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的四月(6)
她的四月(6)
張暮走到她身前,停下腳步,“餓不餓?”
郁春笑一笑,不說話,自己往一邊挪了挪,順便把飲料并到自己身邊。
張暮坐下,注意到她手裏的是啤酒,怪不得臉紅。
“喝酒了?”他坐下,“因為月考麽?一場小考而已,不代表什麽。”
郁春輕輕嘆氣。
張暮看着她,“吃不吃蛋糕?
“吃過了。”她說,“不甜。”模樣有點委屈。
張暮起身,“我再去買一塊。”補充一句:“甜的。”
郁春搖頭,叫他坐下。
張暮想了想,還是坐下,“前兩天宋時宇跟你說的話,你別放心上。”
他不怎麽會安慰人,怕惹她難過,只好從前兩天的事上開始。
郁春心中一動,掀起眼皮,“什麽話呀?”
倒把張暮弄懵了,“不是關于我的麽?”
郁春點頭。
“所以......這件事心甘情願也好,不情不願也好,總之都得按張澤光的心意走,我有什麽好勸的。”張暮說:“所以,不用聽宋時宇的話,也不用為我的事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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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件事。郁春想了想,搖頭說:“我沒打算勸你。”
“嗯?”
“只要你肯,做什麽都可以成功的。”
張暮一愣,繼而哂谑地笑:“是麽。”
“我認真的。”她看着他,又挪開視線看向灰藍色的海面,“像你這麽優秀的人......”
張暮心中微動,學她看向遠方,“你覺得我很好麽?”
“嗯......”
“你讨厭我嗎?”
“怎麽會......”
“那為什麽總躲着我?”
郁春身體一震,忍不住扭頭看他,張暮轉過頭來,琥珀色淺瞳看着她的眼睛,幾乎像一個小型黑洞,要把她吸進去。
“我沒,沒有......”郁春放在外套兜裏的手攥緊,手指泛白。
“以後有不懂的題就來問我。”
郁春怔忡,“嗳?”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張暮向後靠住椅背,随意地補充了一句。
“哦。好。”她悄悄松了口氣。
可不知道為什麽,心中似乎還有些幾不可察的失落。不知道該做什麽,就拿起一邊的易拉罐抿一小口,冰涼液體入喉,還是很苦,郁春忍不住皺眉。
張暮兩手抄在外套兜裏,偏頭看她,“嫌苦還喝這個。”
郁春抿着唇笑一笑。
行人三三兩兩,換上了明媚的春裝,楊柳樹垂着長長的枝條在風中搖晃。
郁春不知道說什麽,小聲感嘆:“今天霧好大。”
張暮将手背到腦後,雙腿一曲一伸,清越的姿态中透些懶散,慢悠悠應聲:“嗯。”
“平谷鎮也有霧,早上。好大的霧。我騎車去上學。我有一輛綠色的自行車......”郁春說。
酒精讓她臉頰發燙,話也比平時多了些。
張暮不說話,偏着頭将她納入眼中,唇邊不自覺勾起淺笑。
郁春卻不繼續說了,将啤酒抱在懷裏,垂下腦袋。
過了好久,懷裏才悶悶傳出一句:“我媽,從來沒給我削過蘋果。”
張暮沒聽清。
“媽媽,從來沒給我削過蘋果。”
這次聽清了,驀然覺得心口被火星燎了一下,隐隐地痛。
張暮怔怔看着她。
其實,郁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說這句話。
姜慧從來沒給她削過蘋果。其實她也可以自己要求姜慧那麽做,姜慧未必會拒絕,但她就是開不了口。
只是蘋果而已,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小心眼,耿耿于懷。
浪舌舔.舐岩石,柳枝在海風裏搖晃,發出簌簌的響聲。
懷裏的罐子硌肚子,郁春放到一邊,手撐在長椅上,兩只腳并在一起,腳尖敲起來,又落下,和着春風的節奏。
張暮想開口安慰,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餘光看到那瓶啤酒,只覺口幹,鬼使神差拿起來,嘴唇觸上冰涼的開口。
郁春擡頭時正瞥見他飲酒的姿勢。
她思維遲滞,看了看左右的座椅,遲疑地問:“這瓶是我喝過的吧......?”
“哦。”張暮淡定地放下酒瓶,抿了抿唇邊的酒漬,“未成年人不能喝酒,不知道麽?”
“哦。”郁春心虛地低下頭。
她本來要去便利店買酒,但是付款時店員姐姐問她成年了嗎,她一開口就露餡,紅着臉跑出來,小蛋糕都不要了。
後來這瓶酒是在自動販賣機買的。
不大好喝。
張暮沒轉頭,餘光卻注意着身邊少女的一舉一動,握着酒瓶的手不自覺攥緊,青筋微突,直到她低頭,才放松下來。
郁春看了眼放回原位的啤酒,問:“是不是所有酒都不好喝?”
“也有小甜酒,像飲料一樣。”
“哦......沒喝過。”
郁春茫然,微微眯起眼眶,晶亮的眸子緩慢游移着。
口腔裏回蕩着剛才帶着氣泡的苦味,淡淡的麥芽香,張暮別開臉,暗自用舌頭頂了頂腮。
似乎還有一絲回甘。
“鋼琴,你會彈鋼琴嗎?”郁春問。
張暮看着她,“你想聽麽?”
她頓了頓,垂下腦袋搖頭。
算了吧。
不知道什麽時候,大霧漸漸散去,晴空萬裏,海水是淨透的深藍色。
咕嚕一聲。
張暮挑眉,扭頭看過去,郁春正尴尬地捂肚子,“走吧。”他說。
不遠處是個很小的公交站點,半小時一班車,不知道上一班是什麽時候,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下一班。
張暮跟郁春分站站牌兩端,看着街上車流發呆,偶爾不小心對視一眼,立即挪開視線。
郁春手裏捏着沒喝完的酒,猶豫了一會兒,丢進垃圾桶。
一邊的少年兩手抄兜閑散靠在站牌邊,灰色沖鋒衣外套沒拉拉鏈,露出裏面的黑T。
郁春打了好幾遍腹稿,才裝作不經意地問:“你真的要去M國修法律嗎?”
張暮轉過頭,額前細碎黑發被風吹得淩亂,露出清晰眉眼。
“嗯。剛寫好文書。”
“為什麽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呢。”她有點落寞。
張暮頗意外,他本以為她會勸自己想開點。
“什麽喜歡的事?”
“電影呀,你不是想學電影麽。”
張暮頓了下,說:“宋時宇告訴你的?”
“嗯。”郁春誠實地點頭,有點無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張暮察覺到她的不安,“沒事。”又想了想,說:“不是不想學,是學不了。”
郁春大概知道為什麽學不了。
張叔叔連哪所大學什麽專業都挑好了,一定不會容忍他有任何變動。
她抿唇,不再說什麽。
公交車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
兩個人幹脆走路回去。
“那個,你記得路嗎?”郁春小心翼翼地問。
張暮先愣了一下,繼而唇邊勾起壞笑,“怎麽,你不記得了?”
郁春尴尬地點點頭。
他又輕笑一聲,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囑咐一句,“跟緊我。”
然後慢悠悠補充一句,“別走丢喽。”
郁春偷偷紅了臉,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像終于找到航标燈的小船一樣,一步不落地跟着他腳步。
兩站路的距離,走着也不算太遠。
中途路過蛋糕店,張暮讓郁春等着,自己進去買了塊小蛋糕,郁春不要,又拗不過他,只好接着,用那精致的小勺挖一塊,送進嘴裏。
“甜麽?”張暮不經意地問。
郁春臉頰微紅,只覺得酒勁還沒下去,暈暈乎乎點頭。
回到家裏,是姜慧開的門,本以為是張暮回來了,沒想到郁春也跟在後面。
“小暮回來......哎,你這孩子什麽時候出去的?飯都不吃,氣性還挺大。”
郁春低頭,“對不起,媽。我以後會繼續努力的。”
“行了行了,進來吃飯吧。”姜慧打斷,轉身去廚房張羅熱飯菜。
郁春自覺過去幫忙。
廚房裏。
姜慧打開燃氣竈,“你倆怎麽一起回來了?”
郁春手裏拿了個盤子,差點手滑,趕緊放下,“路上碰見的......”
“哦。”姜慧不疑有他,“你個丫頭也真是,不就是說你兩句,窩在房間一上午,連飯都不吃,不是要打我臉麽......”
原來媽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出門的。
郁春松了口氣,乖乖低頭,“對不起......”
“沒有鹽了,儲藏室應該......算了我自己去吧,你看着點火,別糊了。”
“好。”
姜慧放下鍋鏟,匆匆去儲藏間。
儲藏間裏果然有之前買的幾袋鹽,姜慧拿了兩袋出來,一轉身看見張暮站在門口。
“吓我一跳,怎麽在這呢。”姜慧笑問。
“阿姨。”張暮看了眼廚房方向,炖湯的盅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冷嘲熱諷只能發洩情緒,對一個人學習進步沒有任何用處。”
“什麽?”姜慧剛開始沒聽懂,笑着問什麽,明白過來後笑容漸漸僵在臉上。
這孩子應該是聽見她上午跟小春說的話了。
“我這,我這也是,為了她好。小春跟你不一樣,你成績好,不需要大人督促,她不行,沒有人管着,她拿什麽考大學。”姜慧解釋。
張暮說:“高中學習戰線漫長,一兩次月考代表不了什麽。”
“是。是。”姜慧點頭,卻有些心不在焉。
張暮眸色漸冷,“‘全是因為不努力’、‘不要讀了’那種話您應該知道有多傷人,遠大于激勵作用。如果您真的為她好,就多關心她的身心健康。”
“是是,之前是疏忽了。”
“學習方面,接下來我會幫她。”
姜慧一激靈,被一個孩子指責教育方面總有些挂不住面子,但沒想到會有意外之喜。
“這怎麽好意思。”姜慧推辭,卻壓不下期待的神色,“小春底子不好,耽誤你的事。”
“我最近應該沒別的事。”張暮說。
“那行,那行。”姜慧喜滋滋應了,可腦子中某一根弦突然繃緊,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張暮的性子她知道,絕不是管閑事的那種,今天兩個人一起回來,也顯得可疑......越想越不對勁,眼珠一轉,故作尋常地問:“小暮呀,春春說剛才在小區門口跟你碰見的,是不是?她去幹嘛了?”
張暮斂眸,“您聽錯了吧。在樓下才碰見的。我不知道她去哪了。”
“哦。這樣。”姜慧點頭,“好,以後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張暮輕聲,“畢竟是我,妹妹。”最後兩個字咬得很別扭。
“對對對。雖然咱們這個情況特殊,但怎麽說現在也算一家人,你現在幫着妹妹,妹妹以後出息了,一定會報答你的。”姜慧樂呵呵,“走吧,吃飯去。”親熱地拉住張暮出門。
“姜阿姨。”張暮落後半步。
“哎?”姜慧回頭。
“家裏有蘋果麽?”
“想吃蘋果了?我想想,應該是沒了,我明天去市場看看。”
張暮看向廚房的方向,輕啓薄唇,又阖上,點了點頭。
郁春将熱好的菜端上桌,看見眉飛色舞的姜慧,不禁好奇。
姜慧沒解釋,回頭看了眼張暮,“來來來,吃飯。”
飯後郁春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坐桌前,翻書前先拿出一個小本子,将四十四這個數字劃掉,認真地寫下一段小字:
也許人生一定會有某些美好的時刻,有時候僅僅為了追尋這些小确幸,就值得活下去。
寫完之後看了一會兒,将紙撕下來,折一折放到一邊。
如果不奢求太多的話,現在也很好了,對吧。
天氣放晴,午後暖洋洋的光照進來,郁春臉被曬得有點燙,腦袋昏昏沉沉,趴在桌上,很快就睡着了,唇邊帶着一抹甜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