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捉蟲)
被人當衆爆出了尴尬的江湖诨號,月佼感覺自己整個人由內而外的不好了。
不過此時的她畢竟已是有些江湖的人了,雖滿心尴尬,面上神色卻撐得穩穩的,徐徐将臉轉向先前聲音的來處,語調徐緩,笑音微揚:“別瞎說呀,我可是正經人呢。”
每一字的尾音都是軟軟的虛音,撒嬌似的;可配上她面上濃豔冶媚的妝容,便顯出一種詭異之感。
見擂臺下的許多人都無聲地往這頭看來,木蝴蝶瞪了燦燦明眸,沒好氣地對那些人斥道:“都盯着我家姑娘做什麽?臺上打擂呢,看臺上的人去。”
畢竟今日是泉林山莊的場子,泉林山莊莊主見狀,即刻自擂臺側旁的錦棚內步出,向月佼抱拳道:“不知紅雲谷的朋友也來共襄盛舉,林某有失遠迎,得罪了。”
“林莊主客氣,”月佼慵慵懶懶一擡手,向林莊主還了禮,“不請自來,打擾了。”
林莊主清了清嗓子,笑容謹慎:“不知姑娘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經過月佼一年多以來的不懈搞事,整個江湖都瘋傳紅雲谷的毒種類之多、谷中人使毒技能之花樣百出,令人防不勝防。
因泉林山莊在北境,紅雲谷在東南境,兩家素無往來,因此泉林山莊的鑒藥大會從未邀請過紅雲谷。
今日紅雲谷的妖女突兀現身于此,林莊主心中難免忐忑,生怕她是來砸場子的。
畢竟這一年一度的鑒藥大會能給泉林山莊帶來的利潤之豐厚,不是常人能想象的,林莊主絕不能容忍有人搗亂。
月佼立在人群中,遠遠向高臺上的林莊主無辜一笑:“聽說貴山莊的鑒藥大會有生意可做,谷主派我來碰碰運氣,還請林莊主給個機會呀。”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林莊主心中略一權衡,見她身旁随行只有木蝴蝶一人,便客套地笑道:“如今江湖上皆知紅雲谷使毒、用藥出神入化,姑娘能莅臨鄙莊,實在蓬荜生輝,歡迎之至。只是……”
“林莊主且安心,我會按打擂的規矩來,”月佼笑笑,略一擡手,“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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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有這小小波折,但在林莊主出來主持大局、月佼也釋放了充分的善意之後,場面又恢複了先前的熱鬧。
雖說圍觀人群中總有人時不時往月佼那頭瞟去,但随着又有一人上臺向毒公子發起挑戰,衆人的注意力漸漸也就回到了擂臺上。
“天下第五妖媚?真是個奇怪的名號。”
熱鬧的人群中,一位白衣青年發出一聲低喃自語般的笑嘆。
他身旁有個着褐色武袍的好事者立刻回頭看向他,興致勃勃地與他搭起話來:“才出道呢?她這名號可都叫了一年了……咦,你哪門哪派的啊?”
其實,褐袍人在進泉林山莊後不久,就已注意到這位白衣青年了。
這白衣青年長相英氣出衆,身形挺秀高颀,一襲白衣凜冽勝雪,腰間一條穗縧殷紅如霞,長長垂下至膝側。
簡單到極致的衣飾,看不出任何門派、來路的特征,可單憑那朗月清風般的氣度華彩,本合該出自名門正派,并不是今日這場合會歡迎的那種人。
但褐袍人畢竟是個老江湖,來鑒藥大會不是一次兩次,自然知曉以泉林山莊防範之嚴密,今日能堂而皇之進來看熱鬧的,必定是與他一樣的邪魔歪道。
不過,邪魔歪道也分三六九等,褐袍人一看這白衣青年的眸子,就知他絕非等閑之輩——
那對仿佛鐘天地之靈秀的眸子,看似清澈,實則深不見底。
褐袍人心中有數,這樣的人必定是個狠角色。他打算與這人結交結交,這才逮着機會與他攀談上了。
白衣青年微微颔首,抱拳行了江湖禮:“半江樓,嚴五。”
褐袍人頓時覺得自己今日運勢實在旺,不但碰見了那紅雲谷的妖女來搞事,還碰上了近來最神秘的半江樓的人,不虛此行啊。
“哦,難怪你不知道她,畢竟你們半江樓也是這幾個月才開始在江湖上走動的,”褐袍人忙抱拳還禮,“虎嘯門,鐘長興。”
互報名號之後,白衣嚴五便随和地與鐘長興交談起來。“鐘兄,方才那姑娘,是做了些什麽才得了那樣……奇特的一個稱號?”
鐘長興笑着往白衣嚴五身邊挪了兩步,興致勃勃道:“那是紅雲谷的‘神女’,當然,大家都叫她妖女。紅雲谷你聽過吧?去年跟洞天門翻臉了。據說是洞天門想黑吃黑,派了探子進紅雲谷……總之就是兩家翻臉了。之後這妖女親自帶了人闖進洞天門總壇,二話不說一把毒粉控了全場。洞天門門主那可是叱咤魔道多少年的了,都沒來得及出手就跪了,據說如今還不知被她捆在哪兒日日折磨呢,啧啧。”
江湖傳聞向來都是加油添醋的,對這種道聽途說的傳聞,但凡心中稍微有點數的人,都知道只能信個三五分。
嚴五禮貌地笑了笑,又問,“即便如此……怎麽又跟‘妖媚’二字搭上邊的?我瞧着她也就……”
嚴五隔着人群遠遠往月佼那頭觑了一眼,她正在專注地望着擂臺上的動靜。
“……不過爾爾。”小孩子裝大人,呵。
鐘長興笑道:“是鬼魅的魅啊!那妖女行事不按常理,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加之又擅使毒……總之那就是個勾魂的無常,勸你今後躲着她些,千萬別得罪了。”
“不過是闖了一回仇家的總壇,綁了人家的頭兒,這麽簡單就名動江湖了?”嚴五有些吃驚,又像是若有所思,“據我說知,洞天門如今也還在江湖上走動,并未被滅。”
鐘長興原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肩,卻又總覺他的态度雖平易近人,內裏卻有種叫人不敢輕易冒犯的清貴威嚴,便将手背到身後,讪讪笑了。
“嚴兄弟,你莫不是打算仿效她這樣成名吧?不可能的。你只知洞天門如今還在江湖上走動,卻不知這短短一年裏,洞天門就從如日中天落到三流都不如,全是這妖女的傑作。”
“她将洞天門門主綁走以後,洞天門少主便接手主持大局,”見嚴五很願意聽,鐘長興便将自己道聽途說的種種一一道來,“結果她倒好,追着洞天門玩兒了一整年,那個锲而不舍啊。洞天門但凡像樣點的生意,全被她攪和得不成樣子……要不怎麽說她妖異似鬼呢,如今只要是洞天門能賺錢的場合,那真是十處打鑼九處有她,反正被她折騰得整個門派上下都快沒飯吃了。”
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紅雲谷與洞天門之間的梁子,簡直算得上死仇了。
嚴五好奇淺笑,“洞天門的人就拿她沒法子?”
鐘長興笑得幸災樂禍,“聽說一開始有人去追殺過,結果她不知使的什麽手段,那一個個被逼得,半瘋不癫的;後來那少門主就說躲着她些,偏她哪兒哪兒都找得到,難纏得很。你等着看熱鬧吧,她今日絕對又是來搞事的。”
“今日也有洞天門的人麽?”嚴五不着痕跡地又朝擂臺對面那裹着披風的姑娘看過去。
真是越來越好奇她是怎麽想的了。
“有啊,毒公子就是啊,”鐘長興的幸災樂禍毫不遮掩,“這都連勝八人了,你瞧他笑不笑得出來?”
臺上的毒公子果然滿目的嚴陣以待,毫無勝利者的喜悅。
嚴五點點頭:“那就難怪她會出現了。”
鐘長興道,“按規矩,只要毒公子再勝一人,便是今年的‘毒尊’了。據說泉林山莊今年給‘毒尊’的彩頭可是黃金千兩……不過那妖女只怕也快要上去了。她今日若不是來找洞天門晦氣的,我都不姓鐘。”
“泉林山莊出手如此闊綽,還真是身家雄厚啊,”嚴五感嘆了一句,又向鐘長興道,“鐘兄不去争奪那千兩黃金嗎?”
“每年的鑒藥大會,毒尊擂臺不過就是個噱頭,”鐘長興朝擂臺後頭搭了錦棚的觀擂臺努努嘴,“今日進來的大多數人,還是沖着裏頭那些冤大頭來的,就等晚上面談了。”
泉林山莊人脈之廣,每年坐在觀擂臺裏不露面的那些人,并不全是三教九流,據說有不少非富即貴的纨绔。
擂臺之戰後,泉林山莊會根據那些冤大頭主顧的需求,為他們與各門派之間分別牽線搭橋——
買毒、買殺手、買死士。
這才是魔教們每年來此聚集的根由,畢竟魔教中人也是要吃飯的,且還想吃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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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衆人都在等着看月佼如何找毒公子晦氣,在毒公子連勝八人之後,便一直無人再應。
林莊主正要出來打圓場,毒公子自己先沉不住氣了,擡手指向臺下閑散如看戲的月佼,近乎氣急敗壞地吼道:“妖女,咱們兩家今日索性就做個了斷吧!”
“誰要跟你家了斷,”月佼抱着木蝴蝶的手臂,沒骨頭似的倚着她,笑道,“我偏要沒完沒了,你咬我呀?”
毒公子氣到咬牙,圍觀人群哄然大笑,有人開始出聲拱月佼上臺,與毒公子一較高下。
林莊主擡手示意衆人稍安勿躁,又對月佼笑道:“既今年有紅雲谷的朋友來,林某便臨時加動動這規矩……”
須臾之後,泉林山莊的兩名弟子押出來一位雙手被綁縛在身後的女子。
衣衫褴褛、蓬頭散發、雙目無神,行屍走肉一般。
人群中的白衣嚴五幾不可見地微抿了唇角。
“林莊主這是做什麽呀?”月佼皺眉。
林莊主笑道:“鄙山莊的奴隸,中了些小毒。毒公子與姑娘皆是難得的使毒良才,為免二位龍虎相争折損其一,不如就比比誰能解了她們身上的毒,也不傷和氣。”
先前的八場争鬥,大家都是點到為止,若傷及對方,也會及時交出解藥。可紅雲谷與洞天門之間死仇般的恩怨誰都清楚,林莊主覺得,這兩人一旦有誰給對方下毒成功,想必不會輕易拿解藥出來。
畢竟是他林家的地盤,擂臺之争不能出人命。
毒公子點頭:“客随主便。”他心中也覺得,若那妖女對他下毒成功,絕不會拿出解藥來的。
月佼看了臺上那名姑娘一眼,放開挽着木蝴蝶的手,站直身,緩步行去,一步一步邁上了擂臺。
她很生氣,非常生氣,可是她只能笑着,盡量不去看那個被折磨到面目全非的姑娘。
月佼淡淡笑着,對毒公子道:“一場定勝負麽?”
毒公子冷笑:“一場足夠。”
月佼點點頭,雙目直視着他,兩手不疾不徐解開披風系帶,繼而一揚手,将解下的披風扔給臺下的木蝴蝶。
被高高揚起的披風尾端柔柔掃過毒公子的鼻尖,姑娘家特有的異樣馨香立時劃過他的鼻端,好似還帶着體溫。
披風之下,是火紅的薄紗輕衫包裹的曼妙嬌軀,像山間林中巨毒奇珍的妖異花卉,明豔勾人,卻透着致命的詭谲。
毒公子面上一紅,倒退兩步,啐道:“不知羞恥。”
月佼妝容冶豔的眼尾懶懶挑起,潋滟水眸似笑似嗔地直視着他,一言不發。
毒公子穩住心神,咬牙喊道:“開、開始吧!”
“結束了。”
月佼勾唇一笑,轉頭朝擂臺側畔的林莊主眨了眨眼,又不疾不徐朝那名女子走去。
“什麽……”毒公子驟然收聲,隐隐覺得有哪裏不對。
披風?!她那件披風有問題?!
月佼并不理會他,只沉默而溫柔地以食指輕挑起那名女子的下巴,專注地看了看她渾濁而渙散的眼瞳。
“是‘斬魂’啊……”月佼心中發痛,面上卻仍是鎮定笑着。
這泉林山莊,竟與洞天門一樣,不幹人事。
“斬魂”這種毒,中毒者所受之苦,比她前一世中的那種不知名的毒要難過百倍。
中此毒者如魂魄被攝,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能任人擺布;同時,中毒者一直,始終,都能清楚感知到如被噬心剜肺般的巨大痛楚。
生不如死。
相比而言,她給毒公子下的毒,其實就是玩鬧。
此時毒公子已感受到雙臂僵硬,十指指尖卻如有千萬只蟲蟻在啃齧着指尖那小小一處血肉。
不多時,難受無比卻又無計可施的毒公子目眦盡裂,軟身倒地。
“妖女……你使詐……”
月佼回身走到毒公子身前,居高臨下俯視着他,冷冷勾唇,笑意森然:“大家都是邪魔歪道,還講什麽禮義廉恥呢?”
她今日原本只是為了來砸洞天門的場子,所以并無與泉林山莊起沖突的準備。此時陡然發現泉林山莊同樣是一群人渣,她卻也清楚自己不能貿然在此刻與他們撕破臉。
暫時,也只能在毒公子身上撒氣了。
毒公子在鑽心般的難受中掙紮、翻滾半晌後,忽地怒而暴起,用盡全身力氣撞向月佼。
月佼沒防備,待反應過來時,毒公子離她只有不足半步的距離了。
毒公子雖雙手不能動彈,卻仍是拼盡全力騰空而起,以足尖踢向她腰腹之間。
月佼提氣後撤時已晚了一步,腰腹之間被他足尖掃中,再加上她自己的後撤之力——
衆目睽睽之下,月佼像個被人抛起的布娃娃,在空中翩跹飄然劃出一道火紅的弧線,身軀綿軟地自擂臺騰空落往人群中。
毒公子那混蛋,用足尖點了她腰間穴,導致她一時提不起力來。
更混蛋的是擂臺側邊那些看熱鬧的人,眼見她跌下,頓時不約而同地後撤……
惟有那個白衣紅穗的人,依舊在原地沒動。
這一切發生在短短一瞬,月佼根本來不及思索什麽,便整個撲入了那人懷中……她的雙臂也很自然地挂在了他的頸上。
更慘無人道的是,她的唇正好貼在他頸側。
她原本以為兩人會一起跌倒在地,哪知這白衣公子看似身形文弱纖瘦,實際卻是個硬底子,在這樣陡來的沖擊之下,竟巋然不動。
于是場面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月佼被人打飛跌落,反而很像她明明可以自行收勢,卻借機輕薄無辜青年。
月佼面上一紅,又惱又窘地垂眸道:“多謝。”
她早先進來時就偷偷注意到這個人,卻沒料到兩人之間是以這樣的方式說上第一句話的。
白衣嚴五薄唇微啓,眸中有笑意光華皎潔:“榮幸。”
潔白勝雪的衣領處,那枚新添的殷紅唇印绮麗無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