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夢中是一片黑暗,沒有光和影、愛和恨,但在幽暗之中,仍然浮現出悠仁的身影。
突然臉頰一陣陣冰涼的柔軟觸感,壓制住他傷口的痛意,又有一陣清香撲進鼻間,那味道好熟悉,難道是……
想到那個人,樓定業體內的酒氣迅速散去大半,他迅猛地睜開眼,悠仁憂傷的神情不偏不倚的撞進視線中。
兩個人都愣住。
他……怎麽醒了驚訝得忘記收回手的悠仁,櫻唇半張。在祠堂,她請求孤霜和笑兒設法将她救出,只為在臨走前見他最後一面。
過了今夜,他們就此天涯各一方,也許今生今世都再無聚首之日。
所以,忍住滿腹心酸,她來了,看着滿目瘡痍的狻猊樓,回憶曾經在這裏的纏綿,貼近傷心欲絕的他。
樓定業從軟氈上彈起,伸手去抓她的衣擺。
她怎麽在這裏?他不是下令将祠堂由外面鎖死嗎?是誰把她放出來的?
他這樣想着,同時也沒有忽略悠仁臉上的哀傷。那揪痛他心的神情,幾乎讓他的呼吸停滞。
她……到底想怎樣?傷得他體無完膚之後,又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樣。
她是在玩他嗎?如果是,她成功了,他已經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梆梆梆,當。破窗外打更之聲響徹清夜。
三更到了。
因樓定業突然睜眼,而吓得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悠仁,被打更聲驚醒,深深看了他一眼,她別無選擇地撕掉早就握在手裏的符咒。
「你做什麽?」頭腦尚未完全清醒的樓定業瞪大眼睛,聲嘶力竭的一吼,卻已來不及。
撕爛的黃紙如同暮春的落花飄飄蕩蕩,在紙屑落地時,他的眼前已空空如也。
悠仁平空消失在他的面前。
難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符咒,樓定業以為這只是他的另一個夢。
不知站了多久,樓秀抹着汗出現在破窗之外。「爺兒、爺兒……西院的老槐樹上挂着一個人,小的叫人守在樹下,還請爺兒定奪。」
丢了魂的樓定業,動也未動一下,像是沒聽見他的話。
唉!爺兒可真命苦啊!他不免為自家主子不平。世上的男人,哪個比得過他家爺兒,悠仁小姐是瞎了眼,才會不要這麽好的夫君。
輕輕地咳了咳,振作精神,樓秀露出一個讨好的笑,「爺兒,小的在樹下看過了,挂在樹上的那個人是長安媒婆帶來的小厮,他此刻還在樹上哭呢!」那媒婆對爺兒有用處,他便小心謹慎地處理着這件事。
「媒婆的小厮?」若灰燼般沉寂的黑眸突然有了一絲困惑。
「正是。」
媒婆的小厮?樓定業提振了下猶帶醉意的精神,陰恻恻道:「把媒婆找來。」
「爺兒,小的尋過好多遍了,樓府前前後後都找不着這個女人。」這才是重點所在。
有些混沌的腦子突然想到什麽,樓定業連忙運氣,逼出體內的酒氣,恢複了七分精神。
「如今只有這個小厮能給我一個交代。」他大步流星的出了狻猊樓,直奔西院而去。他腳還未踏上西院的拱門,就聽見小厮的哭聲。
「嗚嗚……人家怕高,孤霜救命!嗚嗚嗚……孤霜你在哪裏呀?對了……不能說。」笑兒挂着淚,連忙掩住嘴巴。
三更時,他一定是撕錯符紙了!平日這符紙十次中,總有兩三次會出岔,這會他不就把自己給弄到樹頂上。怎麽辦?孤霜和悠仁到臨安了嗎?還是被挂在其他樹上了?糟糕,怎麽辦、怎麽辦?心中一亂,他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你也找不到孤霜嗎?」輕功高超的樓定業藉着樹枝飛身上樹,不久出現在他身前。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皎潔的月光下,他一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猙獰模樣,吓破了笑兒的膽,慌得雙手亂揮。
哪容他躲避,樓定業伸手抓住他的衣領,輕松将他從樹頂上拎下來,雙腳一落地,便毫不留情地把他甩在地上。
翻滾兩下後,笑兒痛得抽氣,支起快要散架的身子道:「惡……霸……你別、別、別過來!」他一邊向後挪動躲避,一邊從背囊裏抓出大把的黃符。
哪一張符才是脫身用的?慌亂中,他一陣眼花找不着自己要的,再分神一瞄。完了!惡霸殺過來了。
「原來真的是你們在搞鬼!」看到那些符紙,樓定業頓時狂怒。失策!他樓定業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因為悠仁,他降下防心,滿心就是想趕快迎娶為她,才讓這兩人有了可趁之機。
「是這張符嗎?還是這張?」根本不聽他的話,笑兒拚命地撕着符紙,卻沒有任何變化,下一刻他被樓定業掐住脖子,高高地舉在半空,雙腳離地。
「說!孤霜和悠仁在哪裏?」
笑兒雙腿懸空猛踢,雙手試着掰開他的大掌。「你、你、你弄痛我了……人家才不會告訴你……她們去了臨安呢……就不告訴你。」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他連忙捂住嘴,可惜為時已晚。完了,這次真的害死她們了!他現在只能期望自己給孤霜和悠仁的符咒,并未将她們送到該去的地方。
「臨安是嗎?」樓定業皮笑肉不笑的說着,随手将笑兒扔在地上。他望着天上的月亮與星辰,希望它們能将他的話帶到悠仁心裏。「不論天涯海角,我一定要你心甘情願滾回來,接受我樓定業的懲罰!」
他要她自己回來,還他的尊嚴、還他的感情。
===
「啊呀!」
寂靜黑沉的水邊,月白風輕,沒有一道人影。幾縷風掃過,兩條纖細的身影撲通落水中,伴随一道嬌柔驚呼劃破夜色。
「悠仁!快拉住我。」孤霜在水裏劃動着,一只手挽住如同木頭人的她。
費了很大力氣才将自己和悠仁帶到岸邊,孤霜累壞了,跪在岸邊喘息。
而悠仁爬上岸後什麽也沒說,只是迳自解開浸濕的頭發。
孤霜瞟了她一眼,吐吐舌頭。用膝蓋想都知道,笑兒又出了錯!還好某人現在沒心情跟她計較這些。
松了口氣,她四下打量,藉着月光看清遠處的佛塔,她歡喜地說:「我們到臨安了。」
聽到她的話,悠仁依然絲毫不為所動,沉默得可怕。
「笑兒這次真的很厲害喔,把我們咻的一下就送到臨安。」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悠仁臭着臉開口。
「奇怪什麽?」
「少一個人。」
「啊!笑兒!笑兒?你快出來,現在不許玩捉迷藏。」
喊了幾聲,等了半刻,左看右看,哪裏有什麽笑兒啊。
完蛋了!孤霜無力地垂下頭。
悠仁獨自起身,丢下她往前走。
「等等我。」垂頭喪氣的她不得不追上去,「只好這樣了,我先帶你找地方躲起來,然後我再去找笑兒。」
稍稍擰乾衣裙下擺的水,孤霜打了個冷顫。盡快将悠仁藏起來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緊閉着嘴巴,神情憂傷的悠仁既不表示同意也不反對。
「你先躲在那個地方一段時日,等風長瀾想出辦法,我就去接你。那個地方的環境希望你不要介意,柳嬷嬷是個好人,欠我一份人情,我早已交代好她無論如何都要保你平安,你一定要耐心的在那等我!」
孤霜拉住悠仁的寬袖,像個大姊姊似的撈過她的長發,努力擠乾上面的水。
一陣寒風襲來,濕透的兩人都是一陣顫抖。
「我們得走快點了。」孤霜給了悠仁一抹寬慰的笑,拉着她走在深夜的臨安,鬼鬼祟祟地前往目的地。
還好是深夜,路上靜悄悄的,正是潛行的好機會。
不到一刻鐘,兩人來到一道窄門前。
「到了。」孤霜微微一笑。
停住腳步的悠仁側耳聆聽門後的動靜,又看了看天色驚問:「這是青樓」深夜時分,猶響着絲竹之聲,若非青樓就奇了。
「呵呵,被你猜中。」
悠仁瞪着她。
「咳咳,沈大當家不是常說嘛,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誰料想得到你一個大姑娘躲在青樓呢?」
吱呀!窄門開了一條縫。
「是孤霜小姐嗎?」
「柳嬷嬷是我。」
「你總算是來了。」
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從門裏出來。
悠仁一見着她,轉身就走。
「別走,你這一走要躲哪?天亮的話,你想怎樣?被人當街抓住?」孤霜一把抱住她,不允許她移動一步。
一聲不吭的悠仁靜下心想了想,無可奈何地嘆口氣。
「柳嬷嬷,好好替我照顧她。」
「這是當然,你替我女兒說了那麽好一門親事,老婆子每時每刻都想着如何報答你,現在有這樣一個好機會,我肯定好好把握。」柳嬷嬷笑吟吟地揚揚手帕。
「請柳嬷嬷一定得将她藏好,別被那些……瞧見。」孤霜用力擁了下懷裏的悠仁,很鄭重地把她托付給柳嬷嬷。
「我自己有個院子,沒我的允許誰都別想進來,你就放心好了。」
「太好了!多謝,我最多十日後便來接她。」
「住多久都成。孤霜小姐,看你也濕透了,不如跟我進屋吧?」
「多謝柳嬷嬷,但我還有事待辦。你們快進去吧,替我好好照顧她。」她怕待得太久,有人會注意到她們倆。
對兩人揮了揮手,凍透的孤霜搓着雙臂,小跑着消失在夜色裏。
而悠仁就被柳嬷嬷帶進青樓的僻靜之處。
「姑娘,這些衣裳都是新裁的,你可以放心穿,平日不管前院有什麽動靜,你都不要出去,我會按時親自來給你送飯,有什麽需要盡管對我說。」做了多年的老鸨,柳嬷嬷做事很有分寸,也善于察言觀色,見她神情落寞,交代了幾句之後,便留她在屋裏獨處。
柳嬷嬷走後,悠仁放松下來,靜靜地發呆,根本無心打理一身濕透的衣裳。
不冷嗎?衣上的水都結成白霜了,怎麽會不冷?但她的心更冷啊。
從此以後,她将獨自一人,那個最懂她、明白她所有脆弱的男人,她永遠也見不到了。思緒紛飛,孤冷的心情折磨着她。
離開樓府後,那些被寵愛的畫面比往常更為清晰,他常陪着她站在狻猊樓的屋脊上俯視鹹陽城,那個時候,她總覺得這世上只有他跟她,而光着腳踩在黑瓦上,迎着風的她,從未覺得冷。
她低頭看着燭火下自己的孤單影子。從今以後,她深刻體認又是孑然一身,未來是生、是死,是快樂、是憤恨,都只有她自己。
她的喜怒哀樂再無人關心,無人聞問。
一串串愉悅笑聲從窗外傳來,前院尋歡作樂的人彷佛在嘲笑她的形單影只。
心像破了個大洞,她這才深刻地體會到被人珍惜、被人寵愛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
但她卻不得不傷害那個人、逃離那個人……
思及這些,她無法振作,心情郁結。她好想他,卻無能為力。
孤霜說的對,真的愛他就要讓他好好活下去,她的選擇是對的,可感情呢?如此珍貴的東西,卻要被犧牲。
===
心力交瘁,終于拖垮了悠仁的身體,翌日她便高燒不退,吓壞了柳嬷嬷,迷蒙之間,她依稀看到樓定業出現在眼前。
記憶裏高大的身影,眼神怨怼的譴責她,使她的淚水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好想他!每次悠仁都哭到累了才能睡去。
十日後,她已能下床自己喝藥,可左等右等,孤霜還是沒有來。
日子慢慢地推移,柳嬷嬷并沒有怨言,仍是盡力照顧她。
悠仁認為孤霜必是有事耽擱了,怕一離開就與她錯過,只能靜靜地等候。況且天下雖大,卻無她諸葛悠仁的容身之處啊。
由于思念樓定業,等候的每一日變得極其漫長。
每日每夜被困在小小的房間裏,悠仁總覺喘不過氣,因此偶爾在夜裏,她因為思念而難以成眠時,會背着柳嬷嬷,偷溜到屋外的小院,仰望明月。
還記得在樓府時,她和他會在狻猊樓的屋脊上,相顧無言地坐着,看着月亮升起,聽四周蟲鳴鳥叫,感受徐緩輕風。
回憶美好得讓人鼻酸,為何當時卻不覺得呢?
正感嘆着,突然一陣混着酒氣的鼻息噴在她的耳後,她想事想得太入神,竟沒發現有人走近,下一刻,她整個人被緊緊地抱住。
「小美人兒,還跟大爺藏呢?」下流的調笑。
悠仁向後踹了那男人一腳,急速轉身,甩了對方一耳光。
「你……竟敢打本大爺!」四十歲開外的男人含糊不清地道。
兇悍地盯視男人一眼,她掉頭就走。
「甭想走。」走路搖搖晃晃的男人抓住她,怎麽也不松手。
!悠仁又給了他力道十足的一個巴掌。
管他是何方神聖,欺負到她頭上,被打死也活該!
「是你自個兒說本大爺找到你,就陪大爺好好玩玩的,你打我是想變卦嗎秀珂,你還是從了我吧。」男人将她誤認為青樓裏的某位花娘,猴急地拉過她,強行吻來。
明眸一眯,悠仁往旁一躲避開了那吻,可卻怎麽也掙脫不開對方的箝制。男人雖然喝醉了,力氣卻還是大得驚人。
體格和力量的差異,男人很快将她壓至身下。
「不要!放開我!」悠仁背部着地,拳頭從未放棄過抵抗。
壓制她的過程中,男人的眼角烏了一塊,難看的臉上被抓出一道道血口,但終究是制住了她。
嘶!悠仁的衣襟被撕開,湖綠色肚兜露了出來。
一見那湖水綠襯着的細白皮膚,男人口水都快滴了下來。「秀珂,大爺會好好賞你的,讓大爺……好好疼疼你。」
他的動作越來越猛烈,悠仁下身的長裙就快失守。
她不能讓這男人碰她!悠仁心底悲泣着。她的唇有那個人的味道,她的身上有那個人印下的吻,她不再屬于她自己。
突然,她停下掙紮,男人見狀,心中一喜,放開她的雙手。「這才乖嘛。」
手得到自由,依照記憶朝頭頂上摸去,悠仁抄起一個花盆,往男人的腦袋砸。
男人瞪大了眼睛,抽搐兩下便倒在石地上。
急速爬離他身邊,她喘息着擁住自己。
===
「大膽!你竟敢傷了我家大人你好大的膽子啊!」突然,從月洞門外跑進一個随從,一見到地上男人的慘狀,便破口大罵。
事出突然,悠仁沒來得及掩住自己的臉。
不過随從這一叫喊,驚動了柳嬷嬷,她踏進院門一看,臉色青白交替。
「小爺、小爺,先別急,快攙于大人到前院去,我叫人去請大夫,如今救大人的命要緊呀。」柳嬷嬷經驗老道,一冷靜下來立即使出緩兵之計。
「這個臭女人……」
「我一會就叫人把她關起來,等大人無礙了,你再帶人來抓她去衙門也不遲。快呀,小爺,于大人還在流血呢。」
迫于無奈,随從只得跟柳嬷嬷一起将于大人擡了出去,離去前,柳嬷嬷故意放慢腳步,給悠仁使了一記眼色,下巴朝後門的方向努了努。
鎮定下來的她,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她必須走,傷了公門中人,還被瞧見了臉,不跑,明年此時就是她的忌日,而且還會連累柳嬷嬷。
藉着月色,悠仁來到後門,确定無人跟在身後,她推開木門,飛也似地逃離。
她該往哪裏去?如今二更天,城門早就關上,她該怎麽辦?
臨安城中,她無依無靠。
縮在一處大宅的圍牆外,她無力地滑坐到地上。
摸過身上被撕爛的裙角,悠仁悲從中來,無助地緊摟着自己。
不管如何地收緊雙手,她還是感受不到溫暖,以往在那人寬厚的懷裏,她總是暖和的。而今離開了他,她便是一片秋葉,再也沒有了根,惶恐不安。
有他便不同,那人改變了這一切,他讓她成了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幽暗中,突然有道身影籠罩在縮成一團的她身上。
彷佛一切都靜止了,悠仁心跳變快,水瞳圓睜,視線慢慢往上。
當看見影子的主人時,她呼吸一窒。
是他!他來了,就在她眼前。她拚命壓抑住的情感、二十天來的糾結瞬間如猛虎出柙,無法阻止。
在望向他的那一瞬間,她漂亮的眼瞳裏積滿淚水。
樓定業陰鸷的回看她,眼神冰冷到極點,不複往日的深情,嘴角還勾着嘲諷。
她不介意他如今的态度,她實在傷他太深,他如何冷落她都不為過。
她走到他的面前,打開雙臂,緊緊地摟住他的窄腰。
淚水模糊了一切,悠仁沒有看見,在她擁住他的那瞬間,樓定業憤怒又隐忍的表情。
「惡霸,我……好想你!」
咚咚咚,貼在他胸膛上的耳朵,聽見他有力的心跳,一切都那麽熟悉。
樓定業沒有說話,不動聲色地收好外洩的情緒。
「我生在諸葛家,逃不過惡運。這是我的命,我沒法反抗也不能逃脫,你明白嗎?惡霸,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愛上你,我以為我把持得住自己,畢竟我很清楚自己背負着怎樣的命運,我沒有愛人的權利……」
沉穩的呼吸變得急促,最後又歸于平靜。
「但我愛上了你,真的愛上了你!」管不了那麽多了,她要把真心大聲地說出來,能夠再度感覺到他的溫暖真好!悠仁在心中喟嘆。「你驅走了我的惡夢,每晚的守護我都能感覺得到,惡霸,自從家人死後,我沒有一天不作惡夢,但你給了我安心的力量。我不再害怕、不再恐慌、不再孤單,是你,一切都是因為你!」她哽咽地說道。
不做任何回應,樓定業只是靜靜地聽着。
「其實那日在屋頂上,你向我伸出手時,我便把心丢了。」
大手在聽到悠仁的告白時,緊緊地攥緊。
「你告訴我,你是最好的夫君,你會為我執着到底,我明白你說的全是真話,可是……」她擡起頭看向他,神情脆弱得像是不堪一擊。「我不能讓你為我執着到底!」
「為什麽不能?我不怕死,更何況我也不會死!」樓定業聲音沙啞地說。
「我不敢賭,我要你好好活着!與朝廷抗衡,即使不死,也會元氣大傷。那一夜,我說的話并非出自真心……我只是不想你受傷,你知道嗎?那些刺客想要傷害你的時候,我好害怕,怕你受傷、怕你會被他們奪去性命,我沒有辦法只想我自己。
「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看見你受到任何威脅,你的命比我的還要重要。說不愛你,我比你更傷心……」
她執起樓定業的大手道:「請你忘了那一夜我說的那些話,求你。假如我将永遠離開,也請你好好地記得我曾深深地愛過你。」說出愛他,是個錯誤的決定,她不該在關鍵時刻對他表現出難舍的情緒,這只會惹來雙方的痛苦,然而,嘴巴一張開,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盤旋在心中的愛,反反覆覆的提醒她,此時不說出來,她一定會後悔一生。
分開不過二十多天,卻已令她嘗盡思念之苦。
她再也無法忍住這些話不說。
他在她心裏是極為重要的人。
沒有他,她像是遺失一切,每日都無法平靜,不斷想着他的好。
而日夜兼程趕到臨安的樓定業,在瞧見她的第一眼就差點崩潰發瘋。那一身撕裂的裙衫和散亂的頭發,不用明說,他也猜得到原因。
但是很快,他壓抑着情緒,默默地感受到胸口的濕濡。壓在身側的雙手,用盡全力才能不去擁住那淚人兒。
憤怒和殺氣一瞬間出現又在一瞬間消失。樓定業似木頭人,靜默地聽着悠仁的啜泣,心底被撕裂的傷口疼痛又灼熱……折磨無法停止。
胸口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的身子向下滑落。
「悠仁!」強忍住不擁抱她的雙臂立刻振起,準确無誤地護住昏厥過去的人。
沉重的心事擊垮了她。
凝望蒼白的秀顏,樓定業心如刀割,原本豐腴的身子在短短時日內消瘦許多,肩頭更為單薄。
孱弱的她,寧願獨自扛起這份苦,也不要他與她一同分擔,甚至還從他的眼前消失。他無法接受她愛他的方式。
隔了好久好久,他才調勻了氣息道:「要我都忘了?心上的傷能忘掉嗎?叫我如何待你?在你抛下一切之後,我該如何原諒?」死灰般的眼底有陰雲逐漸堆積。
他能夠原諒她嗎?連他自己也沒答案。
===
慘白的日光灑落大地,西邊的天際濃濃鉛雲遮蔽住本該明麗的太陽,悠仁在這樣一個清晨醒來,睜開眼的一瞬間,看見了熟悉的人影,她以為自己回到了樓府,但視線掃過四周之後,她的疑惑消失。
他們還在臨安。
仍是一身黑袍的樓定業就站在床前。
他臉上凝着冰,帶殺氣的眉也好像沾了白霜,疲憊之色顯而易見。
他伸出大掌拉起已經醒來的悠仁,這個小小的動作,惹哭了她。這一幕好似又回到從前。
不,她不該再流淚了!她從來都不是個愛哭的女子,不能在此時用淚困住他,她注定要離開他。
即使是此時,她也做好了離開的打算,昨夜那個随從看清了她的面目,雖說當時他沒能認出她,可一旦報官,臨安的官員很快就會知曉她人在城中。
再說,那個被她砸傷的男人也不會善罷甘休。
堅強地抹掉淚水,悠仁站了起來。
樓定業的鷹眸不再看她。
強壯偉岸的身體不再像過去全然接納她,她進不去他封閉的心靈,不知他現在是何等心意,她用眼神試探,得到的仍是一片空白。
他已經放棄她了嗎?開始恨她了?意識到這點,悠仁惶恐不安,但回頭一想,這不就是她所要的嗎?
他不再執着、不再愛她,與她形同陌路,從此不再為她傷痛。
很好!昨晚她在脆弱面前低頭,坦露心事,希望他不要介意。
心裏這樣想着,眼淚卻很誠實地落下。
他好不容易放下了,那她還哭什麽?悠仁慌忙地找到手巾,有些狼狽地擦去淚珠,可還未放下手巾,臉又濕了。
不與她做任何交流的樓定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負在身後的雙手卻擰到關節發白。
這個女人的淚對他的影響從未消失過,她為何總隐藏着自己的脆弱?用倔強來抗拒他?
低下頭,他避開她的淚顏,替她拉緊她身前有些松掉的腰帶。
與他如此靠近,他的氣息幾乎融化悠仁的堅強。她好想不顧一切,再次投進他懷裏,親吻他……
「我昨夜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請你忘掉。」可她不能,她得停止所有瘋狂的舉動,昨晚是她失控才會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總對我說忘掉。」他聲音低沉地諷笑道:「你很可笑,也很愚蠢。」
這個女人到底當他是什麽?不允許他為她付出,還蠻橫地把他踢出她的人生,是他把她寵上了天,才讓她以為可以這樣擺布他嗎?
「跟我出來。」他走在前面,要她跟着他。
吞下口中的苦澀,悠仁緩步跟上。
等淡白色的陽光照在臉上時,她看清楚屋外院落裏的情景。
五十個壯年衙役,十幾位不同官階的官員已候在那裏。
為首的官員手裏拿着一張畫像,「你就是諸葛廣的二女兒?」
沒有怨沒有恨,剎那間,悠仁有種解脫的感覺,她不用逃了。
轉動眼珠,她偏着臉看向一派無所謂的樓定業。
「我很高興你這樣做!」她眨眨腫得厲害的眼睛,很真心地說道。
是他将她交給官府,由他來做這件事,她相當高興。
他不用受她牽連,還能避掉窩藏朝廷欽犯的嫌疑,他沒事了,樓府也會完好。他和那個地方是她最珍惜之處,能不受影響,她很欣慰。
樓定業額頭的青筋跳動起來,他惡狠狠地瞪着她,薄唇動了動,但最後還是一個字也沒說。
「我不會怪你,好好保重,惡霸……」說到此處,悠仁已然哽咽。此去,便是永別了……
「拿住那個女人。」為首官員威嚴地喊出聲,十個衙役上前捉拿她。
「不要碰我,我自己會走。」收起與樓定業離別所流的淚水,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做回原來那個倔強不肯服輸的女子,她仰起頭,美麗的小臉,驕傲得不容人侵犯。
從悠仁被戴上枷鎖,到被衙役們押走,樓定業始終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
「承蒙樓爺相助,本官才能捉拿到朝廷要犯,今夜在翠風樓聊備薄酒,還請樓爺賞臉。」官員趁此機會巴結他。
陰森森地瞥了對方一眼,他拂袖離去,用最快的速度離開臨安折回鹹陽,好似再也不想聽聞悠仁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