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用什麽把你留住
我用什麽把你留住
四月初，氣溫漸漸回升，張暮回了趟衛城。
這些年，老房子沒有變，周圍卻蓋起兩棟大樓，将牆皮有些剝落的老小區夾在中間，顯得幾分寂寞。
上到六樓，張暮敲門，開門的是姜慧，熱情地招呼他進去。
一切還是當時的布局，玄關挂了幾件衣服，鞋櫃上放了鑰匙，另一邊是餐桌，廚房的玻璃門半開着，竈臺上的鍋咕嚕咕嚕響，香氣四溢。
不過當年是四個人，現在只有一個人的生活痕跡。
“路上累了吧，快做快做，先喝點水。”桌上沒杯子，姜慧匆匆去找，拿了杯子出來，又發現涼水杯裏的水太冷了，忙着提壺過來，終于倒了一杯水，送到張暮手裏。
張暮喝了兩口水，放下杯子，問姜慧好。
“好，都好着呢。”姜慧将手放在圍裙上摸了幾.把，含着笑，定定看着張暮，仿佛在看自己的兒子。
八年歲月催白了她的頭發，灰白的，不似當年風韻。
“好不容易來一次，阿姨炖了你喜歡吃的菜，馬上就好，今天一定得在家吃頓飯。”
張暮應了，姜慧笑逐顏開，回廚房操辦午餐，張暮也跟過去，姜慧趕他，拗不過他。
姜慧站在竈前掌勺，張暮靠着洗手池摘菜葉。
“聽說你那電影還拿獎了，出去跳廣場舞那些老太太都羨慕我，說我有個大名人幹兒子，有出息。最近忙得怎麽樣了？我這突然叫你過來，不會耽誤你的工作吧。”姜慧笑呵呵。
張暮低着頭，将手裏的花菜一塊塊掰開，“不耽誤。這個項目暫時不會開工。”
“哦，你看你這都回來大半年了還沒開始，看來是個大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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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慧回頭看了眼，注意到他手裏的菜，眼裏閃過驚訝，“不是不愛吃這個......阿姨都備好菜了，準備做小炒黃牛肉，韭黃炒蛋，汆肉丸子，再炖個酸湯。”
“炒個花菜吧，還有番茄炒蛋。”張暮說。
過了會兒，又補一句：“我愛吃。”
姜慧頓了頓，将頭轉回去，“啊，好，喜歡吃什麽，阿姨給你做。”她掀開鍋蓋，攪了攪鍋裏炖的湯，蒸汽騰起，濕潤了眼睛。
吃過飯，姜慧收拾碗筷，張暮上了趟閣樓。
樓上幾個房間，除了裝洗衣機的洗手間，似乎都很久沒人進過。
他原來的房間沒什麽好看的，裏面的東西被張澤光砸過幾輪，現在能入眼的東西不多。
一邊的房間關着門，靜靜站在那裏。
張暮頓了片刻，擰開門把手。
久無人居住而幹燥的味道撲面而來。
張暮推開窗子，春風撩起白色紗簾，空氣流通，松手時碰倒了什麽，低頭一看，竟是那兩個塑料瓶，兩瓶小花萎縮成灰綠色枯瘦的杆。
他将瓶子扶起來，放到斜漏進來的陽光底下，枝幹鎏金，依稀能看出當年明媚花枝。
這間屋子本來其實是放雜物的，後來改了一下，放進來一張床。
小小的一張單人床，被褥都被收起來，旁邊是個胡桃色的小木桌，臺燈燈罩被擦得很幹淨。桌子上沒什麽東西了，桌下還有些課本，随便翻開一本，滿是娟秀的小字做的筆記。
張暮拉開抽屜，裏面也沒什麽東西，只有兩份膠卷，一份沒拆封，一條拍過了，隔了這麽久，有些褪色，不過依稀能看出上面是衛城的風景。
有公園，有大海，還有......少年捧着相機的背影。
張暮愣了一下，将膠卷拿近了些，辨認出那确實是自己。
十八歲的他自己。
他笑起來，笑得眼淚差點落下來，用手機拍了張圖片，準備下次用來逗她。
打開手機的一瞬間，許多信息也湧進來。
吳總：[張導，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可以不自己動手，來做監制，指導一下，就指導一下行不行，畢竟是你的本子，別人我不放心]
助理：[導演，制片人又來找啦，我應付不來]
制片人：[還在申城嗎，我馬上落地去找你]
張暮皺眉，将消息全部劃走，鎖上手機。
“小暮啊。”
姜慧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門口，圍裙還沒來得及摘，端了一盤蘋果，放到張暮手邊的桌子上，“吃點水果吧。”
姜慧又走回門口衣櫃旁邊，靠在那裏，将手抄進圍裙前面的小兜裏。
“這次回來，去看你爸爸了嗎？”
張暮垂眸，睫毛映在臉頰上，神色冷而淡然。
“他最近還好，有時候還過來幫我修修家裏的燈泡和管道。我們兩個呢，到底沒能在一起，他要把這房子留給我，但我想畢竟你是他兒子，我只是借住着，等再過兩年攢點錢，我就回齊河，這房子還是你的。”
“既然留給你，就是你的了，不用考慮別的。我當年沒要他的錢，現在也不會要。”
他拒絕的直白，姜慧不知道該怎麽勸。
“她的東西怎麽這麽少。”張暮問。
姜慧愣了下才明白他說的是郁春，四下看了看，點點頭，“确實沒什麽了，那孩子本來就沒什麽東西。”
推開一邊的衣櫃門，裏面空空蕩蕩，只挂了幾件衣服。
一件灰色羽絨服，一件鵝黃色薄外套，還有套袖口洗得發白的藍白色校服。
姜慧動也不動地看着這些衣服，臉頰兩側的肌肉似乎在顫動，不複明亮的眼睛裏總有些哀傷。
“她這幾年不大回來了吧，其實自己工作之後攢了點錢，給自己買了不少衣服，也學會打扮自己了。”張暮說。
姜慧手指一顫，擡起手揩去眼角的濕潤，笑說：“小姑娘到年紀就是好打扮，我年輕那會也是。你說她不會是生我的氣吧，這麽多年不回來。”
張暮驚訝，“去年十一月份，不是回來呆了一段時間麽？”
姜慧愣住，仔細回憶了一會兒，幡然醒悟，“記起來了，你說這腦子。”她笑着拍拍自己的臉，然而笑着笑着，又流露出傷感。
“唉，當年我也真是的。”姜慧自責，可又怕話說多了招人煩，小心地打量了張暮的臉色，才繼續：“當年我跟小春小冬他們爸離婚，小冬年紀小，又是個男孩，就跟着那沒出息的，可是他什麽德行你也知道，游手好閑，好賭成性，我那時候想起身上的一塊肉，還在那沒出息的身邊，我就一宿一宿睡不着覺.......”
“那時候滿心都是小冬，小冬有沒有叫人欺負，吃飽了沒，穿得暖不暖，學習怎麽樣，全忘了身邊還有個小春。”姜慧捂住臉，無助地靠在櫃邊，止不住往下滑，“這孩子從小不受爺爺奶奶待見，一到冬天手上就生凍瘡，在學校裏被人堵在廁所笑話，來到這邊我也沒問過她過得怎麽樣，真該死啊，我真該死。”
聲音變成黏連在一起的嗚咽，指縫中滲出水跡。
張暮呆愣在一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他很久沒有跟媽媽相處過，不知道怎麽處理這樣一個母親的自責。
也為郁春小時候受過的欺淩而難過，他經歷過，直到那對孩子來講是怎樣的無助絕望。
姜慧漸漸止住淚水，用袖子擦掉眼淚，羞澀又笨拙地笑說：“說着說着怎麽哭起來了，明明這麽好的日子。”
“等她出差結束，我帶她一起回來看你。”張暮下定決心似的。
想了想，又彎起唇角，“我們有好消息帶給你。”
姜慧一怔，随後低頭笑起來，點點頭，“行。等你們的好消息。”
張暮離開時，姜慧送他到門口，從圍裙口袋裏拿出兩樣東西塞給他。
一個信封，和一個薄薄的本子。
“這是......？”
“先別看，等你回去再拆。”姜慧囑托。
張暮應了，轉身下樓，姜慧在門口長久駐足，目送他離開，然後回到家裏，坐到沙發上。
桌上擺了一袋蘋果，除了給張暮的那盤，還有數個。
她拿起削皮刀，繼續削蘋果，全神貫注的，動作很輕很精細，削着削着，臉頰冰涼，抹了一把，原來是淚。
張暮下了樓，不知怎的，想起剛才在第一個樓梯拐角拐彎前，回了次頭，看見姜慧還在門口，目色柔和，揮着手，恍惚間覺得她不是在送別自己，而是在送別她的女兒。
車停在小區外面，張暮捏着薄薄的信封走向小區門口。
樓前有涼亭，裏面一幫下象棋的老頭，餘光仿佛看見個身材有些萎縮的中年男人在朝這邊看，他沒有看過去，徑直走開。
翹着檐角的涼亭裏，張澤光點起一支煙，眼睛裏的身影漸行漸遠。
啪，下棋的老頭落下一子，“是老張兒子回來了吧。”
“出息啦，聽我閨女說獲了什麽獎，這不得賺一百萬？換個房子綽綽有餘，老張你再搬回來呗。”
“要不就讓你兒子買個大別墅，老哥們去你那下棋。”
“x媽媽的。”張澤光拿開嘴裏的煙，嗓音粗噶，“這操|蛋兒子早就不要了，掙了多少錢跟我沒關系，叫他孝敬自己親爹去。”
一陣哄笑。
有人說老張好面子，為了不拉下臉給兒子道歉，連這話都說得出來。還有人擠眉弄眼說老張往自己頭上扣綠帽子，真大度。
只有張澤光看着小區門口的方向，吐出一個又一個黯然的煙圈。
天色漸漸暗下來。
車停在酒店門口，張暮在車裏坐了半下午，不知道去哪裏。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回到衛城，也沒有家可以回了。
降下半扇窗，點起煙，指間猩紅忽明忽滅，白色煙霧吐出來，被風吹散。
張暮咬住煙屁股，擡手打開車頂的燈，橘黃色灑滿車內，拿起放在副駕駛上的信封和本子。
指尖頓了片刻，先展開本子。
看到內容，張暮一時愣住。
裏面沒有寫一個字，可又滿滿當當全是字。
而且是他的字跡。
高二一班張暮 20100090601
高三一班張暮 20100090601
細看每一行字都是用膠帶粘下來的，偶爾還帶着幾個卷子上的印刷字體。
張暮恍然想起多年前春日的某個清晨，女孩在樓下跟收廢品的爺爺讨價還價說着什麽，然後抱着一沓紙上樓。
原來是他準備丢掉的試卷。
很難想象她是以怎樣的心情，将這些卷子展開鋪平，再一張一張的，用膠帶小心翼翼撕下來，再仔細地貼到本子裏。
張暮低着頭，唇角漸漸勾起，他笑了，笑那些難以捉摸的，似是而非的，無可名狀的，可愛又古怪的，少女的心思。
然而車裏太潮濕，笑着笑着，眼角似乎有水跡。
張暮把本子放腿上，拾起那封信。
封面已經泛黃了，只寫了三個字，沒有貼郵票。
張暮收。
指尖覆在封口，半晌沒有動彈，燈光忽然閃了下，張暮回過神來，将信取出。
怪夜風太冷，手指是顫抖的。
信紙也泛黃，字跡有些歪扭。
張暮：
見字如晤。
距離你赴美求學，已過了一個月，幸而通訊發達，有短信可以交流，知道你一切安好。可短信太即時，有些話說出來便能得到答複，想一想，如此好也不好。
有些話，鍍上千山萬水，輪渡重洋，才有了說出口與聽入耳的意義，所以寫了這一封信。
寫信的此刻是七月下旬，就快到你的生日，月初時托宋時宇去了趟郵局，給你寄了份生日禮物，希望能準時抵達。
前不久張叔叔發現你改學校的事，在家發了很大一通脾氣，不知道你的財務支持會不會受到影響。生日禮物裏夾帶了一些現金，不多，只有幾百塊，希望你可以拿去換成美元，給自己買個蛋糕。
關上燈，點起蠟燭，唱首生日歌，彼時彼刻，遙遠的大洋彼岸，也會有一聲：
生日快樂。
生日的事說到這裏，聊一聊我自己。
最近生了場病（不必擔心，醫生說狀況尚佳，不日可以病愈出院），來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病中苦悶無聊，有時候會去附近山上的廟裏坐着發呆。天高地闊，老楊樹搖曳枝丫，那些行色匆匆的健康的人變得同我非常遠，一個人坐着，只能看到時間和自己的影子，讓人更加落寞。
這段時間裏，有心時我會觀察院子裏的事物，譬如懸在空中如挂在蛛網上的霧的蜜蜂，譬如搖頭晃腦的螞蟻，譬如寂寞如一間空屋的蟬蛻。
想來蜜蜂有被蛛網纏到的煩惱，螞蟻覓食不得的煩惱，夏蟬也有生命短暫的煩惱。凡是生命，總是充滿苦惱。
無心時我便躺在曬得暖洋洋的石凳上，靠老楊樹遮陰。
有時會想起你來，想你是否真的如短信中那樣安好順遂，想你以後會成為怎樣的導演，如何統籌制作一部優秀的影片，登上領獎臺時談話幾何。
剩下的時候，會想起許多從前的事，小時候在草地裏捉螞蚱，用地瓜秧做項鏈，寫作業寫得好，被老師獎勵了兩個優秀的章，第一次來到衛城那天，被陌生的姐姐誇贊手指長得漂亮......于是發現，細碎平淡的時光裏，竟有如此多的喜悅。
話有些遠了。
總之，煩惱與喜悅并存，我想生命的狀态就是如此吧。
如若你遇到不順心，希望這些瑣屑對你有一些鼓勵作用。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晚了，剛才擡頭，滿眼煙紫薄暮，漂亮極了。
就寫到這裏吧。
改日再續。
遙祝前程似錦，萬裏鵬程。
郁春二〇一三七月二十五日
車窗開着，風繼續吹，燈光亮着，八年前的信，字跡陳舊。
張暮指間刺痛，原是燃燒的煙頭燒到了盡頭，他甩手将煙蒂丢出去，留下兩個灼紅的點。
“張暮！”有人拍窗戶。
“宋時宇？”張暮頗意外。
“還記得兄弟啊，以為你沒心肝呢。”宋時宇笑了笑，繞到一邊，拉開副駕駛鑽進來。
後排座位上放了捧白山茶，味濃而甜，宋時宇不着痕跡地皺了下眉。
“怎麽突然回來了，也不跟兄弟說一聲，給你接風啊大導演，家裏做飯了，我寶貝新學的糖醋魚，怎麽樣，去嘗嘗？”
張暮沒工夫理會他的插科打诨，攥着手裏的信紙，啓動車子，一腳油門踩下去。
宋時宇沒系安全帶，被甩出去，“卧槽你瘋了？去哪？”
張暮開到一個地方，丢下車就走，甚至沒熄火，宋時宇罵罵咧咧找熄火方法，無果，罵了兩句，直接跑過去追他。
下車才知道這地方是郵局。
宋時宇愣了下，跑了進去。
張暮正在長椅上坐着，手裏拿着紙筆在寫字。
“你，你寫什麽呢？”宋時宇叉腰，氣喘籲籲問。
張暮沒擡頭，“寫信。”
“什麽年頭了還寫信，給誰？”
“郁春。”
宋時宇一愣，難以置信地啐他：“你瘋了吧。”
張暮時許久不用紙筆，生疏很多，落筆時停頓，有些煩躁地扯了下衣領，“別他媽在我跟前亂晃。”
飛來一直手掌拍飛他的筆，滋啦一聲，信紙破碎出長條痕跡。
張暮騰地站起身，“你他媽幹什麽？”
宋時宇吼他：“清醒清醒行不行！你現在寫了寄給誰！寄去哪！”
郵局大廳一時間沒了別的聲音，所有人都驚詫地看着兩個男人。
“她給我寫了信，我還沒回！”張暮紅着眼睛，額上青筋突起，宋時宇一時被他鎮住，說不出話，他彎腰去撿地上的筆。
腰間重重挨了一拳。張暮站不穩，跌到座椅中間的空隙裏。
“你再怎麽寫她也看不見了，她死了！死了你懂嗎，再也不會回來了！”
宋時宇大吼，地上的男人臉色驟變，緊接着起身将他撲倒，堅硬的攥緊的拳頭，一拳一拳砸下來，發出悶噗的聲音，“為什麽要咒她！為什麽要咒她！”
宋時宇依舊嘴硬，“她生病了，死了，八年前就死了！”
壓在他身上的人終于停了下來，喘着粗氣，一聲重過一聲，緊接着他被抓起衣領，對上那雙充血猩紅的眼睛。
“別他媽跟我編！我回國就見到她了，前段時間她還去參加你的婚禮，你現在跟我說她死了！？”
“參加我婚禮的只有你！你一個人！給你開了間房，你他媽犯病，又開一間！那些都是你臆想出來的，懂嗎！”
“胡說！你他媽胡說！”
宋時宇啐了口血水，在他手裏掙紮着摸手機，“不信我給你看婚禮視頻，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哪裏有郁春。”
張暮驟然松開他的衣領，起身後退幾步，身後椅子擋着，一時沒站穩，跌坐下去，“我有合影，我有我們兩個人的合影！”
胳膊抖的厲害，去兜裏摸手機，剛摸到一腳就聽見啪嚓一聲，手機打着轉掉地上，滑出一米遠，落到椅子後面，急忙彎腰去撿。
“你自己看！”宋時宇将婚禮視頻擺到他眼前，“你自己看，哪裏有郁春！”
“我有合影，我有合影。我有合影！”張暮拍開他的手，跪到地上伸手去夠手機，卻被宋時宇攔住，他惡狠狠瞪他一眼，轉身撿起筆，“你他媽滾吧，我要寫信了。不用管我寄哪，她出差我就寄到她出差的地方！她回京市我就寄去京市！用不着你操心！”
宋時宇從兜裏掏出剛才在車上拿到的信紙，翻到最後一頁，拍到他眼前，“你看看最後面，你自己看！”
張暮立即拾起信紙揣到懷裏 ，用力推開宋時宇，“誰他媽讓你動這個了！你滾，滾啊！”
“張暮有本事你別看！你這輩子都活在自己的白日夢裏！”宋時宇跌撞起身，揩去嘴角的血跡，“我他媽都替妹妹憋屈，居然連死這件事都不被人接受。”
張暮跪坐在地上，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鼻息噴薄，手臂肌肉繃緊，青筋突起。
對峙許久，宋時宇倏然別開臉，嘆了口氣，“張暮，別把自己的弄得這麽可狼狽。”
張暮太陽穴連着臉頰的青筋突起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
顫抖的手剝開信紙，翻到字跡歪斜到難以辨認的最後一頁。
只有短短幾行字。
張暮：
見字如晤。
外面下起小雨，今天是學校開學的日子。
自從斷了短信聯系，許久沒有跟你說過話了。
最近病痛加重，原諒我的字跡更加醜怪。
原想等你回來，現在看來是不能夠了。
此生勇敢善良，活過的歲月不虛此行，請不必為我遺憾悔意。
我知道你之前的人生過得很艱難，現在大概也不好過。
但是，請一定，一定要堅持自己想要做的事。
不要擔心哪一天會忘記我的姓名。
我會變成一陣風，一場雨，落葉搖曳時窸窸窣窣，雪花觸碰地面時微小的噗聲。
風雨琳琅，冬雪秋霜，那是我的聲息。
陪伴你前行。
周滿，WSSS。
張暮，萬事順遂。
郁春二〇一三年九月四日
信紙泛黃拍破舊，在郵局冷白色的燈光底下顯得一觸即碎。
握緊信紙的手止不住顫抖。
“好了。兄弟。回去吧。”宋時宇壓着嗓音，拍了拍他的肩膀。
張暮臉頰肌肉抽搐着，吞下一口血水，猛地甩開他的胳膊，“不信。我不信。”
宋時宇錯愕。
“你他媽騙我。”張暮指着信上的字，“你什麽時候寫上去的？這根本不是她的字，不是她的字！”
不等宋時宇說話，他跌撞着趴到地上，撿起手機。
他用力戳點屏幕，急迫地找相冊。
越着急越是誤點別的軟件，開屏時無法退出的瞬間像難捱的一個世紀。
終于點開相冊，立即把手機遞出去，“你看你看，我們倆的合影。”
宋時宇看了片刻，低下頭，“別這樣，張暮。”帶着嘆息，仿佛在可憐他。
這态度讓張暮惱火。
又恐懼。
他收了手，飛快翻着相片，低聲呢喃：“我們合了好多張影，第一次見面在機場，咖啡店外，我去她的出租屋，我們一起回衛城......”聲音卻是顫抖的，一句弱過一句。
啪。
手機摔到地上，屏幕驟碎。
隐約能看到相片裏的男人，對着鏡頭微笑，身旁空無一人。
全是他一個人的照片，根本沒有郁春。
是他的記憶出問題了嗎？
這段時間的溫馨恬淡生活，全都是他一個人嗎？
那麽她去哪了。
淚落下來。
二十六歲的男人，面容冷峻淡漠的男人，什麽都經歷過了的男人，淚落下來。
一滴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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