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密謀
密謀
“哈吉每周都會在禮拜前沐浴,主教廳往左走到底,就是他的專用淋浴房。
每周一的采買,他都會讓格蕾和修士們備上一整盆的荷蘭奶和沐浴香精,倒進浴缸裏。他洗澡時習慣用冷水,無論春夏秋冬,冬天還會去橡樹莊旁邊的河裏冬游。
入了夏,他洗澡的頻次也越來越密集。從原本一周兩次,到一周四次,不出所料的話,明晚他又會出現在淋浴房,為後天早上的禮拜做準備。”
大豆丁杵在欄杆邊,一五一十交代着他從其他孩子那裏“打聽”來的情報。紅拂站在他身邊,雙手抱胸呈防禦姿态,這一塊兒角落只有我們自己人知道。
“紅拂,”我看着他手腕上用紅線吊着的電箱鑰匙,不知他讓大豆丁打聽來這個做什麽。要是換到從前,有關哈吉的一個字他都不願意聽到。如今卻上趕着了解他的起居、喜好,像是有意在籌謀着什麽。
紅拂取下鑰匙,放進貼身荷包裏,不緊不慢道:“咱們一起幹票大的,就問你們有沒有這個膽量?”
在場其餘人,連同我,互相看了幾眼,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着什麽了。
“什……什麽意思……?”黑鬼率先發言,咬着半塊松子餅,左右兩塊咬肌有規律地蠕動着,“你可千萬別想着跟哈吉來硬的……”
大豆丁悻悻然将小豆丁拽在手中,生怕紅拂再一慫恿,連他也會心動。
紅拂熱血激昂道:“不瞞你們說,其實我許久前就同克裏斯密謀過逃跑了。只是為着阿蘭,想與他多番告別,才一拖拖到了現在。如今阿蘭已入了土,火罐也大勢将去,如果我們再不群起反抗,只怕躺在血泊裏兀自掙紮的就是你我!”
紅拂指向衆人身後的院落,從這兒剛好能看到院中一角,火罐适才留下的血跡還在,一部分混合着猹猹的鮮血,月夜裏流動着明豔光澤。
“可……”大豆丁捏起小豆丁的手,将他輕輕往前推了把,“你們自是有骨氣的,不必與他捆綁在一起……只是我弟弟,他是要吃藥的呀,如果我得罪了哈吉,只怕小豆丁……”
兄弟二人神色戚戚,顯然,他們并不打算加入紅拂的計劃。
“那你呢?”紅拂沖我旁邊的黑鬼揚了揚眉,“黑鬼,老早我便看你有膽魄,敢不敢跟我轟轟烈烈幹一場?”
“唔……”黑鬼癡癡然瞅了我一眼,深呼吸兩口氣後,說:“克裏斯去我就去。”
Advertisement
“不用問克裏斯,”紅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沖跟前人擺擺手,好像我一定會跟着他一樣,勢在必得地說:“他肯定會去。”
“嗯……”我默契地點下頭來,稀裏糊塗地,就上了紅拂這條船。
“你到底想做什麽呢?”大豆丁蠻不放心地問了一句,看得出,即便他不能參與,但也想替我們提前預估風險。
“如果你們想走的話,其實電箱鑰匙早就拿到了,逃跑只是分分鐘的事。”大豆丁一語道破,“紅拂,你應該不只是想走吧?”
紅拂聞罷晦晦一笑,看向馬尾松的方向,意味悠長,“逃跑的确不是最重要的事,從前我以為,只要逃出去了,就是勝利。直到阿蘭走了,我才知,身在外,心在此,本質上還是被困在了橡樹莊。就像阿蘭,他能自由來去,卻不可避免地還是困住了自己。退一萬步講,就算我李紅拂有通天的本領,逃出這無妄之境,可留在這兒的牽挂,仍然會絆住我的餘生。”
“所以——”他轉過身來,意氣風發地看着所有人,雙眼含光,“我不止要自己逃出去,我要讓這裏所有人……我是說所有孩子,都能翻越那三米高的電網,去往他們自己的海闊天高。”
“理想很豐滿吶,”我由衷地感嘆,卻控制不住地潑上一盆冷水,“可先不說出去有多麽困難,組織一場大型逃亡絕非易事。就算你排除萬難,讓所有孩子都重獲自由,可是他們出去了之後,又能去哪裏,這又是一個問題。”
我不是有意打壓紅拂的鬥志,而是德意志的血統使我在任何事情面前本能地保持一種理性與克制。任何人對于美好前景的想象都會讓他們忽略事物本身背後的風險,這一點,我相信大豆丁與我應該想法一致。
“去哪裏都比在這裏好,”紅拂拽緊拳頭,咬字逐漸用力,“只是,就這麽走了,未免太便宜了哈吉,這裏多半人都挨過他的打,除了你,克裏斯,這裏每一個人他都打過,這筆仇,我不得不報!”
“那我們能做什麽?”黑鬼左看看我,右看看紅拂,十分拿不定主意的模樣,“要是被哈吉發現,是你在帶頭對付他,咱們都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我知道……”紅拂氣息漸頹廢了些,奄奄道:“所以這次,你和克裏斯只需要配合我就好了……”
“你可千萬別幹傻事……”大豆丁扶上紅拂的肩,他肩膀薄,仿佛一只手放上去就要被壓垮了。
“你們來……”紅拂懶得廢話,貼着牆角,一路半蹲式小跑到電箱下。
冷灰色的高壓電箱用鎖扣鎖着,不出意外的話,裏面應該集合規整着整座橡樹莊三分之二的電路,其中就包括裏三層外三層的電網牆。
只是這一次,紅拂的目标不是那些滋滋滋作響的高壓電網,而是電箱接線口處延伸出的另一根長長的電壓線。
他帶着我們,一路騰挪到電線的另一頭——哈吉的淋浴小房,裏面配置着整個黃金港屈指可數的天價浴缸和電熱水器。
傳說只要往那個墨綠色箱子裏提前灌滿熱水,然後再扭動幾個奇奇怪怪的轉盤,不出一小時,冷水就會變成熱水自動注入浴缸。如大豆丁所言,每周哈吉都會穿上他的絲綢浴袍和洗澡巾來到這裏,舒心地泡上整整一個下午。期間還有修士輪流侍奉在側,為他搓洗,有時我時常感覺他所過的生活和我們這些孩子所過的生活,完全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
“現在你們明白了吧?我為什麽要讓大豆丁打聽那些有關哈吉的事。”
紅拂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小刀,揪起電線一段,輕輕劃在電路線外層的橡膠皮套上。
“哎別碰……”我忙不疊拉住紅拂的手,為數不多的課本知識告訴我,凡是涉及到電的一切,都必須得加倍小心。
“這玩意兒,能傷得了咱們,自然也能傷得了那老畜牲!”
紅拂說話當真一點兒都不帶客氣,哈吉在他口中,張嘴就成了畜牲。
“想想,這玩意要是通上電,在他洗澡的時候扔進去,浸在浴缸裏……”一提到這個,紅拂不受控制地露出一臉壞笑,“保管讓他生不如死………”
“這……”黑鬼還沒開始動手,似乎就先害怕上了,“會不會太狠了一些……”
“黑鬼,忘了你剛來這兒的時候,他怎麽打你的嗎?”紅拂臉色一沉,冷冰冰道:“別告訴我,如今你是心疼起他了!”
“沒有!”黑鬼忙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以示清白,“我只是覺得……這樣……這樣未免太慘烈了些……”
“會不會鬧出人命?”我怕紅拂真的會做出些難以控制的事,不過話說回來,人命的前提是,對方是“人”,至于哈吉是不是“人”,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紅拂沒心沒肺道:“出不了人命,我早打聽過了,這是低壓線,撐死燒他一層皮……”
話還沒說完,前頭晃過一道明晃晃的手電筒光,衆人立刻縮到更偏僻的牆角,大氣兒也不敢出。
“怎麽樣,幹不幹?”紅拂明顯被勾起了鬥志,眼底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燒。
“你确定……我和克裏斯只是配合……?”黑鬼左右看了一圈,和大家夥兒挨得更近了些。
“哈吉每回來洗澡時,外頭都有人站門口聽候差遣。我需要你跟克裏斯,替我支開那群讨厭鬼,至于其他的,我來做就是……”
紅拂話沒說完,便用小刀碾過指腹,勒出一道血痕。
他毫不避諱地将手指塞進嘴裏,吮吸着自己的溫血,多餘的幾滴,恰到好處地當作胭脂,點綴在原本略顯蒼淺的唇瓣上。
“從外頭看,這裏到處一片歡樂、祥和與無止境的歌舞升平,可身在其中,才會曉得,歡樂是假的,祥和是演的,無止境的歌舞升平是虛構的,只有血和眼淚才是真實的……”
紅拂開始喃喃自語,原本痛快的臉色緩緩趨于肅穆。
從我的角度看,恰好能窺見他三分之二的眉目,與我在普魯士中學上學時見到的那副“聖女貞德圖”巧妙重合在一起。映着身後的群山回巒,樹影闌珊,整個人散發着一股幾近神性的光輝。
我又想起了神學課上,耳邊盈盈環繞的那些話。那時的我在拜仁州,無憂無慮地過着纨绔子的日子,沒有任何一堂課如此吸引過我,在那節課上,我第一次聽到這個來自遙遠希臘神話中的聖女大名——貞德。
一切都變得缥缈起來……
“聖女貞德曾帶領法國軍隊,抵禦英國入侵,最後卻被勃艮第公國所俘,應民衆呼聲,被絞死在十字架上。她曾引領萬馬千軍,最後也被千軍萬馬所斬。”
“她的一生充滿唏噓,人們将她奉作英雄,卻又将她摔下神壇。十字架上的烈火,愛欲焚盡,五百年後,貞德才得以洗脫罪名,一舉封神。”
一舉封神。這是我聽到的結局。即便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封神之路将充滿艱辛。
可我甘心俯首,做這條路上的磚瓦,捧貞德上神壇,正如我現在,面對一輪毫無兜底的冒險,毅然決然踏上戰途一樣。
甘之如饴。
“克裏斯……”紅拂抓住我的手,四目相對地看着我,眼神裏回蕩着絢麗的光,“如果行蹤暴露,我一定不會供出你的……”
他頓了頓,又補充,“還有黑鬼。我只說是我一人的主意。”
我剛想說點什麽,前頭猹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一見到我們,便差點就要跪在了地上。
“老大……老大快不行了……”猹猹憋紅了臉,愣是沒掉一滴淚,猛向各位磕着頭,“紅拂……求求你替他想辦法……救救……救救他……”
注:1889年,誕生了世界上第一臺自動容積式熱水器。但真正規範投入到大規模生産到運用時,是在1920~50期間,其中以加州一代為盛。本文時間線1930左右,故事背景恰好位于加州,出現電熱水器有史可依,特此标注,并非作者憑空臆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