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捉蟲)
中宵夜靜,窗外有風聲呼呼。
房中明燭輕曳,溫柔地輕晃着傻呆呆的人影。
月佼端端正正坐在床榻邊沿,握成小團子般的兩手撐在床板上,滿臉呆滞,燭火盈盈襯着她琥珀色的瞳仁,裏頭全是懵懵的柔光。
宛如一只被吓到呆住的小松鼠。
“平日裏不總是一副精明又嚣張的樣子嗎?”嚴懷朗面上神情淡淡的,心中卻有止不住要往外撲的笑意在翻湧。
平常大家都說他是個不愛笑的人,可他近來每每看見這家夥就想笑,他懷疑自己可能有毛病。
他的聲音讓月佼回過神來,艱難地清了清嗓子,疑惑地看着他:“你說,‘平日裏’?是什麽意思?”
這家夥,怎麽忽傻忽精的,真叫人摸不着頭腦。嚴懷朗無奈地勾起唇角,坦誠相告:“追着你跑了許久了。”
監察司負責跟進此案的人在今年三月下旬時發現,洞天門買賣奴隸的交易方式和地點忽然之間全部大改,一番探查後,在五月中旬才确切掌握了洞天門與紅雲谷之間的恩怨,自然也知道了月佼的所作所為。
這時監察司的人才明白,去年末,有幾處地方府衙都收到過的那種字跡怪異的神秘字條,十有八.九就是出自這位熱血妖女之手了。
字條上寫着洞天門販賣人口的消息,交易的時間、地點一應俱全,就是字醜了點。
因監察司還需要循線查證洞天門手中那些“奴隸”的來源及去處,不能打草驚蛇,便讓那幾處地方府衙将消息壓下,按兵不動。
許是月佼見消息發出後官府始終沒有動靜,以為這種事官府是不管的,之後便再也沒有傳過消息,只悶頭用自己的法子去解決問題了。
不得不說,她砸人場子的效率極高,自從她插手此事之後,洞天門竟再沒成功過一筆奴隸交易。
雖是好事,但這也成功斷掉了監察司的另一條線:沒法查證那些人最終都是被賣給誰的。
“我手下的人從五月中旬就開始追蹤你,一直到十月,”嚴懷朗眉梢輕揚,似乎又想笑了,“我親自跟在你後頭,也有一個多月了。”
這一個多月下來,嚴懷朗終于相信手下那些人之前呈遞給他的消息并非推托之詞,眼前這家夥當真如他們呈文中所說的那樣,總是突然出現,突然搞事,然後突然又不見蹤影。
像能飛天遁地似的,看得到動靜,卻總是追不上。
今日在泉林山莊的擂臺下,她被人一腳踹進他懷中時,他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哦,是人形,沒尾巴,不是松鼠成精。
月佼朱唇微啓,貝齒輕咬唇角,眸中有片刻的慌亂,很快又鎮定下來,“是要将我抓起來問罪關押嗎?”
聽他說了許多,她自己也暗暗捋了半晌,原本對他身份的那點疑心也差不多消散殆盡。
她已經隐約有些明白,自己多半是真的闖禍了。
做了錯事就得認罰,這道理她懂。
“若我說是,你待如何?”嚴懷朗說完這話,見她又在使勁咬自己的唇角,忍不住蹙眉,脫口道,“好了好了,沒真要抓你。”
“诶?”月佼滿臉詫異,“為什麽不抓?”
嚴懷朗忍住想伸出手去揉她腦袋的沖動,溫聲寬慰道:“大缙律法中,沒有哪一條是禁止‘路見不平’的。抓了你也沒哪家牢獄敢收,難道要抓回家我自己養?”
話音剛落,他自己都有些愣了。
啐,養一只松鼠做什麽?天天剝松子給她吃嗎?
“多謝,”月佼倒沒注意他的後半句,只面有愧色的點了點頭,讷讷道,“那,明日我就回紅雲谷去,再不給官家添亂了。”
祖父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官家的人做事是要觀大局的。她之前是以為官家不管這種事,才自己去鬧騰,如今既知是有人管的,又知自己莽撞給人添亂了,自然也知道該怎麽做。
嚴懷朗眸心微爍:“雖說你罪不至下獄,可畢竟是壞了事的,總要将功抵過才算有個交代吧?”
“好,你要我做什麽?”月佼毫不猶豫地接口道。
“方才有一件事你說對了,”嚴懷朗滿眼欣慰地望着她,慢條斯理道,“江湖上的許多門道,确實只有你們江湖人最清楚。我今夜冒昧前來,也是有些事想向你打聽一下。”
其實若真要查,也不是查不到,只是需耗費些時間。
月佼使勁點了點頭:“嗯,你問吧。”
她很高興能有機會彌補過失。
嚴懷朗道:“你知道洞天門将那些姑娘和小孩賣給什麽人了嗎?”
查了一年多,只查出那些人大多是被洞天門的人以迷.藥拐來的;可奇怪的是,每回交易成功之後,監察司的人分頭再去跟進每個買家,都會發現他們買來的那些姑娘和小孩都如泥牛入海般,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月佼微仰起頭望着屋頂橫梁,認真地回憶了片刻後才道,“好像多是從南往北這一路,靠近邊境的富紳之家。但這些富紳之家好似還會将他們再倒手賣來賣去……哦,你放心,自我開始鬧場子起,他們就沒再賣成過了。”
要不要誇你兩句,再給你拍拍手以示褒揚?
嚴懷朗心中哭笑不得,只能無奈點點頭,又換了另一個問題:“那,你們紅雲谷,與一個叫‘半江樓’的門派有來往嗎?”
“半江樓?沒聽說過。谷中與各門派的生意往來多是玄明在打理,我從前很少過問的,”月佼這一年裏淨顧着對洞天門圍追堵截,旁的事全沒放在心上,“這個半江樓也在拐人來賣嗎?”
嚴懷朗搖搖頭:“眼下只是推測,半江樓可能才是最終的買家,只是他們的人行蹤太詭秘了,無法查證。”
要想從根子上剎住這股人口買賣的歪風,必須将買家也一并鏟除,否則即便剿滅了洞天門,也會有其他門派在利益驅使下接過這生意去。
這半江樓是新近才在江湖上有些蹤跡的門派,來歷成謎,連他們的老巢在何處都無人知曉,比紅雲谷還神秘。
“直接殺到他們老巢去看看那些人是不是在裏頭,不就清楚了?”月佼不解,“你們官家不是有很多兵馬麽?”
“問題就在于查不出他們的老巢在哪裏。”嚴懷朗已經無奈到沒脾氣了。
“哦,那我去問問玄明,或許他知道,”月佼道,“對了,待我問了他之後,怎麽将消息傳給你呢?”
“你說的那個玄明,他如今也在飛沙鎮嗎?”
“在呢,我通常不會離他太遠的。”見自己終于能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月佼忍不住翹起了唇角,雙頰的小酒窩裏都盛滿了雀躍。
嚴懷朗覺得,她的那對酒窩真是礙眼極了,一點都不可愛。
一提到那個玄明就樂得跟什麽似的,有什麽好樂的?!
“那就有勞你了,”嚴懷朗微微揚唇,帶着客套淺笑站起身,“明日此時,我再來打擾。”
不明所以的月佼忙站起身來,急急扯了他的衣袖:“你等一等!”
嚴懷朗回頭,目光徐徐往下,看了一眼那緊緊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皙白纖柔的小手與黑色夜行衣相互映襯,那黑白愈發分明,擾人心魂。
“還有事?”嚴懷朗滿臉正直地望着她急切的雙眸,不去想自己為何沒有提醒她放手。
月佼有些着急地皺着眉道:“我方才忘記跟你說,泉林山莊好像也在做和洞天門同樣的勾當。”
“還真是松鼠成了精。”嚴懷朗垂眸,低聲輕笑。
他今日原本是為了追蹤月佼的行跡才混進泉林山莊的,當林莊主讓人押出那位姑娘,說要給毒公子與月佼做比試用時,他就意識到泉林山莊可能也在做奴隸買賣的生意。
他是暗探起家的,自來就有習慣去關注所有蛛絲馬跡,并迅速将各種可能關聯到一起做推敲。
可月佼不同。
按理說她是因為自家門派與洞天門之間的江湖恩怨,加上看不下去買賣人口這種龌蹉事,才到處搞事,專砸洞天門的場子;嚴懷朗原以為她今日只顧着盯死毒公子,便是看到了那個姑娘,也不會多想什麽。
她真不像個江湖人,倒更像個初出茅廬,熱血、正直又盡責的菜鳥小捕快。
“啊?什麽松鼠?”月佼皺眉,覺得自己跟這個人的溝通極其有問題。
“沒什麽,就是告訴你,我知道了,”嚴懷朗收回目光,淡聲道,“泉林山莊這頭我會安排人去盯的。”
月佼這才安心地松開他的衣袖,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會再添亂了。”
“那就多謝了,”嚴懷朗将窗戶推開一條縫,朝外打探一番後,又回頭叮囑道,“對了,你可別忽然偷跑回紅雲谷,本官的命還在你手裏呢。”
說完,他迅速推開窗戶,悄無聲息沒入夜色之中。
月佼讪讪将窗戶關上,無奈地吐了吐舌頭,又心虛地看了看一直握在自己掌心的小瓶子。
她本來想告訴他……那只是,木蝴蝶給她用來化瘀的藥膏。
算了,等他明晚來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