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寒假只剩一天。吃過晚飯,周承钰整理完假期作業,陪奶奶一起看春晚回放。
明海市的冬天很冷。家裏沒有地暖,他穿着厚實的棉睡衣,還跟老太太一樣在腿上蓋了條被子,一邊陪老人家唠嗑,一邊用手機玩消消樂。
快九點了,微信上傳來周承玦的消息。
【睡了沒?你屋怎麽沒開燈啊。】
【成語你回屋一趟。】
被子裏頭捂得正暖和。周承钰聽完語音,磨蹭了兩分鐘才從沙發上站起來,去自己的卧室。
因為家裏有老人,買房時特意選了一樓。他的卧室外還連着一個戶外小花園。原本是要拿來種菜的,只是搬進來之後父母都忙,奶奶身體不太硬朗也受不得累,就只鋪了草皮,一到冬天看起來光禿禿的。
周承玦就站在那片荒涼的草皮上等他,腳下踩着一片銀白,雙手插在黑色羽絨服的兜裏,高挑的個子很顯眼。見人過來,老樣子擡了擡下巴,用口型說快開窗。
今天斷斷續續下小雪,傍晚時才停。他洗完澡下來的,才站了兩分鐘頭發都凍硬了,桀骜不馴地豎着,看起來倔強又好笑。
等周承钰打開窗戶,他把腦袋探進來,鼻子很靈敏地皺了一下,往扶着窗框的手指上聞,“吃什麽呢?”
“過年買的砂糖橘。”
周承钰說,“酸甜的。吃嗎?”
周承玦熟練地從窗戶翻了進來。
“吃。”
他們兩家二十年前就是鄰居,後來又一起買了房,同一棟同一單元,周承玦家買在八樓。家裏做生意的,選房也要挑吉利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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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久了看,還是一樓方便。他要找周承钰就直接站外面敲窗戶,連走正門都省了,偶爾半夜一起溜出去吃宵夜都不會被大人發現。
“奶奶睡了麽?”
“還沒有。”
周承钰說,“客廳看電視呢,你出聲別吓着她。”
“哦。你爸媽不在家?”周承玦說,“也沒聽見你妹聲音。”
“帶小彤在姥姥家住,今晚不回來了。”
自從周承钰爺爺去世之後,奶奶就跟他家住。老人家年紀大了,獨自過夜總是叫人不放心。他白天走完親戚,晚上就回來陪奶奶。
周承玦又哦了一聲,走到客廳立刻換上乖巧的笑臉,叫奶奶好。
“小玦過來啦。”奶奶已經起身,見這孩子忽然出現在家裏,也十分習慣地招呼,“來看電視,吃個橘子。”
周承玦拿起一只砂糖橘剝開,“奶奶吃橘子。”
“不吃喽,困覺去。”奶奶笑呵呵道,“你們再玩一會兒,也早點睡哦。”
周承钰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音量調低兩格,一轉頭,周承玦已經在剝第二只橘子了,半點沒把自己當外人。
他撇了一下嘴角,坐下來繼續玩消消樂。兩人各管各的,誰都沒說話。
直到春晚回放到了尾聲,難忘今宵的旋律響起來了,他才問,“還不回家?”
周承玦把手裏的橘子往果盤裏一扔,耍賴般靠在沙發上,“不回去。”
他習以為常,“那再拿床被子。”
“拿什麽被子啊,”周承玦說,“擠一個被窩暖和。”
周承钰當沒聽見,“我還要去泡個腳,被子都在衣櫃裏你自己找。”
“……”
睡覺之前泡腳是每天必不可少的養生流程。他按自己的習慣調好水溫,丢進去兩只中藥包。
藥香味在洗手間裏彌漫,浸在熱水裏的皮膚很快被蒸成了粉紅色。周承钰坐在板凳上一邊泡腳一邊想,這家夥半夜跑過來幹什麽。
他們已經小半個月沒見面了。周承玦趁寒假自己跑出去旅游,騎行川藏線,快開學才回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旅程中碰到了什麽事,今天晚上看着模樣不太痛快。
他并不着急問。他們倆打小就認識,熟得不能再熟了,周承玦就不是那種藏得住心事的人,就算這會兒不說,過兩天也會忍不住。
馬上開學,他們倆一個班天天都要見面。等等就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周承玦也進來洗漱。他洗腳沒那麽精致,脫了鞋踩在淋浴間的地磚上,拿花灑直接往腳上沖,洗完拿毛巾一擦。
周承钰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的棉拖鞋踢給他穿。
他哪裏會要,“就你這身子骨還照顧我呢?我穿你涼拖就行了。”
“是讓你穿着去給我再拿一雙棉拖。”
“……”
周承玦磨了磨牙,“不用。你自己穿吧。”
跟周承钰相反,他一年到頭連感冒都難得幾回,大冬天羽絨服裏穿件短袖還冒汗,去找冬被都要挑薄的那種。
衣櫃理得特別整齊,最上面還放着一床洗得很舊的小被子。他一眼就看出來,是幼兒園用過的,“這個你怎麽還留着啊。”
他們一起上的幼兒園。學校午睡要自帶小被子,周承钰這條被子跟他一起買的,一模一樣的款式。不過他的那條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
周承钰泡完腳有點乏了,懶得接他的話,“快拿被子睡覺。”
“哦。”
周承玦抽出要蓋的冬被,鬼使神差地朝那張小被子上嗅了一下。
被洗得松軟的舊棉絮裏依舊裹着小時候的味道,有一股皂粉和奶粉混合的香甜,格外安撫人心。
他們習慣分兩頭睡。時間太早了,躺下他也睡不着,腦袋裏總想起小時候的事來。
幼兒園裏的事他都記得。他手不老實,一起睡覺總愛摸周承钰的臉,又捏耳朵又搶被子,搞得周承钰有心理陰影了,到現在都不願意跟他在一頭睡覺。
“你記不記得那時候幼兒園午睡?”安靜了一陣,他先開口道。
“想忘都難。我爸媽,還有你爸媽都說過好幾百遍了。”
周承钰郁悶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不堪回憶,“你壓着我睡,還尿我身上。”
他不以為恥地笑起來,露出一排白牙,“誰讓我喜歡你呢。”
他喜歡周承钰身上的香味。周承钰從小就是個幹淨漂亮的奶娃娃,皮膚又軟又涼,一到夏天挨着睡比空調還舒服。他臉皮也厚,一到午睡時間就拎着枕頭滿幼兒園追着周承钰跑,還把人氣哭過好幾回。
那時候他爸媽還沒離婚,聽到老師告狀說他在幼兒園欺負同學,拎着他耳朵就是混合雙打。他回回都不往心裏去,下次還敢。
大人懂什麽啊?這怎麽是欺負,明明是可歌可泣的至尊兄弟情。要不怎麽他就從不對別人這麽幹呢。
周承钰翻身,被子底下踢到他的胳膊。“怎麽才泡完腳又涼了?”他熟稔地開口,“伸過來我給你暖暖。”
周承钰也不跟他客氣,腳背直接貼了過去,但是怕癢,被他用手握住就笑起來,“你手怎麽這麽燙。”
周承玦心頭一熱,拉住他的腳夾在溫度更高的大腿中間,“這兒更暖和。”
不到一米五的單人床,本來就只勉強夠兩人睡。他人高馬大的,腿一擡,周承钰差點被他拱出去,“別亂動,漏風了冷。”
“下次去我屋睡,給你開空調。”
“那也不行,一出門溫差大還容易感冒。”
“哈,病秧子。”
“哈,是的我真的很容易死。”
“……”
“你今天晚上怎麽回事啊,”周承钰自然地問,“跑過來把我半箱砂糖橘都炫完了。”
“啧,我就吃這麽點都不願意?”周承玦說,“明天買五箱賠你。”
“哦。”他從善如流地改口,“怎麽才炫半箱啊。吃這麽少有心事?”
“……”
周承钰說,“又跟遠叔吵架了?”
“沒有。”周承玦說。
“別總是跟你爸對着幹。”
“……都說了沒有,我說話跟空氣一樣是吧。”他不滿道,“這麽向着他幹脆你去給他當兒子得了。”
“沒有就行。”周承钰敷衍道,“那我睡了啊。”
“……”
有點關心,但不多。
他們倆一貫這樣,不願意開口的事就點到為止,不會使勁逼着對方盤問。
看他沒有要說的意思,周承钰打了個哈欠,把腳蜷回自己被窩,“真的要睡了。你小心明天早上六點半被奶奶叫起來吃早餐。”
周承玦笑了一聲,倒是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腦袋裏紛亂的念頭也逐漸平息。
他的睡眠質量超好,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就夠了,平時很少睡這麽早。
隔天早晨天不亮就醒,他縮在被子裏玩手機,把手機也玩沒電了,實在無聊就坐起來觀察周承钰。
小時候父母不怎麽管,他總被一個人丢在家裏,就總是跑來周承钰家蹭吃蹭睡。
大概養成了條件反射,直到現在,他一覺睡醒看見周承钰熟悉的臉,心裏就會安穩很多。
這張臉他已經看了十七年,算起來比自己照鏡子的時間還要久。周承钰皮膚很白,卻光滑得連顆雀斑都找不着,睫毛很長,跟頭發一樣是深棕色,嘴唇是薄薄的紅色。睡着的時候呼吸很淺,胸口也不怎麽起伏,平靜得像具屍體。
他看了幾分鐘,感覺這人睡着睡着快不喘氣了,不放心地踢一腳,“周成語!別睡了。”
“……”
周承钰閉着眼睛踹回去,冷漠道,“滾。”
他睡眠淺,聽見另一頭坐起來的聲音就已經被吵醒了,眯着眼睛看時間,還不到六點。
比老太太醒得還早,也不知道這人是哪裏來的精力。
“醒了就起床嘛。”聽到他回話,周承玦放心地換成懶洋洋的語氣,“起床吧钰哥,今天陪我補作業。”
他們同一天生日。周承钰只比他大幾個小時,他只在有所圖謀的時候才喊哥。
當年是周承钰媽媽頭一天先進的醫院,但是因為難産,折騰了一宿,天都亮了才生出來。
就這麽巧,當天中午他也趕着出生了。父母親戚都說他們倆緣分不一般。
可能是因為出生時憋太久,周承钰生下來身體就比別的小孩虛弱,三歲時因為先心病做過手術,差點活不下來。上小學後也是三天兩頭的請假住醫院,是班上有名的幽靈學生,等再長大了才好些。
被窩裏還有餘溫。周承钰裹在裏頭,只露出半個腦袋,“你今天還不回家?”
“是得回去一趟。”
周承玦身體比被窩熱,是個連冬天都不會賴床的狠人,利索地坐起來穿褲子,“我去拿作業。”
周遠城這些年做生意賺到了錢,出差也越發頻繁,隔三差五的不在家。只有一個阿姨,每周會來兩次打掃衛生。他就算天天夜不歸宿,他爸也很難發現。
寒假的最後一天,不用來補作業還能幹什麽呢。
周承玦跑一趟回來,厚着臉皮又蹭了個早飯。
美其名曰一起補作業,但他知道,周承钰肯定早就寫完了。
可能是營養都供給了腦子,周承钰學習特別牛逼,而且是那種感覺也沒費什麽力氣就特別牛逼的牛逼。天賦點在這上面了。
要不怎麽說呢,上帝既然給你關了扇窗戶,就會在別的地兒給你留個後門。
剛分班時,周承钰還當過兩個月的班長。不過有天開班長會時間太晚,低血糖暈在走廊裏了,把班主任也吓一跳。後來就只讓當了英語課代表,收個作業發發試卷什麽的。
周承钰翻開大片空白的寒假作業,看一眼直接氣笑了,“你英語碰都沒碰啊。”
“這不是上頭有人麽。”
周承玦也笑,只是看起來很有些無賴,一只腳架在他椅子上吊兒郎當地晃,“好哥哥,給我開個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