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捉蟲)
“……你那時,為什麽會救我?”
沒了嚴懷朗在跟前,紀向真整個人都生動許多,吃相豪邁、風卷殘雲的同時,還不忘睨了月佼一眼。
去年在紅雲谷,他以為這妖女必有什麽陰詭計謀,絕非誠心救人那麽簡單,便一直沒有問過這個問題,只是裝瘋賣傻地靜觀其變。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出了紅雲谷沒多久,這妖女果然信守承諾地偷偷放走了他,之後這一年多裏,也完全沒有找他麻煩的跡象。
月佼輕斂了長睫,安靜地喝完手中的小半碗湯後,這才擡頭看向他:“我就是順手一試,救幾個正派少俠只當攢人情。我那時想着,若将來不幸江湖再見,或許有人會念着救命之恩,對我手下留情些。”
吃飽喝足,熱湯下肚,月佼覺得自己精神好了許多。
紀向真“啧”了一聲,撇嘴嗤笑道:“你方才刻意喝湯拖延半晌,就想出這麽個破理由糊弄我?”
“這麽明顯?”月佼拿出随身的巾子拭了拭唇角,不以為意地笑笑。
當知道這個活蹦亂跳的少年是紀向真時,她心中有些唏噓,但更多的是愉悅與欣慰。
前一世的此刻,紀向真大約已在玄明的手中悄無聲息地死去。
但眼下紀向真還活着,她也如願出谷,邁出了向京城進發的步子;這大概足以說明,重活一世的月佼終于沒有再犯前世犯過那些不自知的錯誤,非但彌補了從前遺憾,或許,也成功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她不會辜負這一切。
無論前路有多難,她都要走上坦蕩正道。
再不任人宰割,再不渾噩庸碌。
“這一年,你好像變了很多,”見她似乎并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紀向真也不糾纏,只是盯着她思忖片刻,認真道,“初見你時,你看起來像是……一只被圈養太久,滿腦子被青草塞到不通氣的蠢羊。”
不過,那時他以為她是裝的。
雖被人當面罵是“蠢羊”,月佼卻并沒有表現出生氣的模樣,反而虛心求教:“那,如今呢?”
她明白,紀向真這話雖難聽,卻是大實話。
細細想來,前世的她可不就是個被常年養在圈中,對危險一無所知的蠢羊麽?
與紀向真初次相見時她才重生不久,腦子裏一團亂麻,所思所行依然困囿在前世的習慣中,在旁人眼裏或許真的挺蠢。
紀向真咧嘴,笑得有些惡劣:“如今看起來,就像是一只終于逃出圈見了些世面,打算想法子自己尋青草吃的蠢羊。”
這一年來,他在嚴懷朗的威壓下過得如鹌鹑般憋屈;見月佼與自己年歲相當,又一副柔善可欺的模樣,便忍不住想口頭上欺負她兩句。
“雖說我不該攜恩自重,”月佼皺眉觑了他一眼,徐徐站起身來,“可你這樣當面辱罵救命恩人,還接連兩次,實在不像話。”
見她忽然變臉,紀向真跳起來就往牆角退,口中忙不疊認慫:“只是同你玩鬧的,真的,別那麽小氣嘛。不許動手啊,你打不過我的……”
“還沒打過,你怎麽知道我打不過你?”
她挑眉淺笑間無意流露出淡淡妖嬈的厲色,讓紀向真忍不住對她刮目相看。
這一年多來,他在嚴懷朗的鞭策下長進,可這妖女顯然也沒有虛度。
她真的與之前不同了。
當初那只“滿腦子被青草塞到不通氣的蠢羊”,似乎長出了尖牙利齒,甚至懂得将它們藏在毛絨絨的外表之下,只在她認為有必要的時候才忽然亮出鋒芒。
紀向真愈發覺得這妖女有趣極了,忙笑着求和,努力釋放善意:“我可是高手,聽你的氣息就知道你打不過我。我錯了,你息怒,咱們交個朋友?”他心裏有數,若嚴大人沒有将這妖女查個底朝天、确認她沒問題,那是絕不會帶在自己身邊的。
雖然他并不知嚴大人為什麽要帶這個妖女在身邊,但他至少能通過嚴大人的态度确定,這妖女無害。
在他說話間,月佼已離他只有大約五、六步的距離了。
紀向真見她不應聲,只一徑盯着自己笑,心中毛骨悚然,連忙擺出防禦的架勢:“喂,就說只是同你玩鬧,你別……”
月佼忽然極快速地躍近他面前,步伐輕盈如鬼魅,指尖有一簇倏然亮起的幽藍火焰直朝他眉心抵來。
這是什麽妖法?!
紀向真被驚出一身冷汗,慢半拍地擡手去擋,哪知月佼另一手半點不客氣地朝他肋下三寸就是一掌。
她這一掌并沒有下死手,不過肋下三寸無肋骨防護,本就是人的軀體上較為脆弱之處,加之紀向真誤判了她的攻擊方向,可謂猝不及防,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一擊得手後的月佼立刻躍身後退,站定後歪着頭看着他,滿臉無辜的笑意:“那就,交個朋友吧。”
紀向真捂住痛處,滿面苦楚地彎下腰,擡頭白她一眼:“你交朋友都是……先打一頓再說的嗎?”
“只是同你玩鬧的,別那麽小氣。”月佼氣定神閑地負手而立,笑盈盈地将他方才的原話還回去扔他一臉。
妖女嘛,自然是睚眦必報的小心眼兒。
以德報怨?那也太不像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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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驿館的庭中植有許多臘梅,此時正當霜風寒天,花黃似臘,風過時落英紛紛,滿院濃香撲鼻。
不過月佼無心賞花,只想躲回房中裹着棉被取暖,順便再想想之後的事。奈何紀向真談性大發,偏生要跟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一副幾輩子沒與人聊過天的模樣。
“……你一下說太多,我不是很明白,”月佼望着跟在身側的紀向真,滿臉寫着無奈,“只聽懂一句,是說嚴大人身份貴重?”
這人挨了一頓打之後,反倒黏上來掏心掏肺、滔滔不絕,真是個奇怪的中原人。
紀向真誇張地揮了揮手:“何止貴重?根本貴不可言好嗎?忠勇伯府二公子,母親出自高密侯馮家,聽說陛下與高密侯都有意讓他襲外祖家的侯爵之位呢。”
他這番話對月佼來說太複雜了,眼下她對爵位、官職這些事全無概念,只能略略領會到,他的意思是說,嚴懷朗出身非凡。
“所以,你究竟想說什麽?”月佼茫然到想撓頭。
紀向真一愣,其實他也沒想說什麽,只是好不容易逮着人可以閑聊,加上月佼又一副什麽都不懂的樣子,他就想顯擺顯擺自己知道得比她多而已。
“你、你別看我好像很怕他,”紀向真有些尴尬地盯着自己的腳尖,試圖為自己在嚴懷朗面前慫慫的模樣做個解釋,“聽說京中就沒幾個不怕他的。”
月佼不解地皺眉:“因為他出身高門?”
“那倒不是,”紀向真警惕地回頭望了望,确定四下無人,這才略湊近她些,壓低聲道,“聽說他獨自一人在敵國蟄伏五年,就靠着他在那五年裏傳回來的許多消息,南軍統帥李維泱最終将奴羯一舉滅國了!”
奴羯?這個敵國的名字,月佼在“公子發財”的話本子裏見過。
話本子中提過,奴羯滋擾南境數百年,期間與南軍大小戰役無數,算是個很難纏的敵人。
“嚴大人于國有功,那不是很好嗎?”月佼不明白這有什麽好怕的。
這樣的人,應該受到大家的尊敬,甚至該名垂史冊萬古流芳才對吧?
紀向真心情複雜地啧啧嘴:“于國有功确實不假,這一點大家都很尊敬的。可你是不知道哇,他十四歲入奴羯王城做暗探,據說後來深得奴羯王賞識,差一點都要将女兒嫁給他了……”
在嚴懷朗十九歲那年,根據他幾年中傳回來的各種消息,同熙帝與南軍統帥李維泱合議,覺得時機已成熟,便在奴羯再次滋擾南境時,忽然集結南軍與原州軍主力,一舉将奴羯給滅了。
奴羯王原本以為那不過是同之前幾百年一樣,“你疲我擾,你追我逃”的一次邊境攻防之戰,卻不料對方竟一改之前數百年的“點到為止”,一路揮師追擊到奴羯王城。
李維泱有備而來,對奴羯的一切了如指掌,自然勢如破竹。當她領兵抵達奴羯王城城下時,奴羯王本欲憑着對地形的熟悉,走密道潛逃進山中再謀反攻,卻被嚴懷朗親手砍下頭顱,與李維泱來了個裏應外合。
“據說,那一戰,嚴大人他親手殺敵近百,”紀向真說着說着忍不住抖起腿來,“你能明白那有多可怕嗎?他那時才十九歲,出身高門顯貴,又非行伍出身,之前可是從未殺過人的!最重要的是,那些人是與他朝夕相處五年的人啊,手起刀落就是近百條命,不可怕嗎?”
月佼“哦”了一聲,再也忍不住撓頭的沖動了:“還好吧?”
那些人本來就是敵人,不是嗎?
雖說與那些人朝夕相處了五年,可嚴懷朗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使命,這說明他心志堅毅過人,于國于民都是個忠誠的英雄……這,到底有什麽可怕的?
見她茫然如故,紀向真一聲長嘆,“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做的事是對的,只是難免會有一種‘他心狠手辣’的印象吧。他回京三年,這都二十二了,也沒哪戶像樣的人家敢與他議親,想想也挺可憐。”
“可他看起來并不可憐,”月佼淡淡睨他一眼,有些鄙視,“你在他面前時,倒真是挺可憐的。趁人不在就說人壞話,不是君子所為。”
紀向真急紅了臉,跳腳道:“我只是說說閑話而已,哪裏說壞話了?其實我對他很尊敬的!”
準确地說,是“敬畏”。
“好吧,那閑話說完了嗎?”月佼無奈攤手,腹中又開始隐隐作痛了。
“哦對了,還沒問你,你怎麽跟嚴大人混到一處的?”
見她态度平靜,紀向真頓時也覺得自己似乎大驚小怪了,于是讪讪地換了個話題。
月佼想了想,言簡意赅道:“我也進京,順路,就同你們搭個伴。”
“你進京做什麽?”紀向真好奇。
月佼按着腹部,懶懶瞟他一眼:“想法子自己尋青草吃。”
紀向真咂摸半晌,終于想起這是自己先前說她的話,于是趕忙再三致歉,又誠懇謝了她的救命之恩。
“那,你想好去了要做什麽了嗎?”紀向真關切道。
月佼想了想,誠實地說:“先想法子找地方讀書吧。不過不知我的錢夠不夠使,或許該先謀些事多賺一點錢再說。”
“诶,你傻不傻啊?”紀向真眼前一亮,拊掌道,“跟我一起去考官啊!”
“不是要先讀書,才能考官嗎?”月佼疑惑。
紀向真一聽,忙又向她分享起來:“我說的這個不是每年春日的普通官考,是監察司的點招!”
他說的這事對月佼來說有些新奇,于是她也不急着回房了,忍着小腹的疼痛,認真詢問道:“什麽叫點招?”
“監察司有聖谕特準,可以先選拔出合适的人才,再由監察司來決定每個人該學些什麽。若能被選中,學資由監察司來負擔,住官舍,還管你吃飯,每個月有薪俸的。”
“聽起來像天上掉餡兒餅啊……”月佼喃喃道。
紀向真得意地笑了:“不過,選中以後會有許多考核,考核不通過者就要卷鋪蓋回家,聽說很苦,就不知你怕不怕了。”
月佼想了想,覺得完全沒什麽好怕的。
紅雲谷她是不能回去的,進京求學、考官本就是她的打算,至于要考什麽官,她很随緣——畢竟,她壓根兒什麽都不懂,連監察司是做什麽的都不知道。
因她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眼下大家也交上朋友了,紀向真便忍不住替她操心起來:“哎,不對,你們紅雲谷的人,有身份戶籍嗎?”
“那是什麽?”月佼傻眼。
看她這反應,紀向真就知她果然沒有身份戶籍:“那你考個圈兒啊,沒有身份戶籍,進學、考官都是白日夢。”
月佼一聽,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東西怎麽才有?诶不是,你不也是江湖人嗎?你有啊?”
“我雅山紀氏畢竟是名門正派……”紀向真嘚瑟半句後,見她是當真急了,便連忙住嘴,認真替她想起法子來。
紀向真畢竟也是個初出江湖就折在洞天門手裏的小可憐,自身并沒有什麽人脈可以幫得上這個忙,“要不,我給家父去封信?畢竟你救過我的命……”
他的父親與嚴懷朗的外祖父高密侯有些許交情,嚴懷朗也是受高密侯所托,才将他帶在身邊指點一二的。
不過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或許他父親首先就不會同意幫忙。
月佼靈機一動:“或許我可以試試,請嚴大人幫忙?”她也救過他,不是嗎?
“也行,你先試試,”紀向真也無計可施,“若是行不通,我再寫信給我父親。”
月佼點點頭,忽然覺得這個新朋友還不錯。于是她眼珠滴溜溜一轉,忽然笑意狡黠地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
少女白皙纖潤的指尖,一朵金黃的臘梅迎風輕顫。
“送你一朵花,”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樣,月佼忍不住笑彎了眼,“多謝。”
紀向真被驚得滿臉傻乎乎,又覺十分有趣,不敢置信地伸手碰了碰她指尖忽然冒出來的那朵小黃花:“變、變戲法?”
月佼笑道:“這就是神女的……”
話音未落,一道冰冷的嗓音劃破冬日清風,落在紀向真耳中猶如五雷轟頂。
“紀向真,書讀完了是嗎?”
月佼循聲望去,嚴懷朗一臉寒冰地站在院中的臘梅樹下。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總覺得他臉上那層寒冰,隐隐發黑。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一不小心又是個大肥章……嘿嘿嘿。
今日小劇場:
嚴大人:小松鼠,你真的眼花,本官臉上不是隐隐發黑,是發綠。
月佼:……要不,我也送你一朵花?
紀向真:你們聊,我先回去看書了……嚴大人你別勒我脖子!嚴大人你別拔刀!嚴大人有話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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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慶祝收藏突破360大關,同時慶祝本文順利爬上月榜第一頁(雖然是第一頁最後一名,但軍功章上主要是你們的功勞~!),今天特地準備了大肥章,希望大家喜歡。
感謝大家的支持和愛護,之後我會努力調整更新時間噠,等存稿再穩定一點就把時間固定下來,非常、非常地愛你們~~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