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包子摸摸還是熱的,人可能才走。
她将疊好的的毯子順手放到矮櫃上,只聽“咕咚”一聲響,一塊泛着硬質銀光的手表掉進了沙發凹縫處。
她伸手撿起。
墨綠表針還在噠噠地轉,咯吱作響。
她家攏共就進過那麽一位男士,是誰的不用多想。
她拿着手機對着表拍了一張,發給了林澄淨:[親,你的勞力士忘了。]
那邊沒回,估計還在路上。
她将包子和稀飯吃了,解酒藥扔進藥箱裏,預備着以後用。
進洗手間化個淡妝,從包裏掏出口紅時她長長嘆了口氣。
昨天匆匆忙忙蓋蓋子,感覺到一陣擠壓時她就覺得大事不妙。這會一看,柱狀膏體已經成了zip壓縮版本了,一開蓋子還糊她一手。
一支口紅小兩百,抵得上她一天半工資了。
抽了張紙擦了擦滿手的口紅。
扣扣索索算着工資時,她又想起了昨天林鶴夢遞給她的銀行卡。
五十萬,不是五萬。
她這輩子都還沒摸過五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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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近些年在做醫療器械相關的生意。顏籁雖然不是這行的,但也知道這一行很卷,争議還頗大。
這三年的時間恍然一過,中間卻已相差了近千個日日夜夜,她對他的所有了解都已滞後,像斷了維護的程序版本。
她不清楚他近來都做了些什麽工作,和些什麽人交往,有沒有......喜歡的人,或者追他的人了。
擦拭手心的動作漸漸遲緩,手指緊了緊,她将髒污的紙巾和廢掉的口紅投進垃圾桶裏。
心頭發堵,說不上來的滋味。
上學時,他一再叮囑她,要将精力放在學業上。
顏籁曾故意問他:“如果我有喜歡的人了呢?”
他一貫在她面前和顏悅色,那是顏籁第一次見他冷了臉。
但不是針對她,他眼皮子都沒擡,只是手上動作頓了頓,接着說:“我會把他腿打斷。”
好像是在開玩笑,又好像是認真的。
她也分辨不出來。
她玩笑道:“鶴哥,那我要是喜歡你,你會把自己腿打折嗎?”
那時外公還沒有生病,閑下來就喜歡上山砍竹子,扛回來的竹子削成皮片,編些籮筐、簸箕上集市賣。
放了假,林鶴夢也會搬着小馬紮幫着刨竹子皮。
少年皮膚雪白,再大的太陽也至多只能将他皮膚曬得發紅。
白與紅脫了層,豆大的汗從他兩鬓往下落。
他穿着一件曬得發黃的白色短袖,袖子挽到肩上,露出光滑利落的小臂肌肉線條。弓着的肩背不斷重複着推拉的動作,将一根根竹子刨得幹淨。
面對她的問題。
他裝聾作啞。
不予回複。
那細細的竹絲漫天飛舞,模糊着她眼前的世界。
她坐在門檻臺階上,撐着下颚看他的側影,看了很久,還是分不出,他的沉默是什麽意思。
他對她有沒有絲毫別的喜歡?
或許是沒有的。
有的話,她怎麽會察覺不到。
早起晚了,她徑直去了市局,登記金烏山遺失的金身案。
報案的流程走了一遍,捎帶着打聽了一下金身像裏那具屍體的身份。
給她處理報案的民警說,屍源還沒查出來,他們現在也正通知各個市縣排查相關失蹤人口。
看市局裏忙得人仰馬翻,顏籁頗能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然道:“辛苦了,希望你們能盡快破案。”
民警苦笑着将資料登記進電腦,說這次事件性質敏感,網上輿論已經在發酵,上頭要求一個月內必須破案,他們也确實壓力大。
一具無名屍身攪動滿池風雲,但比起确定屍體身份,現在輿論更關注的是原本的法師肉身去了哪。
至于那具籍籍無名的屍體,橫躺在法醫鑒定室內,已經燒灼得面目全非,難以找出屍體特征,更無人知曉他是誰。
顏籁走出市局時,心裏還是挺不是個滋味的。
不過沒多給她唏噓的時間,上頭給的壓力接着就到了他們這邊。
她催警察,老張頭便催她。
她也不可能變成陳小玉,老爹一通畫符,跟着成龍飛檐走壁就把文物找回來。
回局裏剛坐下,凳子還沒坐熱就通知要開會,會議上說的果然是這次金烏山文物損毀事件。
這麽重要的文物,地方保護卻沒有做到位。
市裏當機立斷要将各鄉縣價值高的重要文物收回市裏保管。
才結束了地方文物的普查,馬上又要做新文物入庫存檔,跟她同期的同事還都外出學習了,如今整個市局只有她這一頭牛馬,顏籁簡直眼前一黑。
此前整整三個月她不見天日,每天趴在普查辦公室裏擦文物、測量、信息登記、入庫。
工作瑣碎,任務量龐大,三個月下來她成功收獲了腰椎盤突出和偏頭痛。
會議結束,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明白接下來的日子又要埋頭苦幹了
法師金身像損毀,文物局不可能做壁上觀,光袖手等着公安局給他們辦案。
會議上也決定成立專案小組,副局長張敬親自挂帥,帶着文物修複科科長陸文謙和科員顏籁前往金烏縣了解情況。
“師父,我們什麽時候出發?”顏籁問。
張敬道:“明天就走。”
她反應很快:“好,我去聯系金烏縣政府。”
張敬擺手:“不,我已經聯系市局了,我們跟他們一起走。”
顏籁腳步一頓,“師父,這次是聯合辦案嗎?”
“對,我們配合市局工作,同時這次下到地方還要了解一下其他文保情況。”說到這,張敬又提點道,“小顏啊,單身還是有好處,你年紀輕輕,不要着急談戀愛啊。”
顏籁哭笑不得,知道師父這是真把她當磚用了。
兩局聯合辦案,第二日整隊出發。
正值霜降,清晨的楠城薄霧彌漫,一夜間就降了溫,氣溫有些薄冷。
顏籁拉着行李箱,在市局門口等着。
她穿了件白色毛衣,外搭一件藍色輪廓大衣,穿得也不少,但在外邊站久了還是感覺冷,絲絲涼意直往身體裏鑽。
她等的人沒來,電話來了。
陸文謙溫言好語和顏籁說:“小顏啊,張局要是到了我還沒到,你就和他說我堵在路上了。”
他說這話時,顏籁都還聽見他老婆在電話裏念叨着:“怎麽這麽早就走,早餐還吃不吃了?”
陸文謙不耐煩道:“不吃了,這都起晚了。”
職場都是人情世故,她裝傻充愣道:“陸科長,您到路上了吧,那應該快了,我等您,您到了随時給我打電話。”
大巴車還沒來,市局門口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多都穿着警服,一身便服的顏籁在人群裏很是顯眼。
她環顧人群,想找找她師父來沒來。張敬沒看到,倒看到了司法鑒定中心的劉主任。
她一看過去,劉越也就朝着她看了過來。隔着人群的距離,朝她颔了颔首。
法醫也去現場?她正這樣想着,電話又來了。
老張頭說他已經過了環城中路,馬上到春風一路,問他們在哪個點集合。
顏籁朝着大馬路走去,回答他:“師父,我就在市局門口,我來路邊接你。”
“不用,我就到了。”
正說着,一輛藍色計程車停在了路邊。顏籁觀望了會兒,就看見老張頭拎着行李袋從副駕駛下來了,他一邊将錢包收進內口袋裏,一邊擡眼打人群裏看過來。
顏籁先一步看到他,一路快步走過去,“師父。”
看她就一個人站,張敬問:“陸文謙呢?”
“剛剛陸科長打了電話來,說路上有點堵車。”
老張頭顯然人還沒糊塗,語氣冷硬,“這還沒七點呢?哪條路堵的車?”
顏籁也只能硬着頭皮找補說:“可能今天有霧,開車得慢點。”
“六點半集合,現在正好六點半整,怕遲到,那就早點出門,這個小陸,真是越來越沒時間觀念了!”
顏籁在心裏給陸科長默哀了幾秒。
張頭是個最講守時的人,平常開會要是說九點開會,那他肯定八點四十就坐到了會議室裏。
別說遲到,誰要是踩着點來都得被他用眼神剜幾刀。
想到張副局和司法鑒定中心的劉越主任是認識的老熟人,顏籁在一旁轉移話題提醒:“師父,劉越主任在那邊。”
張敬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那老家夥他也來了?”
顏籁把師父領到人群裏,看到劉越主任正和一個四五十歲、穿着白底襯衫警服的男子交流。
他們一走過來,那男子率先看到了張敬,朗聲笑道:“張局長,怎麽是您親自挂帥了?”
老張也挂上笑:“你都帶隊了,我哪能不來?”
顏籁跟在師傅身後,張敬給她介紹:“這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長郝望,你應該認識的。”
師傅都說她應該認識,那不認識也得裝得認識。
顏籁平時又不和市局打交道,自然是不認識什麽局長、副局長的,但還是裝得煞有介事。
她伸手笑道:“郝局長,久聞大名。”
她落落大方,也不露怯,很給張敬長臉。
張敬道:“小顏是我帶的徒弟,這回帶她出來漲漲世面。”
“能讓張局長親自帶,你這小姑娘很了不得啊。”
郝局長這才正兒八經地看顏籁一眼。
無怪別人意外,顏籁自己當初都很震驚。
像他們張副局這樣坐到這個位置了的,通常都是統籌全局,很少還會有親自帶徒弟的。張頭當初說他也快退休了,退休前也就帶帶她了。
思來想去,顏籁只能歸結于自己走了狗屎運了。
她謙虛道:“張局禮賢下士,樂于提攜我們年輕人,我也得努力提升自己專業,才不讓領導失望。”
劉越在一旁樂呵呵,有意在她領導前誇她:“老張,你這小徒弟真不錯,前兩天那金像剛到我們這來的時候,遇到點小困難,是她解決的,心理素質很不錯的。”
想到自己那天吐成那狗樣。顏籁都汗顏。
電話又來了,顏籁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是陸文謙打來的。
估摸着他應該快到了,她朝張敬低聲說:“師父,陸科長應該來了,我去接個電話。”
老張沖她點了下頭。
顏籁走了,張敬搖着頭和劉越說:“現在年輕人,真是沒什麽時間觀念,我們那時候說六點半集合,四點半就得出門,五點半就到了,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
劉越樂呵呵,“我們那是什麽時候,那是把吃苦當光榮的時代,但是現在年輕人不一樣了,知道享受了,比我們那時候好,咱們啊,就是一輩子勞碌命。”
張敬吹胡子瞪眼:“你這什麽話!你就看我這小顏,別看她一個小姑娘,手頭上加起來修複的文物已經有百來件了,做事那從來是沒一點抱怨,埋頭苦幹,真無愧是顏萬山的孫女!”
“顏萬山?”劉越沉吟片刻,“是以前考古隊那個顏萬山?”
張敬怪聲怪氣道:“難為你還記得。”
“怎麽不記得,當年他女兒女婿的屍檢還是我做的......”
張敬“噓”一聲,“這事不要再提。”
明白了他的意思,劉越壓低了聲:“顏萬山不是失蹤了嗎?你怎麽找到他孫女的。”
“哪是我找到的,今年單位進的孩子,一見她名字我就想起來了,再一問,她外公果然是顏萬山。”
劉越琢磨着,“那這些年,顏萬山都去了哪啊?”
“還能哪,金烏山!”
顏籁打完了電話,走過來,聽張頭正說到金烏山,剛想聽下文,張敬就看到了她,甕聲問:“陸文謙來沒來?”
她硬着頭皮回話,“陸科長說就快了。”
“所有人就等他一個人了,好大的架子。”張敬又陰陽怪氣地冷笑。
劉越是個好說話的,在一旁打圓場:“慢點就慢點吧,正好大巴也還沒來。”
“劉主任,這次只有你去嗎?”
猶豫片刻,顏籁還是沒忍住問。
“還有一個我的小徒弟,他回單位去取工具了。”
徒弟?哪個徒弟?
是林鶴夢還是那個胖胖的法醫?
顏籁有些抓心撓肺,但面對着一群領導,她又實在不好意思再問。
顏籁看了眼時間,馬上就要七點了,那人再不來,恐怕他們真得先走了。
又過了五分鐘,陸文謙倒是終于到了。
他拎着出差的小箱子,一路抹汗地小步跑過來,朝着張頭連連道歉道:“實在不好意思張局,今天打車打不着,等了好一會,來得路上又有點堵車,慢了點。”
剛好大巴來了,給他留了些顏面。
張敬沒有訓責他,只是冷冷道:“上車吧。”
帶隊的市公安副局長自然是第一個上車的,接着就是張副局、劉越主任、陸文謙,顏籁緊随其後。
四人坐下後,顏籁自然而然坐到了最後面。
其他公安局的同志也慢慢都上了車,因為和顏籁不熟,有意無意地都繞過了她旁邊的位置往其他地方坐。
已經七點過十了,然而有人還沒有出現。
她低頭打開手機,扒拉着聊天框,猶豫要怎麽問林鶴夢。
就在這時,前車門開了,一頭褐發的青年穿着簡單清爽的衛衣,單肩背着一個背包走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