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當晚睡前, 遲铮沒提前用靈力幹預千途的睡眠。
千途靈力平穩身體無恙,而且也不一定會天天做夢,做夢也不一定是噩夢。遲铮想了個折中的法子, 等千途睡下随時讀千途的夢, 如果是好的就不做幹預了。
不是必要, 遲铮其實不太願意對千途做什麽。
千途早晚有一天會化為夙辭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懸在遲铮頭上,他現在做的每件事, 夙辭将來都會知道。
這把懸頂之劍時刻提醒着遲铮,對千途要能多體貼多體貼,能多尊重多尊重。
況且……
遲铮也盼着千途能夢到自己小時候, 遲铮對少年形象的十五稍有信心, 他記得夙辭那會兒對身量未成、話都不太會說的十五非常的有耐心, 溫柔又縱容, 可見是喜歡當日的自己的。
待千途睡熟後,遲铮化為靈師坐在千途床頭,一只手按在千途枕畔, 靜靜地等着千途的夢境。
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屬于夙辭記憶的夢境不期而至,遲铮白色的眸子微微亮了下。
這個夢裏, 十五确實還未長大,甚至話還不太會說。
而夙辭當日還沒被十五連累, 還是二人初見時那個一塵不染的靈師。
遲铮看着千途夢裏的夙辭,有點理解為何岑天河只是見了千途一面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這很正常。
在千途還是夙辭的時候, 很多惡靈或是普通的生靈一看到他都是丢了魂似的, 也許和夙辭的長相有些關系, 但遲铮清楚就算有, 那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如果有人要給夙辭寫一份贊美詩的話, 那同夙辭的品行相比,他那漂亮帥氣的外貌真先排不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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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靈師,遲铮沒見過能比夙辭做的更好的了。
夢裏的夙辭在當下時間線上,靈力還沒因十五而一次次被消耗,眼中沒有任何憔悴和無望,年輕的神明忙碌但還記挂着島上自己偷偷養着的小朋友。
那會兒的十五還不能完全無障礙的同夙辭交流,夙辭太想跟這個只屬于自己的生靈正常聊天了,很想讓十五完整的學會說話交流,能明白一切微妙又貼切的形容詞,精确表述它的情感。
最好的辦法,自然還是讓十五透過夙辭的眼睛去看這大千世界。
所以夙辭經常将小島上的鏡子連在自己眼睛上,讓十五看看外面。
那日夙辭是在做一件不太麻煩的任務,任務完成後,遇到了一個一直徘徊在小公園的生靈。
那是個還沒去投胎的普通生靈,看上去十二三歲,沒有畸變的征兆,既不作惡,又不去打擾活人的世界,像這種生靈就算是流連人世不願離去,也不會有靈師會去打擾它們,由着它們自己孤獨到不願意再繼續下去,自願結束這已無意義的時光,重新投胎重新開始。
那日的任務很簡單,結束後剛剛是清晨五六點鐘的樣子,夙辭坐在小公園的椅子上,想給十五看一次完整的日出。
雖然十五并沒什麽興趣。
日出日落這種東西對彼時的十五來說,沒有分毫美感和意義,遠不如夙辭早點回島上來的實在。
那個小生靈,就是那個時候怯怯的走了過來,站在了椅子的一邊,謹慎的打量着夙辭。
這種死亡時年紀很小的生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十五有些相似,會對一切有些懵懂,作為人還沒活明白,莫名其妙的死去後不理解發生了什麽,不知道該怎麽做。在逐漸忘記了生前過往後會憑着生前僅存的記憶,不忍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
對這個小生靈來說,她可能分不清夙辭是生靈還是惡靈,或是她隐約聽說過但從未見過的傳說中神仙一般的靈師。
“需要幫忙嗎?”夙辭看着面前的小生靈,主動搭話,“去世了多久了?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嗎?”
小生靈點點頭,還是不太敢說話的樣子,猶豫了很久問:“你見過靈師嗎?”
“見過不少。”夙辭莞爾,往邊上靠了靠,示意小生靈可以坐在自己旁邊來,“是有什麽事兒想找靈師幫忙嗎?”
小生靈還是不肯坐下,她又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問:“怎麽做靈師才會幫我的忙呢?”
夙辭沒說話。
怎麽做都不行。
靈師只聽命于萬靈島,不是雇傭兵,是不接受生靈惡靈們的委托的。
“不過我可以聽聽看,下次我如果遇到靈師,也許可以幫你求求他們。”夙辭聲音很輕的詢問,“是想父母?是不是已經忘記父母是誰了?”
小生靈點點頭頭又搖搖頭,低聲道,“父母搬家去其他城市了,我不想再打擾父母了。”
說罷又沉默了,夙辭也不催促。
“我聽說靈師會殺掉壞人……不、生靈。”小生靈遲疑着問,“我可以去求靈師,讓靈師幫忙殺掉一個生靈嗎?”
這次換夙辭沉默了。
這當然不行。
按照規矩,他是不能随意清理掉任務外的生靈的。
生靈不是惡靈,除非畸變了堕落了,不然那不是他能做主處理的。
即使他知道有些生靈确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但在畸變之前,還是不能動手的,這事兒雖不像殺人或是殺靈師這種死線一般絕不能碰,但必然也要遭到一些反噬。
夙辭現在已經背着處理十五的任務還沒完成,靈力已受影響,不能再給自己尋個麻煩。
夙辭覺得這個小生靈也許因為生前記憶逐漸丢失,她自己沒準也沒太弄明白原委,夙辭想了下道,“如果他真的十惡不做,那死後應該直接就化為惡靈了,如果再嚴重些,那也早就該成了待處理的任務,自然會有靈師來處理,如果都沒有……那我們還不能傷害它。”
“他生前沒有犯下錯,所以才和我一樣,一樣變成生靈了。”小生靈說話快了些,“他是死後變成生靈以後才敢做一些壞事的,就真的沒辦法了嗎?”
“沒辦法。”夙辭搖頭,“它做什麽了?”
小生靈之前并不知道還有靈師不能處理的事情。
生靈之間将那些傳說中的靈師神話了太多,她其實并不太了解,盲目的信任後現在十分失望,她愣了許久。
“他……”小生靈大概已經死了太久了,眼中沒多少眼白了,眸子太大,讓她的眼睛顯得無神又空洞,表情顯得麻木又遲鈍,“他會騷擾我們這些留戀父母不想離開家鄉的生靈、小生靈。”
夙辭靜了片刻,“騷擾?”
“摸胸口摸褲子的那種……”小生靈擡頭看着夙辭,墨色眸子裏映着夙辭蹙眉的面龐,“騷擾。”
“只騷擾小生靈,比我還小的那些。”
夙辭打斷小生靈的話,“可以了,我知道了。”
夙辭聲音很輕的說了句什麽,小生靈沒聽到,十五聽到了。
夙辭說,畜生。
夙辭起身走到小生靈面前,擡起手将手指輕輕在小生靈眉間點了下,一絲細微靈力自夙辭指尖傳到小生靈腦中又迅速傳回了夙辭指尖。
夙辭已經知道了那個生靈的情況,起身,“放心,他不會再打擾你了。”
小生靈擡着頭,空洞的眼睛看着夙辭,表情沒什麽變化,問道:“真的嗎?這個公園有爸爸媽媽的氣息和痕跡,他如果不來……我就可以多在這裏住一段時間了。”
夙辭讀取着從小生靈腦中得到的記憶,猶豫了下,沒再做什麽多餘的事情。
十五倒是挺意外,若是以前,夙辭至少會給面前這個小可憐一個擁抱,用自己的靈力給它妝點一點點美好的記憶。
十五以前很煩夙辭這種對誰都和風細雨的樣子,但這次對方只是個小的不能更小的孩子,長得不如自己腰高,十五其實并不是很在意的。
“你怎麽了?”十五忍不住問,“為什麽不抱她?你不是很喜歡抱別人嗎?不管是多髒多惡心的,你不都很喜歡抱許久,有時候還會拍一拍,哦對,有一次有個長得奇形怪狀的東西,投胎前還在你臉上親了下你都沒攔着……”
夙辭離開了小公園後才無奈開口,“首先……不是我喜歡抱別人。”
十五冷笑,“誰信?”
“其次,人家不是什麽奇形怪狀的東西,那是位誤把我當成她孫子的老太太。”夙辭喃喃,“知道你不懂,所以才讓你透過我的眼睛多看多想,明不明白?”
十五沉默了一會兒,不滿意,“你嫌我蠢,對嗎?”
“說對了,不然怎麽會給你普及義務教育呢。”沒有任務的指引,沒接觸過對方的靈力,單憑着方才那個小生靈記憶裏的一點片段來找一個生靈是不容易的,重複的尋覓和探尋是無趣的,而自下個任務被送來之間,可能都要不斷重複這一過程了,夙辭跟十五打趣,“我有點複雜又枯燥的事情要忙,你別跟着我了,想不想去學校聽課?或者找個每天都會播動畫片的好人家的鏡子裏寄宿幾天?”
十五煩躁:“不用,找你的。”
生靈一般是不會出現在人口密集的地方的,它們不在受限于□□和高牆,穿梭于人多的地方會讓它們覺得被打擾,幸好城市中人少的地方總是少的,算是個籠統的線索,在夙辭考慮着要不要讓自己變成七八歲的樣子來釣魚的時候,十五突然問,“剛才那個小孩為什麽不去投胎?她現在聽人說話都費勁了,還有其他生靈欺負她,她為什麽不走?”
夙辭沒回答十五的問題,過了好一會兒道,“如果我有一天死了,沒法控制你了,你會馬上離開,馬上忘記我嗎?”
十五半晌沒說話。
夙辭正站在一個小報亭外蹭人家的免費地圖看,見十五一直不說話,夙辭輕聲說,“你會的,對吧。”
十五還是沒回答。
“但是對于那些小生靈來說,它們不會。”夙辭看着遠處一個剛學會走路,一步步跟在母親身後的孩子,緩緩道,“它們留戀父母,往往會多在父母身邊盤桓一段時間,有的是幾個月,有的甚至能戀戀不舍的待上三四年,直到記憶徹底消失,再被赤靈們送去投胎。”
父母這種詞對十五來說還是有點抽象,他語氣冷冰冰的,“就是留在父母身邊有什麽用?父母又看不見,還不是白耽誤時間。”
“但是這些小生靈可以看見啊,可以看到父母,有些過于眷戀親人的……”夙辭頓了下,有點不忍心道,“曾經有個小生靈求過我,問我能不能讓他投胎到家裏寵物犬的肚子裏,讓它做父母的寵物……哪怕是用這種方式,有的孩子也想回到父母身邊。”
十五聽了倒是有點興趣,“可以這麽做嗎?”
“不可以。”夙辭微微搖頭,“我曾經把投胎後留戀主人的貓放到它前世主人的院子門口,讓它能再次和主人相遇,但人的話不行。靈師本身也是脫身于人,我們沒有辦法對人做這些事,你可以理解為……嗯……我們能将一張紙燒成一團灰燼,但是我們不能把一團灰燼重新變成紙,我們對人性之類的理解是基于靈師曾經也是人,即使是靈師,對感情的理解和控制的上限就在這裏了。”
“而且也沒意義,人和那些獸類的生靈不一樣,人的感情太複雜了,所以每一次投胎,記憶必然全部都會丢失的,不全丢失它沒法形成一個新的健全的生靈,更遑論重新投胎了,所以就算是再遇到了前世想見的人,也不會記起什麽來的。”
夙辭覺得自己語速過快了,頓了下問,“我是不是沒說明白……”
“我聽得懂。”十五只是沒法理解,“那貓狗又有什麽意義?就算能看見,它們那點腦子,本身也不記得什麽,硬要死纏爛打的追着以前的主人有什麽意義……”
夙辭莞爾,不欲同十五争執,只是輕聲道,“如果我是一只鳥,一條狗,一只貓……”
夙辭突然不說話了,他臉上的笑意淡去,離開了報亭。
十五還在糾結,“怎麽了?如果你是怎麽了?”
“噓……”
夙辭不再說話,他捕捉到了一絲讓他不适的靈力,那感覺有點熟悉,也許是他運氣好,還沒研究明白當地的地圖,就讓他碰到了那個生靈。
十五也察覺到了什麽,每次到了這種時候,他都煩躁又要拼命忍耐,盡力的壓着火。
每當夙辭要解決棘手的麻煩,處置靈力強的惡靈的時候,十五心情都會變得很差。
十五不覺得自己是在在意夙辭,至少不完全是。
他應該是憤怒于自己不能沖出這個小島囚籠,永遠只能看着。
夙辭收斂自身靈力,盡力壓低自己的存在感,慢慢地朝着本地一處公墓的方向走去。
十五本應該不說話不打擾夙辭的,但他心情太差了,忍了又忍,沒頭沒腦的突然來了一句:“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他媽的出去?!”
夙辭愣了下,輕聲笑,壓着聲音說,“十五,你是生氣不能出來,還是生氣不能出來幫我?”
夙辭話音未落,他明顯的感覺到,聽到了十五因為盛怒變得急促的呼吸聲。
“我随便說的,不氣。”夙辭忍着笑,“十五……我死了也許你就能自由了,你到底急什麽?”
夙辭只能聽到耳畔氣得不行的呼吸聲,十五大概是真的被噎着了,一個字也不說了。
“問題不大的。”夙辭安撫十五,“他只是品行差,但靈力并不很強,處理它不會費事的。”
十五冷冷提醒,“但他不是惡靈,不是你說的麽?無論如何不能殺靈師,不能殺沒畸變的生靈,你會被反噬的。”
夙辭笑笑,心道我本來就在被反噬,也不差這點了。
說話間夙辭已經趕到了公墓,他這次是真的看到了對方的身影,夙辭收斂臉上的笑意,淡淡道,“但是他犯錯了。”
對盤桓人間的大部分生靈來說,有關靈師的故事只是支離破碎的傳說,基本沒有生靈真的見過靈師,在靈師刻意隐藏自己的靈力的時候,腦子混混沌沌記憶殘破不堪的生靈們也分不清靈師和同類的區別。
對方還保留着生前的樣貌,并未畸變,個子不高,一身灰撲撲的衣服,面色蠟黃皮膚松弛,身體臃腫目光渾濁。
長相同那個小生靈腦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但夙辭還是很守規矩,并沒上來就動手,甚至很禮貌的問對方,“先生,我可以看看您的記憶嗎?不會傷害您什麽。”
對方遲鈍的看向夙辭,眼中帶了些警惕和畏懼。
十五受不了這人的眼神,不住催促,“有什麽可核實的?就是他!我都認出來了,快點宰了完事兒,你沒看到他看你的眼神?”
夙辭愣了下,頭一次在出任務的時候同十五說話,“啊?什麽眼神?”
十五氣得肺疼,“你沒聽那個小女孩說的?你沒看到她的記憶?這個惡心人的玩意兒喜歡猥亵別人,他想對你做什麽用我說?你長沒長腦子?就站在這讓他占便宜?!”
夙辭還沒反應過來,呆了下,“對啊,我只是站着啊,我、我又沒讓他碰到我。”
“看你就是在猥亵!你是不是也沒長大?!啰嗦什麽快點宰了他!”十五要氣死了,“你自己看他的眼神!!!”
“你放心,我就算再好看,他們也不會對我有什麽興趣。”夙辭忍着快要被十五嚷嚷耳鳴的耳朵,眼中常年帶着的一點溫柔徹底散去,“哪怕我手無縛雞之力,但只要我是個大人,他們就吓得要死……那種懦夫只敢對孩子下手。”
夙辭不再回應十五,他重新看向眼前的目标,重複,“讓我看一下您的記憶,我不會窺探您太多秘密,只會看看您近一個月的記憶,如果是誤會,我會馬上離開這裏。”
夜裏的空無一人,靜悄悄的只有眼前的生靈和夙辭,松柏莎莎聲都顯得滲人,按理說這種僻靜之地應該是生靈們喜歡待的地方,可這裏好像是被眼前的人霸占了。
這已經能說明一些問題了。
兩廂隔着十米左右,對方抗拒又防備的看着夙辭,夙辭也不想耽誤時間,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他沖到了對方面前,沒費什麽力就掐住了對方的脖子。
夙辭指尖的靈力瞬間刺破對方的脖頸,蛛網一般爬滿了對方的腦袋,同一時刻夙辭松開了手,對方重重的跌在地上,護着自己脖頸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像是被宰的豬一般發着不明意義的嚎叫。
夙辭輕輕甩了甩掐過對方的手,整個過程還不到半秒。
對方活活喊了半分鐘才失聲道,“你是靈師?”
夙辭垂眸看着眼前的人,眼中毫無悲憫。
夙辭右手指尖聚起了點點靈力,不欲多言。
“你聽我說!你不要聽別人的話就全信啊!你也聽聽我說的行不行?靈師不應該是幫着所有生靈的嗎?我難道不是?!你就不想聽聽我遇到過什麽事情?!”
對方因驚恐目眦盡裂,狼狽的躺在地上不住往後蠕動,嘴裏倒是沒閑着,“你、你是聽了誰說的什麽?還是看到了什麽?我能解釋!我都能解釋,這都是有原因的!我也是受害者!”
夙辭一步步走近,不發一言。寂靜又昏暗的墓地中,唯有夙辭的右手發着駭人的光。
“我都是被逼的!我以前也是個好人!你、你你別過來……你不是能看記憶嗎?你自己看啊!!看我生前我小時候!我以前也是好人。”生靈的脖頸方才已經被夙辭掐斷了一半,這會兒像案板邊半死的魚一樣,不住撲騰,躺在地上蹭的還挺快,“你先看好不好?我全能跟你說,我全都可以告訴你的!真的!”
生靈滿臉眼淚鼻涕,絕望的喊,“我是活活被逼成這樣的,如果可以,誰不想做個好人?我也想好好地生活,好好的工作賺錢,娶一個賢惠妻子然後一起孝順父母,是我自己命不好,一次次受騙上當,我一次次受苦的時候你在哪兒?你……”
“你現在知道來主持公道了?!”生靈聲音突然高了好幾度,怒道,“我生前吃苦的時候你在哪兒?!我被親人背叛的時候你在哪兒?我現在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了,你跑來當好人當救世主了,那我呢?!以前的我呢?我在絕望的時候飽受欺淩的時候你們這些救世主在哪兒?合着你們靈師做事,也只是只顧眼前是嗎?只為了給你們自己積功德是嗎?!”
十五被吵的耳朵疼,忍不住也跟着喊,“你們下手之前非要給這些鬼東西一段時間嚎叫的規矩什麽時候能改?!他能不喊了嗎?!你現在又不是在做任務,守什麽規矩?!快點動手我耳朵要炸了!”
夙辭閉眼,他聽着眼前這個畜生的嚎叫已經夠煩了,十五在他腦子裏還不斷喊,夙辭覺得自己太陽穴也要炸了。
夙辭沉默的記着時間,待終于熬過了三分鐘後走到滿地打滾的生靈面前擡起手臂,生靈倏然被無形的靈力提起,蠟黃的臉色漲的紫紅,在半空中掙紮不斷,四肢發了狂一般掙紮。
十五怔了下,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夙辭用這種方式下手。
連碰都不想碰。
“讓你去投胎,也就是害更多的人,你不配。”夙辭看着半空中的生靈,語氣沒有起伏,“不管發生過什麽,不是那些被你騷擾侵犯的小生靈們害的你。”
“也許你真的經歷了些不公平的事情,但我不好奇也不同情,我對以前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也沒有一點興趣。”
夙辭說完這句話,切斷了自己眼中和十五相連的鏡子。
十五呆呆的坐在小島的池塘邊,頭一次沒因為被切斷鏡子而暴怒。
他隐隐猜到了夙辭那邊會發生什麽,是夙辭不想讓自己看到的畫面。
即使自己已經見過很多次夙辭處置惡靈的場景了,夙辭這次還是切斷了,那……夙辭是做了什麽?
十五隐隐約約的記得夙辭跟自己說過,靈師要遵循的規矩非常多,其中一條就是,哪怕對惡靈,也只能清理不能虐殺。
十五呆愣愣的坐在池塘邊,低頭看着透徹的池水,頭一次窺見了夙辭性格中不完全光明的一面。
十五出了很久的神,直到他發現池水倒影中的自己耳朵紅了,才帶着難以理解的憤怒離開了池塘邊。
不知為何,十五不想承認,“不完全完美的夙辭”讓他心慌意亂,或是心猿意馬。
當日的十五只是隐隐猜到了夙辭在做什麽,但并沒親眼所見。
如今的遲铮,借着千途以夙辭為視角的夢,看了個清清楚楚。
夙辭用了将近四個小時,才結果了那個畜生。
整個過程,用虐殺來形容毫不過分。
遲铮嘴角微微勾起。
隔了大概有四個小時,夙辭重新連上了自己眼中和島上的鏡子。
發現十五并沒在池塘邊後,夙辭沒再堅持,他直接回了小島,在小島的另一邊十五靠着的大樹旁,彙聚起了一窪小小的池水。
十五低下頭去看,池水中,是此刻夙辭眼中的十五。
夙辭說,“知不知道你長得很好看?”
十五垂眸看看鏡子裏的自己,不覺得自己好看,也不感興趣,他擡頭看着夙辭,好一會兒才說:“這麽久?那不就是個普通生靈麽?清理個惡靈都不用這麽長時間吧?”
“奇怪啊。”夙辭聲音比平時虛弱了一點點,但他似乎心情很好,“今天你怎麽不生氣?放在平時我晾了你幾個小時,怕是要半個月不跟我說話了吧。”
十五沉默許久,突然問,“你讓他吃了點苦,是不是?”
夙辭頓了兩秒,笑笑,“怎麽,要去找大乾元舉報我嗎?也許可以哦,沒準順便還能給我安個罪名,不許我再來小島上了,你就徹底擺脫我了……”
“又在說什麽鬼話。”十五皺眉,他猶猶豫豫的說,“夙辭……你平時不會這樣的,你……你剛才破了好多你定的規矩。你不是好人嗎?”
夙辭看着十五安靜了許久。
夙辭淡淡答道,“如果我是守規矩的好人,我怎麽會留着你?”
夙辭沒再同往常一般靠近十五,他遠遠地看着十五,眼中閃過一抹複雜情緒,“我讓你失望了,是嗎?”
十五愣愣的看向夙辭,沒太明白他又在說什麽不搭邊的鬼話。
夙辭眼中總是帶着的溫柔笑意淡了幾分,他自嘲一笑,“果然……剛才從一開始就該切斷鏡子的,你還太小,不應該看那些……”
“我不小了!”十五煩躁的反駁,“我不是這個意思!”
夙辭沒再說話,他謹慎的停在原地,小心的注視着十五。
十五看向夙辭,不懂他怎麽不說話了,猶豫了會兒問道,“你對他做了什麽?你……你到底是不是折磨他了?”
夙辭也不清楚是什麽原因,他看着迅速成長已經快和自己一般高的十五,夙辭懶得僞裝了。
“那只是你看過的。”夙辭淡淡道,“十五,我做過很多事情,是你沒看見過的。”
“确實,不管是生靈還是惡靈,我都能很快處理掉,那只是因為我靈力強,不想耽誤時間,或者是我想給對方一個痛快。”
“但我也可以不給對方一個痛快。”
“大乾元不會因為我殺一個惡靈時間太長責怪我,只要任務能完成,過程全部不重要,中間有一個緩沖區,我會有自己的處事之道。”
“我不知道你是覺得失望或者是覺得意外,但十五……”夙辭盡力讓自己看起來無害一些,說的話卻有點滲人,“我不單單是個好用的工具,就算我是個工具,那……工具也是會有感情的。”
“想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好我告訴你。”
“我拆解了它的身體,一部分一部分拆解下來的,用了很久才做完這些事,如果被大乾元知道了,我确實會因此吃不少苦頭,但這不是第一次了。”
“它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在以前漫長的時間裏,我做過不止一次像剛才一樣,不方便讓你看的事情,有的大乾元知道,我因此受罰,有的他不知道,我就躲過一劫。”
“可能在你心裏,或者在昨天公園裏遇到的那個小生靈心裏,靈師是一塵不染的天使,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是善待所有人的神仙……但很可惜,不是的。”
“至少我不是,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是不想做善事,但我有時候也會疲憊,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性格裏也有不溫柔不善良的一面,這就是我。”夙辭嘆了口氣,“我不是在嘲笑你年紀小,但是有些事情就是……不是非黑即白,這些道理等你再長大些再成熟些更好理解,或者有人一輩子可能都不能理解,我只是不想打破我自己在你心中的美好幻想而已。”
十五心裏一直亂糟糟的,聽到這才明白過來,他搖搖頭,幹脆道,“沒有。”
夙辭沒懂,蹙眉,“沒有什麽?”
“我沒有因為這個讨厭你,我只是心裏有點亂。”
十五說完這句話安靜了許久,他在努力的遣詞造句,想表述清楚自己的想法,他不讨厭夙辭,他也不想讓夙辭因為覺得被讨厭了以後對自己遮遮掩掩。
十五遲疑着說,“神、神廟裏的神像……”
夙辭啞然:“啊?”
“神廟裏的神像,每天立在那裏被朝奉,救苦救難,做盡善事……我原本是這樣看你的。”十五擡頭看向夙辭,眼中情緒複雜,“有一天,有個罪人也進了神殿,跪在神像面前求神救他。”
“神顯靈了,沒跟那個罪人說話,抽出劍來直接把他砍死料理幹淨了。”十五目光逃避着夙辭的視線,“你是神像,剛才那個猥亵小孩的是罪人,我……”
“我是半年前重塑神廟時剛被補進來的一塊石頭,在神殿裏的擺放不久,頭一次看到神明做這種事,有點差異,對神像的感情有些不一樣了,這很正常吧?”
十五深呼吸了下,以他現在的表達能力,磕磕巴巴的這麽描述出來已經費了全力了,說完以後他思緒也理順了,心情好多了。
夙辭眼中有光在閃爍,他小心翼翼的看着遲铮,“那你……讨厭我嗎?”
“不啊。”十五不再閃躲,正視着夙辭的臉,“為什麽這麽說?”
夙辭他看着十五的眼睛,他确定十五心裏想的和他完整表述出來的話肯定還是不完全一樣的,十五現在雖然不說是個文盲了,但他大多數時間是不能完整表達他的想法的。
但此刻兩人目光對視,夙辭确定,十五是懂他的。
是能接受他善良,也能接受他的邪惡。
夙辭徹底松了一口氣,輕聲哄道,“這是咱倆的秘密。”
十五沒好氣的扭過臉,陰陽怪氣,“不然呢?我難道有別的人能說?對你送我的小石頭人說?”
夙辭莞爾,十五突然又道:“你剛說,如果你是一條狗,一只貓,你會怎麽樣?”
夙辭茫然。
十五最受不了夙辭這樣,他像是有什麽失憶的病一樣,總是輕易的忘記幾天前或者是幾個月前說的話。
夙辭啞然,是真的不知道十五在說什麽。
“在去處理那個變态之前,你跟我說,有些小生靈在死後會不想離開父母,有些寵物在死後不想離開主人,然後你說,如果你是一只鳥,一條狗,一只貓,然後……”十五一臉不滿,“你說完這話,就把我丢在一邊追着那個變态跑了,你本來想說什麽?”
夙辭恍然,失笑,“你怎麽什麽都記得住……”
夙辭走近,想了想當時的語境和心情。
十五方才無意中說了類似表白的話,給了夙辭一些底氣和信心,他看着十五,緩緩地說,“如果我是你養的一只鳥,一條狗,一只貓,在我死後,我也會不想離開,希望能繼續留在你身邊的。”
十五不信任的看着夙辭,不解風情,“但你不是狗,也不是貓。”
夙辭笑笑,沒再多解釋,只是說,“也許你以後能理解,所以生死才那麽重要,為了能留在喜歡的人身邊,很多生靈寧願不去投胎,也要一直盤桓在愛人周圍的。”
當日的十五覺得不值得,不管是眷戀父母的孩子還是思念主人的寵物,拖着不投胎,孤苦無依的盤桓在人間受那些變态的欺負有什麽好的?純自虐。
遲铮眼中閃過一抹嘲諷,那會是真的想不到,後來為了找到夙辭,別說是被人欺負了,變成豬變成狗,現在變成任意千途需要的角色都可以。
千途稍微動了下,他翻了個身,面對遲铮的方向側身躺着,身體微微蜷縮,眉間皺了皺,夢還在繼續。
遲铮愣了下,這件事到此就結束了,沒有後續了。
遲铮将手放在了千途眉心。
島上的濃霧彌漫又散去,夙辭到了萬靈島。
此刻的夙辭靈力比方才夢境裏弱了許多,遲铮明白過來,千途剛才動了下,夢境斷了,這是已經是第二個夢,這是另一條時間線中的夙辭了。
既然不是同一時間了,怎麽會跟剛才的夢接上了?
遲铮不明所以,跟着夙辭的視角往萬靈島深處走去。
而後果不其然聽到了那個自己最厭惡的聲音。
“夙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夢裏的夙辭側眸看了一眼腳畔的一汪清泉,倒影中,夙辭頸間落着一處駭人咬痕。
遲铮皺眉,這是跟上上個自己硬要給夙辭留吻痕的夢連起來了?
夙辭沉默以對,不多時,大乾元聲音緩慢的問:“那個小惡靈,有意識還不到一年吧。”
“小惡靈雖然長高了不少,但他算是幾歲呢?剛剛能說完整的句子,算不算還是個孩子呢?”
“夙辭,你背地裏折磨猥亵幼童的生靈,大義凜然。”
遲铮一窒,指尖催動靈力瞬間刺入千途腦中。
夢境戛然而止,只漏下了大乾元下一句話沒被攔下。
“別人是畜生,你是什麽?有區別嗎?那麽多生靈把你當成神,你現在算什麽?”
遲铮心裏翻江倒海。
咬痕是他刻上去的,是他不許夙辭消掉的。
自己明明知道夙辭要去見大乾元……
遲铮萬萬沒想到,人都找到了,自己還能再體驗一把五內俱焚的滋味。
遲铮咬牙死死忍着,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一時激憤就沖去萬靈島跟那老畜生算賬。
原罪始終束縛在遲铮身上,這麽多年,無時不刻的折磨着他。
愛人尋不到,仇人殺不成。
白靈複仇後,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遲铮閉上眼,像度過以往歲月最難熬時刻一樣勸慰自己,忍,繼續忍,那麽多苦都吃了,這算什麽?
遲铮看向千途……這會兒發瘋,不值得。
千途第一次被用靈力打斷夢境,沒過一會兒,他迷迷糊糊的醒了。
遲铮白色空洞的眸子裏,千途出了會兒神,慢慢地坐起身,在被子旁亂摸了會兒,拿到了手機。
千途看了看時間,然後點開了社交界面。
千途鎖屏又解鎖,來回周折了幾次,最終還是點開了同遲铮的聊天界面。
千途:【剛做夢夢到你。】
千途:【好複雜,夢裏你給我咬了個吻痕,然後被……好像是教導主任發現了。】
遲铮:“……”
遲铮空洞的白眸看着千途的手機界面,心裏的十萬怨氣一下子散了一半。
千途:【教導主任把我罵了一頓,老家夥罵人好狠,我心裏難受的不行,就醒了。】
千途:【算不算你的錯?】
千途:【……弄吻痕就弄吻痕,你做什麽那麽用力啊?】
千途:【……都知道你弄我了。】
千途:【莫名其妙夢裏被罵,可以跟你要補償嗎?】
千途:【可不可以……有不疼的吻痕?】
遲铮的透明靈體在千途發頂親吻了一下,瞬間消散了。
幾秒鐘後,千途在猶豫要不要将最後一句話撤回的時候,手機嗡了一聲,把他吓了一跳。
遲铮:【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