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在他信任的眼眸裏, 顏籁全然地看見了自己。
她想笑,卻又莫名地想流眼淚。
他皮膚白, 毛色淺,像是上天捏出來的雪人。
小時候,顏籁就總怕他被陽光曬一曬就化了。
她還記得上學時,自己舉着一把小傘亦步亦趨地跟在林鶴夢身後。
他問她:“又沒有下雨,怎麽要打傘?”
她很認真地說:“外公說你不能曬太陽。”
外公的确是說他不能長時間曬太陽,因為他皮膚薄,紫外線會讓他容易得皮膚病。但這些詞彙都太專業了,顏籁自己翻譯一下,就是他曬太陽久了就會生病, 就像雪人會化掉。
那時候有一部動畫片風靡大江南北,叫《雪孩子》,她每看一次就要哭一次, 還不是嚎啕大哭, 眼淚蓄在眼睛裏,像是小水庫似的, 兩眼淚汪汪地來找林鶴夢。
扒在門口,只露出個圓溜溜的腦袋,貓兒似的喊:“鶴哥......”
他母親看見了, 拿糖哄她,又叫他下樓。
她搖搖頭, 背着手,只眼巴巴地等着他過來。
他來了,蹲在她面前, 溫聲問她:“滿滿怎麽了?”
她伸出藕節似的雙臂抱住他的脖頸,哭着說:“你不能死。”
他哭笑不得, “我怎麽會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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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像雪孩子一樣融化掉嗎?”她問他。
他虛虛環抱着她,感受着小姑娘滾燙的眼淚都順着他鬓角流進頸窩裏,心都要化了,“當然不會。”
她抱他抱得很緊。無聲哭着,眼淚鼻涕都糊在他衣服上。
他又想笑又感動,一把抱起小兔子姑娘,回頭沖母親道:“媽,我帶滿滿去山上摘野草莓了。”
母親追問一句:“鶴夢啊,你作業寫完沒有?”
“寫完了!”
說罷,他将她高高舉起,笑道:“滿滿會飛咯!”
少年的臂膀初見寬綽,白皙有力的小臂緊緊地抱着她,她便忘了什麽生離死別,只咯咯笑着,記得那一刻離天那麽近的歡喜。
“鶴哥。”
“嗯。”
她那內心的焦灼被他堅實的依靠撫平,她笑着說:“先不想這些了,我們去吃飯吧。”
工作歸工作,一團亂麻歸一團亂麻,飯還是得吃。
倆人正說着先找個農家樂吃飯,一個電話打到了顏籁的手機上。
是甘平昌打來的,得知他們倆個又上山了,他說什麽也要叫他倆去家裏吃飯。
已經回絕過幾次了,再拒絕就着實有點不識好歹了。
顏籁不知該怎麽回,索性把手機遞到了林鶴夢耳邊。他微彎下腰,道:“好,甘叔,我們二十分鐘後到。”
“真去啊?”她做口型道。
“去,正好再問問物流集貨中心的事。”
他這麽一說,顏籁心想還真是。一般村民可能也不知道太多內情,可甘平昌是刑警隊長,縣裏這麽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甘平昌早早就在村口候着了,一看到他倆,他高擡起手臂揮了揮,喊道:“鶴夢,滿滿啊!”
他身上還穿着警服,滿頭是汗。
倆人快步走過去。
顏籁先問:“甘叔,你剛下班啊?”
“哎,我剛上山,吃完飯就下山。”他拍了拍倆人肩膀,“你們嬸子已經做好飯了,還專門炖了雞,就等着你們來吃了。”
顏籁更是不好意思了,“叔,你不是說順便來吃個飯嗎,怎麽還專門做了菜?”
“哎!你們倆現在也是大忙人了,能叫上吃個飯多不容易,怎麽也得吃點好的!”
“叔,你這話可就見外了……”
村裏有村民見着甘平昌拉着兩個年輕人,樂呵呵問:“甘隊,這你親戚啊?”
甘平昌“嘿”一聲,“你們這什麽眼神!”他指指倆人,“這顏籁,這林鶴夢!咱村的倆個狀元,你們不認得了?”
“噢!滿滿和......鶴夢啊。”
說到鶴夢時,這些人的目光在林鶴夢臉上頓了頓,笑着說了句:“染頭發了。”
那目光和語氣說不上友善,也說不上不友善,像是看見了一個活的八卦。
顏籁從他們眼神裏就看出了“這事回頭我得和人說道說道”的八卦、樂津津的味道。
她停了一步,而後又走到林鶴夢身邊,她圈緊了他的手腕,軟聲說:“鶴哥。”
少女的聲音如清晨初露滴落竹面,又如竹葉輕飄飄落入湖面,泛起的漣漪讓他不屑去聽、去看周遭的閑言碎語,刺人的目光。
她的手心柔軟而有力度。
即使知道他們的牽手定然會讓流言蜚語長了腿似的跑,可林鶴夢還是忍不住回握住了她的手,将她那只小小的手全然地攥在手裏。
她從來是他的軟肋,也是他的盔甲。
只要她的眼裏沒有偏見,那世間的一切蜚短流長都不足懼。
他的手攥得很緊,緊得顏籁感覺手指有些疼。
她以為是那些竊竊私語讓他感覺不舒服了,便也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指。
可她一仰頭,卻看見了他挂在嘴邊的笑容。
在甘平昌忙于和其他村民打招呼時,顏籁小聲問他:“你笑什麽?”
笑,我身懷禍鬥,仍遇腓腓。
他只是松了松手勁,然後又重新握緊了她。
甘平昌妻子是個性子有些悶的女人,和村裏很多人都不一樣。她不愛閑聊天,也不喜歡隔三差五地串門,她喜歡種花草、做腌菜,偶爾挑一些上市場賣,将自己和家裏都收拾得幹幹淨淨。
見着甘平昌将顏籁和林鶴夢帶回來,她腼腆笑着讓他們在餐桌旁随便坐。
他家還有個閨女,在縣一中讀高二,寄宿,只有周六回家。他們倆的到來給這個往日過分安靜的小家帶來了些許的熱鬧。
甘平昌特意從村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大瓶花生奶,道:“都要上班,就不喝酒了,喝點飲料吧。”
顏籁端起杯子,忙道:“謝謝叔和嬸子。嬸子坐,一塊吃飯吧。”
“你們先吃,我收拾收拾廚房。”女人笑着。
顏籁便放下了杯子,朝廚房說:“嬸子,那我們等你來了再吃。”
甘平昌招呼道:“沒事,你們餓了吧?我等她,你們倆先吃。”
林鶴夢便也說:“沒事,我們也還不餓。”
“你們倆個啊,太客氣了。”甘平昌搖搖頭。
做飯的都還沒來,他們這吃飯的怎麽好意思先伸筷子?
兩個人還是板正坐着。
甘平昌問他倆,“現在工作怎麽樣?都還适應嗎?”
“挺好的。”
倆人都笑了笑。
顏籁想了想,試探問:“叔,能和我們說說那個物流集貨中心是怎麽回事嗎?”
甘平昌一怔,随即道:“你們怎麽想起問這個?”
林鶴夢開口說:“聽說山上要弄這個蔬果倉庫,物流一體,這是好事,怎麽沒有弄下去?”
“哎,這事......”甘平昌頓了頓,好半響,嘆口氣說,“這算是縣裏的醜事,對外人肯定是不好講的,不過你們也是村裏人,那就沒什麽不好講的了。”
他将這件事娓娓道來。
“這事啊,是王家村一個叫王東保的小夥子挑起來的。這個王東保啊,是王家村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他當年去上大學,整個金烏山的人都相送,那場面,叫一個壯觀。”
“這王東保啊,也算争氣,工作後進了一家銀行,還做到了銀行行長。從我們林家村上到王家村去的那條路,當年就是他修的。後來他要下海創業,村裏人是積極響應,十好幾個大小夥子跟着他去了沿海做生意,嘿!還真掙了不少。你們以前也看着過,過年過節的,就王家村那煙花爆竹放得最響,也就是後來不讓放了,不然這金烏山都得給燒咯。”
聽到這,顏籁納悶了,“照這麽說,他應該是個有錢的啊,怎麽修個倉庫就修窮了?”
“哎,你別急,聽我再說。”
“那時大夥和你想得都一樣啊,這王東保有錢,還樂意回來支援家鄉,這是好事啊!縣裏也支持啊,他這個項目一立項,縣裏咬緊牙關都撥了一百五十萬,結果你們猜怎麽着?”
“怎麽着?”林鶴夢問。
甘平昌一拍腿,“這王東保帶着一百五十萬跑了!”
顏籁和林鶴夢面面相觑。
顯然,這回的版本,和他們上回聽到的版本又不太一樣了。
顏籁道:“可我之前是聽說這王東保是想出去拉投資,這才消失了。”
“唉!”甘平昌擺擺手,“這人啊,真是死在一個貪字上。這王東保手裏要是沒有那麽多錢,沒驗過資,縣裏會批準他幹這麽大項目,能批那麽多錢給他嗎?縣裏是從上到下都信任他啊!”
顏籁還是覺得這個說法也經不起細推,“你的意思是說這王東保的确是有錢的。那他有錢,幹嘛還要卷款跑路,他就不怕上征信黑名單,要坐牢,從此寸步難行?他一個幹銀行出身的,不至于這點腦筋都沒有吧?”
“這我還能诓你啊?王東保那二叔是親眼看見王東保半夜騎着一輛摩托車連夜離開金烏縣,走之前還交代他們不能把這事和村裏人說,還威脅這事一旦說出去,就要斷了他們家的醫藥費!”
“那後來這事是怎麽捅出來的?”顏籁追問。
“當然是工人拿不到工錢,鬧上門了,這事才這麽暴露出來。要我說啊,這王東保的二叔也是倒黴啊,活也幹了,錢沒賺到,現在還得被村裏人指着脊梁骨罵。”
“您剛剛說醫藥費,是什麽醫藥費?”林鶴夢冷不丁地問。
“王東保的二叔家裏有個傻兒子,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發燒又把腦子燒壞了,現在,應該是在縣裏的二醫吧!”
二醫是遠近聞名的精神病醫院。
林鶴夢的母親,也曾在那治療過一段時間。
顏籁扭頭看了林鶴夢一眼,沒有從他平靜的面孔上看出任何別的神情。
“你和這個王東保打過交道嗎?”林鶴夢冷靜地問。
甘平昌咬了口黃瓜,搖頭說:“認識是認識的,看起來挺老實的一個小夥,可誰知道呢!人不可貌相!”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林鶴夢忽地攥緊了拳頭。
“平時看起來老老實實一女的......沒想到.......”
“寡婦寂寞,說不好是誰勾引誰呢......”
過往那些細碎而臃雜的聲音在瞬間一股腦地反撲上。
一只嬌小而細瘦的手蓋上了他的手背。
他驟然從嘈雜中回神,看向她。
她卻沒有側頭。
她看着甘平昌,很認真地說:“甘叔,人言可畏。這事,我覺得還有疑點,咱不能這麽輕易下定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王東保得找到了,證據證詞合上了,才能給這事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