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約定
約定
臨近年關底就是聖誕,橡樹莊修道院開始着手布置平安夜的慈善晚會。
說是晚會,實則又是上流公爵夫人們挑選“心儀玩具”的時候。
聽大豆丁講,來這兒領養孩子的大人,十之八九都只是“圖個樂子”。
畢竟在這兒的孩子,大多都有不大光鮮的過去,要麽就是如紅拂阿蘭一般,年紀稍長,早已不再适合被領養。
有錢人将他們買回去,做仆歐、做陪讀、做幫傭。
即便運氣好些,有幸被當做親生兒女對待,可他們依舊無法擺脫有錢人們的有色眼光,且你随時都可能再次被遺棄。
猹猹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也是從黑鬼口中才得知,猹猹進修道院後,實則有被一個阿根廷人看中。
那戶人家擁有聖弗朗西斯近三分之二的熟食鋪面,家裏的房子比宮殿還大,足夠容下近百來口人。
猹猹被領養那天,所有人都羨慕極了,羨慕他從此擺脫賤籍,搖身一變成了穿着燕尾小西裝、舉着起泡酒香槟的小少爺。
可惜好景不長,送走不到一個月,他又被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理由是他夜裏尿床,且愛哭,一哭便是一整夜。
那年,猹猹已經九歲。
“這麽大了還尿床,說出去可不得笑死人?”
阿蘭扶着床把手,一只腳蹬在上面,準備替紅拂拿兩件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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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小半月的修養,紅拂已能下地走路。他每天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去院子裏逛逛,前提是要避開哈吉和火罐。
身上的傷是恢複了,可心裏的傷卻還在。
這段時間裏,紅拂從沒搭理過我和黑鬼一次。哪怕身處同一間寝室,床與床左不過隔着數英尺,但我與紅拂之間,仍有難以縫補的裂溝。
阿蘭拿好外套,二話不說地就跑了出去。
一枚胸針适時從他身上掉下來,我正想将人叫住,卻見他早已撫門而出。
我上前揀起那枚胸針,細細端詳起來。
天鵝交頸的款式,中間嵌着顆藍瑪瑙,周圍鑲着一圈碎鑽,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如此珍貴的首飾,我自是不敢私藏,于是想也沒想,跟着阿蘭跑出了門。
三三兩兩的孩子在院子裏說笑追跑,今天天氣不錯,因為聖誕節将至,大家臉上都暖哄哄的。
若不是親身見證過橡樹莊的苦厄,還真以為這裏是什麽難聞一見的伊甸園。
“聽說到了平安夜,又可以見到漢密爾斯太太了?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吃到她包的餃子。”
紅拂坐在一只簡陋木板搭成的秋千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被大豆丁蕩着,臉上的巴掌印還未完全消退,日光下頭,仍鮮紅一片。
大豆丁的臉色不自覺地閃爍了幾分,将目光撇向別處。
阿蘭笑盈盈地走了過去。
“雖說放了晴,可這天還是冷,可別剛好了些又着了涼,不然我又得服侍你了。”
阿蘭将褂子扔了過去,紅拂默契接過,披到自己身上,神色莞爾。
我舉着胸針追上前去,“阿蘭?”
阿蘭撇過身子,一眼看到了我手裏的胸針,眼神頓時惶亂。
“你的.......?”我不确定這是從阿蘭衣服裏掉出來的,還是從紅拂衣服裏掉出來的,“還是紅拂的?”
其實也在尋找由頭,試探紅拂的态度。
不出所料地,紅拂聽到我提到他的名字,迅速撇過頭去,不加掩飾地疏離。
阿蘭說:“是我的。”
接着沒等我反應過來,飛快将東西拿了回去。
“好漂亮的胸針。”我收回手,瞟了眼紅拂,“是家人的信物嗎?”
紅拂瞧向別處,不願多看我一眼。
阿蘭神色悻悻,“算是......是吧。”
“什麽叫算是?”我笑了笑,嘴上向着阿蘭,卻一直在觀察紅拂。
“克裏斯,”大豆丁叫住我,別來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別問了。”
我這才打住好奇,也收起對紅拂的關注。
“哥哥,”不愛講話的小豆丁說,“克裏斯會跟我們一起過節嗎?我喜歡吃他的長棍面包。”
“我還有。”我連忙擡起頭,像是獲得了某種認可,欣喜若狂,“還有很多。”
大豆丁面露難色地看了看紅拂,又看了看我。
一旁的紅拂說:“有洋鬼子在,那我就不去了。”
“這說的是什麽話?”蹲在一旁的黑鬼忙從中打哈哈,“我和克裏斯早有安排了,你們那天玩你們自己的,我們自有去處,你說是不是,克裏斯?”
“是.......我們......我們已有安.....安排了。”
我識趣地點了點頭,剛生出的欣喜,又被瞬間撲滅。
阿蘭勸和道:“紅拂,要不還是讓他們跟我們......”
“難道連你也要跟我做對嗎?”紅拂的聲音一下子尖銳起來,像貓被踩到尾巴時發出的嚎叫,“原諒是上帝該做的事情。”
他将頭轉過來,目光直勾勾地刺向我,寸步不讓,“我可不是上帝啊。”
*
吃了癟的我一整天都無精打采,一個人在圍牆角繞了一下午。
如黑鬼所說,除了紅拂,我的确“自有去處”。
經過我這些天來的觀察,橡樹莊在安保上并不如普魯士。我在普魯士中學念書時,校警每八小時換一次班,全天不間停。就算是下午三點放學後,依舊有兩班人馬來回巡邏。
正是因為這變.态到令人發指的管理制度 ,我才被不幸被抓到。
可就像我背負罪孽離開家鄉一樣,橡樹莊修道院,我是說我現在身處的這個破地方,從來就不在我的長久計劃內。
橡樹莊表面上是一座孤童救難所,本質彙集了無數富豪鄉紳、名流爵士,關系錯綜複雜。每月中的唱詩會不僅是孩子們的狂歡,也是這些大人們相聚一堂的契機。
每次唱詩結束後,大人們都會在一個單獨的禮教廳內商讨“屬于大人們的事”。而我們這些人,沒有誰有資格旁聽,包括最受重視的阿蘭。
我确認過多次,橡樹莊唯一稱得上安保的就是那三層防翻越的鐵絲網。
每天早上六點格蕾都會負責撬啓電閘,為那些鐵絲網接上電路。
而在晚間過淩晨三點,在格蕾勸睡所有調皮搗蛋鬼們後,她會在回房前,關上電閘。
簡而言之,每晚淩晨三點到早六點,是翻越鐵絲網的黃金時期。
但想逃出去并非只有鐵絲網一關,聽大豆丁說,從前也有孩子私自外逃過,可惜次次都被哈吉抓了回來,且免不了一頓毒打。
哈吉能如此迅速地将逃跑的孩子抓回來,主要歸功于他那兩條德國牧羊犬。
它們平時被豢養在哈吉身邊,有專人投喂,而每個非自由日的時間,這些狗都會守在橡樹莊唯二的前後門。
我在醞釀出逃的事無人知曉,哪怕是與我走得最近的大豆丁也并不知道我的計劃。
一方面,是确保計劃能夠順利推進,不受旁人幹擾。
另一方面,也是怕萬一出逃失敗,不至于牽連到其他人。
尤其是......尤其是紅拂。
我與他相識不過爾爾,卻莫名其妙被哈吉推到了前面,成為了他手裏的那把剃刀。
紅拂恨我、怨我,都在情理之中,只是我還心存僥幸。
若有一天,我是說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能逃出去,我一定會去求父親,求他将紅拂救出修道院。
這裏充斥着太多血腥、殘暴和無休止的虐待,哈吉說得沒錯,這裏是撒旦的王國。
這就是,撒旦的、無可挽救的,
混亂國度。
......
風不停刮,将鐵網牆內側的一塊鐵皮吹得哐哐作響。
我躲在一棵馬尾松上,小心探勘着外牆動靜。
吃飽喝足的德牧犬趴在棚裏,黝黑雪夜裏,它雙目綠光泛泛,遠遠看去,兇悍異常。
我試探性地抛出一顆石籽兒,狗聽聞到聲響,迅速起身,沖着外頭吠了好幾聲。
看這情況,許是不同于那些睡去的人,它仍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我掏出事先從午飯三明治裏省下來的薄薄一片培根片兒,悭吝如哈吉,即便是對那些年齡尚不足十歲的小孩子,午餐裏的肉也少得如此可憐。
德牧聞到培根味,龇牙咧嘴地順着我投擲的方向跑去,但沒等我施展下一步計劃,那一小片誘餌就被它一口卷入腹中。
它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剛騰出的出口,又成了死路。
渾身上下摸了一圈,可惜沒再找到能為它所用的東西。
我興致敗壞地從樹上爬了下來,趁着四周無人,抓緊時間往回跑。
格蕾會不定時起身查房,我必須在她醒來前,不露痕跡地回到床位上。
一片片碎雪花飄落在身側,天邊晨曦初露,看樣子,又快要天亮了。
我踩在雪裏,一步步走得格外艱辛。今晚的風太冷,刮得人臉蛋生疼。
好在手腳還算利索,沒過一會兒,我就回到了房子裏。
只是正當我剛松一口氣,以為就要臨近終點時,轉角投來一束麻黃色的手電筒光。
伴随着牛筋底皮鞋踩踏在空蕩回廊的聲音,光束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霎時慌了神,不分左右地原地打轉,最後出于無奈,欠身擠進離我最近的一扇門門後。
“是誰?!”
是火罐的聲音。
我捂住嘴,指了指門外,沉重的腳步聲逐步逼近。
火罐看了眼門外,很快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譏諷道,“啊哈,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小洋鬼子。怎的,不跟紅拂他們混啦?半夜趕着來巴結我?”
我貼在門後,迫使自己放慢呼吸,手電筒光覆蓋的區域越來越大,腳步聲也越來越清晰。
火罐狡黠一笑,扭頭沖門外喊:“報告!這兒有奸細!”
“什麽奸細?!”
是哈吉,我最怕的哈吉。
腳步篤篤逼近。
手電光單刀直入地打在火罐的臉上,将他的五官照得通體煞白。
火罐微一側目,看了眼身旁的我,面帶春風地走上前去,“我不僅要舉報紅拂抽煙,還要舉報他身邊的贊蘭。”
我略松一口氣。
可一聽到在說阿蘭,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你說誰?”
手電筒光束不安分地在他臉上晃了晃。
“就是贊蘭,贊蘭阿部月!”火罐絲毫不忌諱聲量,語氣間滿是得意:“我要舉報贊蘭,私通貴爵,倒賣金飾,我常看見他拿這兒的貢品出去換錢哩!估計是換給他的日本佬。”
“真的?”
哈吉聲如洪鐘,激蕩在回廊裏,竟透出幾分空靈。
火罐鄭重點頭,“真的,絕對保真!”
“那你對他們可真是上心啊!”
哈吉橫手揪起他衣領,另一只手抓住他頭皮,像拎一只野狗似的将火罐釘在牆上。
火罐登時愣住。
顯然,哈吉的反應在火罐的意料之外。
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明明.......明明是他的錯!”
火罐捂着掐住脖頸的那只手,四肢亂蹬,表情如溺水般痛苦。
“聽着,小兔崽子。”哈吉踩在他腰上,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牢牢掐住他後頸,“這裏所有人都不可以犯錯。唯獨他......”
“為什麽?!”火罐寧死不服,發出憤怒的低吼。
“就憑他比你有用。”哈吉瞪了眼身下人,附近他耳邊,用一種刻意放低、但我仍能聽清的聲量訓誡道:“上回讓你替我找的人,你再繼續拖下去......”
火罐繃直了手臂,朝我發出求救的手勢。
我瞪大眼,捂住嘴,足底似有千斤之重,寸步難行。
“別試圖把其他人卷進來,黃皮膚的臭老鼠。”
哈吉一拳打在火罐肚子上,火罐痛得直接蜷在了地上,不停慘吟着。
我縮在門後,一動不動,不敢再睜眼細看。
“這一直都是你我之間的約定,不是嗎?”
火罐噎淚不語。
“發揮你的長處,保全你想保全的人。這就夠了。”哈吉又拎起他頭發,陰影下的哈吉讓人看不清臉,“你再無事生非的話,我會讓你死得比那些人更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