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阋牆
第二十六章阋牆
對于蕭且随跟過來的事,宣寧早已習慣。前幾日阿兄與雲策營的裴中郎打過招呼,讓她随時可以過去探望徐骁。
可她哪裏會想去看那輕狂小子?今日放榜,他義兄曾恪一舉中的,考中明經三甲,故特意來公主府拜謝。李意如接見了他不算,還要領他往雲策營給徐骁報這個好消息,可她又不願意騎馬,只得宣寧出來淋這趟綿綿細雨。
“去雲策營?誰在那兒?”
“我府上門客。”宣寧朝曾恪一揚下巴,同樣轉向蕭且随說道,“這是曾三郎,我門客徐骁的義兄,也是今科新進的明經三甲生,徐骁在營中集訓不得空,我便帶曾三郎往營中去一趟。”
蕭且随狐疑地看她一眼,這是李宣寧能做出來的事兒嗎?他未在她府上布眼線,可也知道公主府的門客幕僚不過撐撐場面的。這個徐骁是何人,讓她這樣上心。
“正好,我今日也要往南營,咱們同去。”
長安城的纨绔們經常被長輩們扔進郊外的幾個營地磨性子,就連陸業這樣矜貴的子弟,也曾在雲獵營練過半年。蕭且随在裏邊有幾個熟人也不稀奇。
一行人踏着春日淺草往南策馬,浩蕩來到雲策營外,徐骁早得了消息,趁着午歇,在吊橋哨營上呆了好一會兒。
徐骁平日裏最是勤于訓練,晌午吃了飯也不歇息,多要往靶場練習,順勢能為衆人收拾殘箭,做做雜事。雲策營都是五陵子弟,雖上進勤奮,卻也不願做這些瑣事。徐骁不同,順手做就做了,為人又不卑不亢,相處下來倒還團和。
“喲,徐骁?”換巡的哨兵吃了飯回來,見徐骁心不在焉靠在栅欄,想到方才在膳廚聽見的逸事,摸摸下巴,調笑道,“今日怎不去靶場了?在這兒等着誰家小娘子呢?”
旁邊幾個好奇心起,都圍上去問是哪家小娘子要來看他。
徐骁瞥過去一眼,見到周邊人不正經的模樣,随意“嗯”聲敷衍,懶得費心理會。
“嗐,你們都不懂,那可不是一般的女郎。”哨兵眼睛眯着,半躺在沙包袋上,故作神秘,“你們以為徐骁是什麽來歷?”
“什麽來歷?”他們只知他并非長安世家弟子,可這雲策營不是你想來就能來的,他們猜想,最少得是哪家的遠親不可。
少年橫過去一眼,并不接他們的話。那哨兵便繼續道,“咱們上頭最寵愛哪個公主,你們曉不曉得?徐骁啊,就是她的人。”
“宣寧公主殿下的人?那是宣寧公主要來咱們雲策營?!”
幾個年輕的兒郎早聽說過宣寧公主的美貌,只是他們家世不顯,每每見到,不過遠遠一個身影。這回公主要親至營地,他們臉上泛着光,躍躍欲試。
有人問道,“徐骁,公主府是不是要收武藝出衆的門客?你是怎麽搭上公主的船的?快和咱們說道說道。”
未等他回答,就另有人竊竊恥笑,“船?你瞧瞧徐骁這副皮囊,再撒泡尿照照自己,公主能看上你?”
徐骁這才轉頭過來望着那說話的人,分明是春日午暖,他的眼神卻淬着冰雪寒刃,足以洞穿磐石的陰冷掃過去,盯得人不敢妄動。
周遭的人都沒忍住抖了一抖,那說話之人知道自己言語有失,忙雙手舉起,“得,對不住,我這張嘴就是沒把門,胡話!它沒惡意,你們聽在耳邊都就一陣風給過了吧,就是想開玩笑。”
“沒這麽開玩笑的。”
旁邊幾人打着圓場,正說着,吊橋閘門轟轟響起來,橋上走進來幾人,為首那人貴氣斐然,一張瑩白圓潤的小臉精致優雅,她昂首闊步地走,俏皮又得意,顯見就是宣寧公主。
她真的來了。他斂起眉,眸色一瞬就柔和下來。
“喲,你們瞧,徐骁還會變臉吶。”
他沒心思理會身後男人們的哄笑聲,長腿跨過栅欄,三步并作兩步往下邊走去了。
“李宣寧!”
少年的聲線清澈如山泉,再也不似初見時那般低啞沉悶。
這聲喊叫讓下邊的人都眺望過來,陡坡上半奔半滾下個少年郎君,玄黑的缺胯袍染上白塵,他一拍衣擺和窄袖,如玉俊秀的臉龐揚起笑容,“李宣寧,你來啦!”
李意如随手所施的一份恩惠,在徐骁這不亞于改天換日。短短月餘而已,他似乎脫胎換骨,從前總是陰郁的眉間舒展着,眸光燦爛,如耀日灼熱。
曾恪率先反應過來,他往衆人面上巡了一遍,忙躬身向李意如告罪,“殿下莫怪,阿骁是個沒規矩的,待會兒某一定會好好和他說說何為人道之極。”
李意如未怪罪,曾恪又拉徐骁上前,讓他給蕭且随見禮,“這位是幽州的蕭世子,阿骁,別失了禮數,丢公主府的臉。”
徐骁的視線就沒離開過李意如,他等了很久,也有好多話都想和她說,人情往來之事一向不是他在意的事,可這會兒也不願意別人說公主府的人不懂事。
公主府的人?少年不知想到什麽,微微抿唇,上前拱手道,“見過蕭世子。”
蕭且随目光從他的眉梢眼角掠到他的手骨上一個陳年舊疤,眸色騰然變得晦暗不明,似乎沒有聽見人說話。
徐骁也不在意,總之他是有過禮數了,也不管人家的反應,伸手就拉李意如的袖子,興沖沖地說,“上回你讓我學槍,這會子已經有模有樣了,你随我來,我耍一套給你瞧瞧?”
李意如輕拍他的手臂,笑言示意他看曾恪,“好,但是此次過來,還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那兩人湊到一邊,少年側耳聽着,神情越來越訝異,到最後眸眼泛光,握住義兄的肩膀哽咽難言。一個是無父無母的乞兒,一個是山村野壤的村夫,如今也能有所成就,這都多虧了那個小娘子。
蕭且随陰恻恻地望着那矯情着的少年,沒好氣地對宣寧說道,“李宣寧,這誰啊,他怎麽能那樣喊你呢?”
方才來時不已經和他說過徐骁便是她的門客了,宣寧奇道,“他怎麽喊我?”
“他喊你‘李宣寧’?”
宣寧想,他喊的可不是我,否則以她的脾氣,怎可能讓這徐骁這樣不敬,可她也不便解釋,只“嗯”了一聲,又随口問道,“對呀,怎麽啦,你不也這樣喊我麽。”
他和我能比麽,蕭且随一滞,想起幼時初見,母親帶着五歲的他往宮中參宴,禁宮階梯長且高,他走累了,想要姆娘抱,可母親不讓。
他實在沒有力氣,嘟着嘴往地上一坐,再不肯前行。這樣的行為顯然惹怒了母親,淩厲的耳光響徹在長階輕廊,他的耳中轟鳴,倒在銀白的雪地之中。
姆娘心疼他,想抱他起來,可母親指着他漲疼的腦袋,怪他弄髒了衣物。絮叨的指責比沁進身體的雪還要冷,蕭且随跪坐在地上,擡眼看四方城上黑壓的烏團。
連綿不絕的灰暗,将雨未落的沉悶,與寒冬朔風一寸一寸擠進他的心裏,他的目光轉向那見不到尾的階梯,倏然起身,沖那錦衣華服的女子擡起了雙手。
雷電轟鳴,卻驟然一聲輕呵破開迷局,“那裏,喂!”
小小女郎立在階頂,桃花雙髻上繞着紅綢,兩條長長的絲縧在冬風中狂舞,她小臉粉圓得像只春桃,烏色純摯的眸子裏盯着他問,“你是不是幽州的那個阿随哥哥?”
粉團子一樣的小女郎頤指氣使,用力擡着小手指向他母親,“我要他來陪和我頑,你!不許打他,也不許罰他,否則,我再不讓我父皇喊你們幽州人來吃飯了!”
母親唯諾地答應着,小女郎看着他臉上的指印卻笑了一聲,伸手來拉他,“正好,現下便與我去頑吧,我今日是大夫,可以醫治你的傷。”
“你是誰?”他掙開了她圓嘟嘟的藕手,皺着眉頭問。
“我是誰!?”小公主又氣又惱,這倒是個難題,從沒有人這樣問過她,她竟不知如何回答。
身旁的人都喊她作“宣寧公主殿下”,父皇還阿兄高興時要喊她“珠珠”,有時候也喊她“阿意”“李十九”“宣寧”,生氣了還吹胡子瞪眼,喊她“李意如”,名頭這樣多,小小的腦子裏亂糟糟的。
她喜歡別人喊她宣寧公主時的恭敬,也喜歡阿兄和父皇的那個“李”,于是小小的女郎脫口便說,“我叫李宣寧,你就這樣喊我。”
蕭且随在那發愣,可有的人沒閑着,午歇時候不多,徐骁迫不及待要給李意如耍槍,他們行到一處空曠處,身姿輕盈的少年槍走成河,招式間顯有生疏,然而力度和氣勢确實到了實處,若不是每日勤練加上天賦異禀,短期內不可能到了這個程度。
而那個小娘子呢,于灰青朦胧的天色下揚着笑臉,一眼不落地望着他,素手不自覺地撫上左腕,輕輕摩挲。
少年眉目輕垂,緩步上前,高大的影子近到她身旁,蕭且随把住她的左臂,在她詫異的目光中拂去了她袖上的水珠。
她的眸光很快恢複了冷冽深穩,那是他從來未在李宣寧眼中見過的沉寂。若說李宣寧平日裏是一支在酽烈絢爛下盛開的芙蓉花,那此時的她便像是無雪無晴日的白山茶,斂住光輝,在晦寒中獨來暗香,阒然無聲。
很像那個雪山上的女子。
他目光下落在她的左腕,平整光潔,瑩白無暇。
不多時,徐骁翻身飛躍,在兩人面前收住來勢,長.槍铮然落地,掀出一片薄塵彌漫。
他定是故意的!蕭且随擋住李意如,擡手用袖遮住鼻口,兩個少年鋒芒畢露的目光在空中對撞一眼,而後各自斂去,不可說的敵意種進心裏,徐骁徑直繞過他,對李意如笑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