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暗通款曲
暗通款曲
堂上一片寂靜,外面突然傳來烏鴉凄厲嘶啞的啼聲,聽得讓人不禁毛骨悚立。
華潘橫眉怒目,“你這賤奴……”
話未說完,旁邊的錦衣衛便揮手揍了他一拳,頓時華潘的右頰高高腫了起來。
祝無喚淡淡道,“污言穢語。”說罷他對劉雙示意,“你繼續。”
有了祝無喚的撐腰,劉雙明顯大了膽子,“那日小人正在田莊耕地,華大人突然帶了一群人過來,非說我私自販鹽要收監,我爹想要求饒,結果還被衙役打了一頓。”
“後來華大人來了監牢,說因為小人的父親在大人您來田莊時,講了些不該說的話,于是便把我抓來,作為對我們家的警告。”
“他還說,要是有人問起,就讓我說參與了販鹽。不過這只是借口,華大人說等您離開上栗後就會放我出來。”
祝無喚微微皺眉,“你怎知華潘不是哄你?”
劉雙面露尴尬,“小人想,華大人這麽大一個官,總不能騙我這個窮苦小人吧。”
裴桑沒忍住笑出了聲,被祝無喚瞟了一眼,他摸摸鼻尖,裝作正經道,“所以,你現在還信他嗎?”
劉雙連連搖頭,“小人只有一條命,實在不敢再賭一次了。”
華潘臉疼,既張不開嘴,也說不出話,只能惡狠狠的瞪着他。
祝無喚問道,“既然你沒有販鹽,為何一開始本官問你時,卻自己承認了?”
劉雙心虛道,“小人以為……您是華大人找來考驗我的人,這才說了假話。”
“……”祝無喚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然後呢?”
劉雙繼續道,“小人雖然沒讀過書,但也知道私自販鹽是死罪,于是小人不肯答應,華大人就命人打我。”
他扯着囚服的衣領,露出紫紅血痕來,“大人您看,這些都是那些獄卒打的。”
旁邊的劉二心疼的看着劉雙身上的刑痕,眼角逐漸濕潤,“祝大人,這明顯就是屈打成招啊!請大人為我兒做主!”
祝無喚點點頭,“放心,本官絕不會冤枉任何一個良民。”
說罷他看向快要憋瘋的華潘,正色道,“你依仗官威,私自用刑,無任何證據便肆意抓捕無辜百姓,該當何罪!”
華潘強忍着疼痛,緩緩張開嘴巴,一字一句道,“下官不認。”
祝無喚冷笑一聲,“好,今日本官便讓你心服口服。”他揮揮手,“把人帶上來。”
衆人紛紛便朝門外看去。
在看見王氏與其子一同出現時,何譚和華潘皆是一驚。
如今王氏洗了臉,又褪去了原先肮髒的囚服,一舉一動皆有條不紊,看起來和正常人無異。
祝無喚冷笑,“華大人這是怎麽了,快扶他起來,見一見故友。”
錦衣衛不由分說将他拎起,帶到王氏面前。
華潘急着往後縮,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喃喃道,“不,這是假的,這不是人……”
何譚咬牙切齒,雙手緊握的“吱吱”作響,直直瞪着華潘。
祝無喚像是想到了什麽,“對了,還有一位故友,想必華大人更熟悉。”
此時華潘已經不敢再看下去了,他很想逃走,卻被錦衣衛緊緊按住,動彈不得。
一陣腳步聲從他身後響起,那人開口道,“拜見祝大人。”
華潘呆在原地,這聲音……是他最依賴的侍從。
侍從道,“禀祝大人,華潘命小人去監牢殺掉王氏與其子,并作出畏罪自殺撞牆而亡的樣子。”
祝無喚接着問道,“仔細說來。”
“前日深夜,小人奉命前去監牢準備了結他們,正欲動手時,江主簿突然出現并攔下了小人。”
江主簿連忙起身,“是。”
祝無喚點點頭,“繼續。”
侍從又道,“江主簿告訴小人,若我今日動了手,他日必将會被華潘滅口。”
“小人雖然沒有立刻信他,但還是留了個心眼兒,偷偷将兩人送去了郊外,事後禀報華潘事已辦妥。”
華潘氣急了,“你可是跟了我五年!”
侍從冷笑,“華大人還好意思提?若不是祝大人派人暗中保護我,怕是我昨日便成了你豢養殺手的刀下之鬼了。”
華潘驚訝地望着祝無喚,半晌,才緩緩道,“原來祝大人什麽都知道啊。”
祝無喚莞爾,“雕蟲小技,過獎。”
華潘又看着江主簿,“你也早就和祝大人暗通款曲了。”
裴桑微微皺眉,似乎很不喜歡他的這個用詞。
江主簿拱手道,“還得多謝華大人昔日在翠羽樓的引薦。”
那日他從翠羽樓回家,深夜一個男子突然闖進了他的書房,聲稱自己是祝無喚的随從,并帶來了一封祝無喚的親筆信。
為了防止江主簿生疑,祝無喚在落款處蓋上欽差的印章,以證身份。
此後兩人便一直暗中書信往來,侍從來暗殺王氏母子的消息,便是由此傳給了祝無喚。
“好,真是好啊。”華潘苦笑,“本官算是自食其果了。”
祝無喚拍了拍醒目,“王氏,你有什麽苦衷,如今可以說了。”
王氏大大方方走上前來,竟絲毫不見當日瘋癫的模樣,“大人,妾身要狀告上栗知縣華潘草芥人命,殘害百姓,逼死我夫,請大人明察。”
……
元和帝在位時沉迷佛教,于是興建了大量的佛寺和禪院。為了增加國庫收入,他便下了一道聖旨,宣布在原先田地稅和人頭稅的基礎上,再增加糖稅、酒稅等大大小小的稅款。
最初群臣反對,但都被元和帝一一駁回,并将幾個吵的最兇的當衆廷杖,這才勉強堵住了悠悠衆口,新規才得以實施。
面對高昂的稅收,百姓們苦不堪言,尤其是上栗的百姓。
這些年來上栗屢遭橫禍,不是外敵就是天災,田莊頻繁遭到破壞,收成不好,自然也賣不了多少錢。沒有錢,便交不起稅,于是縣衙會将那些人抓去充當勞役來抵稅收。
時間一長,勞役的人越來越多,心中積壓的陰霾情緒也愈發嚴重,他們開始消極做工,生産出的東西質量參差不齊,而這其中就包括農具。
質量差了,便沒有百姓買。百姓不買,便沒有好用的農具耕地。耕不了地,也沒有收成,就沒有錢,自然交不了稅,農戶們最終的歸宿就是勞役。
這一層層遞進,逐漸發展,形成惡性循環。
為了避免勞役,為了有錢繳納稅款,他們只能以身犯險私自制鹽販鹽,在法律的邊緣線來回行走。有運氣好的賺了些錢,補了稅費,可有些不幸的被抓,最後判了死刑。
而死刑對他們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王氏指着華潘,“你作為上栗的父母官,為了一己之私,将70文的鹽價擡高到180文,我們哪有這麽多錢!”
她聲淚俱下,“王六曾說過,走私鹽是死,服勞役也是死,與其如此,不如賭這一次。若還清了今年的稅款,此後再也不做了。”
“大人,妾身的夫君王六是迫不得已才走了私鹽啊。”
裴桑內心受到震撼,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時常外出雲游,又與各種名士結交清談,雖然聽人說起過這些,可當事情真的發生在自己眼前,他還是不免痛心。
華潘心中無限翻湧,嘴一張竟吐出血來,“你……”
祝無喚瞥了瞥正在奮筆疾書的江主簿,“先生認為,華蟠這罪名該如何判啊?”
江主簿放下毛筆,“按照我朝律法,私自提高鹽價者,當處淩遲極刑。另外冤枉良民、濫用私刑、派人暗殺與案件相關人犯等,數罪并罰……”
他頓了頓,“應斬立決。”
聽聞此話,華蟠忍不住咳了起來,遲遲直不起腰來。
何譚在一旁默默看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幫他一把,畢竟上栗這個地方……對他來說,真的太重要了。
他出聲道,“祝大人且慢。”
祝無喚內心冷笑,“何大人,如今證據确鑿,華蟠無可抵賴,你有何要說?”
他早早便看出來,華蟠之所以能在上栗耀武揚威,完全是因為背後有着何譚在為他撐腰。本以為今日審判華蟠,何譚會跳出來保他,可從一開始至今何譚卻一句話未說,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眼見釣不出這尾大魚,祝無喚心中無比可惜。不過還好,見到自己要将華蟠斬立決,何譚還是坐不住了。
只是何譚這一跳,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何譚微微拱手,“祝大人不在刑部當值,或許不太明白審案的事宜。如今華蟠一事,只有人證卻沒有物證,下官惶恐,怕是人心不服啊。”
華蟠止住了咳,感激似的看着何譚。
祝無喚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麽說,于是問道,“所以何大人覺得,本官應該放了他?”
何譚搖搖頭,“雖無物證,但人證卻在,下官覺得應該将華蟠暫且收押,待找到物證後再行審判。”
“何大人……”華蟠凄慘喊着他。
何譚瞪他,眼神示意勒令讓他閉嘴。
見兩人眉來眼去的模樣,堂上的裴桑突然笑了,“既然何大人這麽說,我就放心了。”說着他朝身邊的錦衣衛低聲說了幾句。
見錦衣衛領命下去,何譚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莫非已經找到了物證?
可他又立刻推翻了這個想法。
其一,華蟠雖然愚蠢,可一旦涉及到掉腦袋的事情時,卻比常人要謹慎多出好幾倍,那些真正的證據要麽被他處理掉,要麽便鎖在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地方。
其二,兩人也不可能留下任何書信往來。為了保密,所有信件皆是閱後焚毀,絕無遺漏。
其三,逃去南安的王六已死,身上什麽也沒有,除了一本賬簿……
何譚一頓,等等,賬簿?
他瞳孔驟縮,不可置信的望着祝無喚:……難道被他找到了?
祝無喚莞爾一笑,“何大人,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