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春日宴
第三十二章春日宴
初春嚴寒之際,承江王的身子最是受累,裴缈自然是沒多少心思辦宴的。這些時日天氣漸暖,她又想起前些時候李意如總問她春日花宴的事兒,言語中似乎對福康公主是否應帖很是在意。
那便辦吧!裴缈親寫了金帖,遍邀長安衆貴親好友往承江王府賞花吃酒。
府門外邊馬車如雲,幾個公主都應下了帖子,裴缈自早晨起忙得簡直腳不沾地,只怕出差錯,怠慢哪位不好惹的貴親,平添麻煩。
衛缺和衛钺兩人得了公主的密令,自福康公主進府門起就若即若離地跟在她附近,好在府上侍衛衆多,他倆四處巡視也不算過于突兀。
宣寧公主梳着望仙雙髻,烏團雲鬓沒着一只翩飛蝴蝶金釵,談笑間嘴角陷下兩個深深的梨渦,垂珠輕搖,花樣紛繁的百花對襟雲紋絲錦裙映着背後枝繁葉茂的薔薇花牆,真真繁華錦簇,人比花嬌。
李意如多日不見幾個好友,便挑了個這個視野寬闊的薔薇花臺,一面和陸岑、崔念念閑談敘話,一面視線往福康身上飄。
兒郎們的位置在稍遠處,蕭且随倒還好,開宴後就過來喝了兩杯權當打招呼,奇的是平日焦不離孟的陸業卻沒有與他同來,待李意如過去時,顯見到他滿臉倦色,握了杯盞一飲而盡,只道了一句“多謝”,惜字如金。
“業表哥這是怎麽了?”李意如百思不得其解。
前幾日她問過謝方行把她當做誰,他只說是醒時睡眼朦胧,把她當做了謝紅鄢,可他那個缱绻深情到讓人汗毛倒豎的眼神,這可像不是能看向親妹妹的。
不過李意如也無意挖人陰私,略略探了幾句,謝方行的回答密不透風,咬定是李槐先行找到他。套不出有用的訊息,她又不願說得太多讓他察覺出異常,只能匆匆告別。
現下呢,不止謝方行,連陸業也變得很奇怪,前世之時她與陸業一直關系密切,他從未對她有這樣擺譜的時候。
陸岑欲言又止,自宣寧四月及笄那日起,她阿兄就像是失了魂魄,晨起就往衙所去,将給事廨裏頭的陳年舊案從頭梳理,一坐就是一整天。
從前陸岑是不信她阿兄能連值三日以上,未想到宣寧公主一定親,他竟活活在衙所呆了兩個月之久。
宣寧公主畢竟已經定親了,陸業的心思不停歇,可不只能如此折磨自己麽,短短兩月弄得自己骨瘦形銷,看着真令人唏噓,偏偏好友卻絲毫不察。
陸岑嘆了口氣,“近來節日頗多,各地奏章自然也多起來,我阿兄和幾個給事中日日在廨所複核奏報,有些時日沒回家了。”
小娘子半張嘴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陸業幼時起就是他們幾人中最愛玩鬧的,他年紀大李意如五歲,幾乎多年都是那些孩子中的領袖人物。
出身既高貴,又有爵位可繼承,他自然不必像別的兒郎那般努力上進,整日帶着孩子們走街溜巷,李意如頭一回喝酒便是随他去的。
幾人一壇下肚,她醉得不省人事,擡回禁中躺了整整兩天兩夜才醒。要不是蕭且随攔着,陸業險些就被永安候爺活活打死了。
這些往事又遙遠又真實,似是前世又恍若今生,李意如不自覺低頭朝腰間懸着的花鏡微微一笑,她與“她”雖然各有不同,卻确确實實有着相同的記憶和過去。
“福康公主又去找蕭世子了,快看!”崔念念一抓宣寧的手臂,咬着耳朵,“她這是幹什麽?每次集會都要去貼蕭且随的冷臉有什麽意思呢,我瞧着這個幽州世子不學無術,連‘堯、舜、禹’都分不清,她究竟看中他哪裏?”
一旁的陸岑忙放下手中握着的飲子,湊近幾寸,點頭道,“就是,我母親說,就是蕭且随把我阿兄帶壞了!”
李意如瞥過去一眼,“你阿兄還要人帶壞?他自己就足夠壞了!”
幾個小娘子往對面探頭觀望,福康端着饕紋高腳杯,正袅袅靠近涼亭。
聖人主子昔年乃長安第一美人,素以纖腰楚楚著稱,福康為她的親女,生得下颌尖細,小臉只有巴掌大,她甚以為傲,為此從小到大沒少嘲笑過宣寧的圓臉兒。
那直肩盈腰的少女著着碧雲桂華衫,臂間搭上一條鵝黃披帛,鳳眸流轉間,千嬌萬态。
涼亭內一衆兒郎舉杯忘箸,愣愣看着。
方才來過的宣寧公主雖仙姿玉色,讓人見之忘俗,可她到底還未長成,滿面稚嫩,平日言行間驕矜跋扈,瞧起來難以馴服。聽說她還昨日還暴揍了準驸馬一頓,拳拳到肉,打得楚郢眼窩青腫,真是聞之驚駭。
而福康公主婀娜多情,柔順乖巧,才是衆兒郎心儀所在。
蕭且随雙手舒展,慵怠靠在菱紋榉木矮椅,玄色襕衫鋪成随意,唇角壓平,劍眉微蹙,側耳聽旁人笑語,修長白皙的手指不時在幾上輕敲,似乎對他們的議論有所不滿。
這般疏懶憊倦的姿态在一衆正襟危坐的兒郎中尤顯得突兀,他揚着眉往宣寧那邊看,卻只見到那支白山茶眸光炯炯,饒有興致地看着他應付別人。
這種宴席裏的年輕兒女們也不拘禮數,他心不在焉地接過福康遞來的杯盞,好意飲了一口,道了一聲多謝。
身旁之人見福康一雙水眸左右猶豫,便立即起身将蕭且随左邊的位置讓了出來,福康輕聲言謝,握住裙擺坐在了他身旁,見蕭且随毫不猶豫地往右邊挪了挪,閉眼深吸一口氣,再次遞出杯盞,“世子,此乃幽州特飲醉別兮,上回官家賜下,本宮想着世子久離家鄉,飲此酒或能一解思鄉之愁。故特意為世子留下的,世子只飲一口便罷麽?”
蕭且随這才把視線收回,舌尖抵在齒間回味了一番,的确是幽州的酒,且不論他從未去過幽州,就算他在幽州長大,又如何能在于長安為質時訴說鄉愁?
他挑眉露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說道,“多謝殿下賞賜,只不過某自小在長安長大,還是更習慣喝咱們長安的西市腔,醉別兮濃烈辛辣,少飲為宜,殿下的美意,某心領了。”
福康公主雖是李宣寧的姐姐,可她時常與李宣寧作對,每每官家有什麽賞賜下來,多有她冷言一句。蕭且随自然要和李宣寧一心,對福康的敬意只浮于表面罷了。
福康公主當衆被他掃面子也不止這一回,可近來聖人催得緊,想讓她嫁給裴家那個沒用的四郎,裴四郎鄙陋,是長安城出了名的風流纨绔。
可聖人卻看中他那個統領雲策營的大哥裴明洲,縱然她萬般不肯,聖人卻意已決,只待個合适的時機向官家請旨。
兒郎們與福康搭話,她卻緊抿唇瓣,一面敷衍着答複,一面思緒萬千。
沒事,她從長平那兒拿到這藥那日已另人試過了,這藥烈性強勁,喝一口足以讓人神智昏聩,若中了藥卻不解,對雙眼傷害極大。
她就不信蕭且随是石頭打造的,美人在懷,他也能無動于衷?
想想時候也差不多了,她狠下心忽然松開了杯盞,剩下的酒水盡數潑落在蕭且随的襕衫之上,蕭且随衣衫盡濕,吃驚站立起來,擰着眉退後,躲開了她捏着絲帕的手。
“對不住,世子。”她慌忙收手,一雙水汪汪的眸子不知所措地望過去,旁邊幾個兒郎見她窘迫,忙打着圓場。
“蕭兄,別板着臉,殿下不是故意的,不就濕了件衣裳嘛!”
“就是就是,來與宴誰人不多帶件衣裳!快來人呀。”
蕭且随的随行小厮和承江王府的侍女忙上前來,一個要去馬車上拿衣裳,另一個則領着蕭且随往偏廂去等待。
他嘆了口氣,瞥一眼看見那邊的薔薇花臺,幾個小娘子正端着瓷杯喝冷飲子,談天說地好不快活,而李宣寧已經不知去哪裏躲懶了。
他冷哼了一聲,起身随着侍女往院中走。
——
竹林潇潇,疏影碎芒斑駁照在半濕的衣擺,襕衫少年環顧四周,看着前頭步履匆忙的引路侍女,遲疑了腳步。
蕭且随并非第一回來承江王府,方才只顧沉思,一個沒注意就快要走到這裏,再穿過這片竹林,後頭就是李宣寧的靜聽院。
“世子…”侍女垂着頭,低聲催促,“請跟奴來。”
“你是承江王府的侍女?叫什麽名字?是哪個院的?”
侍女輕輕一顫,聲音又小又急,“世子…是、是公主請您過去,請、請不要為難小的。”
“公主?”蕭且随沒來由覺得胸中燥熱不堪,他輕輕扯了扯領口,冷然問道,“哪個公主?”
“宣寧公主。”她的語速極快,很容易聽出是早就準備好了這套說辭,“公主殿下吩咐說,請蕭世子往靜聽院去,要和您商量一下夢境之事。”
“唔…”不知是不是方才多喝了幾杯,又吹了這竹林冷風,少年有些頭暈眼漲,他聽到“夢境之事”已信了幾分,捏着眉心讓她繼續帶路。
昏聩的神智讓人覺得飄飄忽忽的,他茫然地跟随着,完全沒有注意到此時靜聽院中的異狀,李宣寧的長衛和青衣都不在。
日光靜谧浮動至緊閉的西窗,靜聽院中杏花照水,彩鯉繞初荷,悄無人息。
引路侍女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昏頭暈腦的少年踉跄幾步扶上門扉,正待敲門,那門卻一推就開了。
吱哇一聲輕響,屋子裏光線黯淡,只一盞花苞燈立在幾案,再往前走,茉香缭繞。少年頓感不妥,停在屏風前。
難以言喻的燥熱自下而上,蕭且随按住青漲的腦側,一股酥酥麻麻的電流四處流竄,讓他無意識地向裏間靠近。
蓮榻上的雪白輕容雲紋紗低垂着,小娘子玲珑婀娜的影子若隐如現,蕭且随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裹上了一層灼熱的火燒,他滾了滾喉嚨,狠狠地咬在唇上。
腥辣的鮮血帶來的痛感讓他清醒幾分,陌生的意欲卻不曾停止,少年喘着粗氣,只覺得腦袋都要炸開了。
福康…一定是她!他咬着牙,看見榻旁正放着一面小小的折花鏡,他拿起它狠狠砸碎在側,握緊鋒利的琉璃柄,猛地掀開了床帳。
小娘子被這聲響驚醒,惶惶然睜開了眼睛。襟裳半落,烏發散披,她白皙雪膩的左肩上只挂着一根細細的綢帶,渾圓的起伏朦胧在現。
而她卻渾然不知,在看清來人之後,水波潋滟的清眸覆上薄怒,她眉梢挑起,聲音嬌嗔,“蕭且随!你做什麽!”
“李宣寧…”少年松了一口氣,半碎的菱鏡跌在地上。他急忙轉身退出內間,從沙啞的嗓子裏擠出一句,“不行,我得走了。”
他扶着牆壁走到了門邊,卻不知何時門已然從外邊鎖上,此事處處透着古怪,他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他費力地凝住心念,手下用力,正待破門,後邊卻傳來一聲重響。
他慌忙回撤,卻看見那小娘子滾落在地上,宣寧渾身失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卻還趴在地上咬牙切齒地叫嚷,“到底是誰給我下了藥!讓我知道,非得剝了他的皮!剝他九族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