊等她,遠遠看見她下樓,怕按喇叭吓到她,對她揮揮手。
江渺小跑過去上車,仔細扣好安全帶。
來到G市兩年,她第一次看到早上八點的城市。
這個城市很繁華,但是也很輕松惬意,早餐鋪子,早茶茶樓,車流在馬路上慢慢移動。
她以前都是坐地鐵的,看不到城市的樣子。
李明琮開車慢,到一紅綠燈路口的時候說,“就前面兒,濱江路公安大樓,我就在那,你要是要找我,門口做個登記就行。”
“好。”
“還有我手機號,二十四小時開機,”李明琮說,“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好。”
他開玩笑說,“周末随叫随到,工作日麽,得等個十來分鐘才能到。”
江渺抿抿唇,彎彎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