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八荒游志
第二十四章八荒游志
承江王府。
宣寧來這兒是不必通報的,府上侍衛們眼觀着鼻,任由李意如長驅直入。
雨後午間,王府沿途春泥清香沁人。她先去看過了裴缈和兩個孩兒,問得李槐自回長安後忙碌非常,就算今日休沐,也一直窩在偏院書房和衆幕僚門客議會。
“怎麽這時辰過來了,可吃過午食?”裴缈問道,又喊人添碗筷。
李意如一擺手,道自己吃過了。
她多年不吃蜀辣,且方才宣寧吃魚之時她并未清醒,這時候倏然接控,簡直麻得她七竅升天。
宣寧這無知莽撞的性子也不知改一改,先是沖到楚郢面前自話“我已經知道你在代筆啦,這條路你走不通,另尋捷徑吧”,後又跑到蕭且随那裏去差點就直接告訴他“我不僅知道廬州賬本的事,還派衛缺去守,并且傷中了淄川王的人”。
等她指出後,“她”依然還要嘴硬,“阿随又不是旁人,我與他一同長大,而且他還是你孩兒的養父呢…”
氣得李意如又想躺回灰海,諸事莫煩。
李意如輕捏眉心,她這幾天沉在灰海不動彈,一是知道宣寧要耍脾氣不讓她見李槐,二是知道李槐既然已知曉賬本之事,必然有萬全之策。
她陪着裴缈和孩兒們一會兒,遙遙看見前院抱臂杏樹下人影熙朗,好似是幕僚們議會完畢,正往息所用膳。
李意如忙起身道別,說道,“散會了,我去喊阿兄來吃飯!”
——
偏院門扉洞開,不時有三兩年輕人往外邊走,今日是每月大議會的日子,承江王府的幕僚們都來述職。
此生承江王府的謀士數量遠超夕年,阿兄總算可以毫無顧忌在朝堂上大刀闊斧,想必他心中也暢快吧。
書房外邊站着李槐的兩個貼身小厮,李意如步履輕快,問過此時阿兄正在裏間,擡眼遠遠見着個青白袍衫的男子背倚蘭窗,她便帶着點來之不易的雀躍,輕聲走到他身後。
馥郁的茉香漸漸靠近,謝方行好似并未察覺,他垂眸流連于眼前的書冊,指間輕攥在紙張,卻良久也未翻過一頁。
微涼的素手貼上他的眼簾,等他長睫輕眨,女郎柔軟的小手受了癢,便發出一聲笑意滿揣的輕哼。她的聲線如同甜糯的糍粑一樣,又軟又甜,帶着些少女撒嬌的意味。
她笑着,湊近在他耳朵,輕言道,“我是誰!快猜猜。”
“珠珠?”
那小手兒猛地一顫,像是觸雷般飛快地收回去了,她愣愣地看着剛從內間轉出來的李槐,又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轉過頭來面容淡漠的謝方行,白瓷般的小臉刷一下紅得透徹。
“宣寧?怎麽來這兒了。”因着有外人在,李槐于最初的訝異中改口,倚在木仗上,看了一眼謝方行,眼中笑意更加深重,“前幾日不還把阿兄拒之門外麽?”
李意如萬想不到自己的眼神竟這樣不好使,先前把徐骁認作蕭且随就罷了,畢竟當時燈火闌珊,那兩個少年均是高鼻薄唇,看錯也情有可原。可如今竟把阿兄的背影也認錯了,鬧出這樣的烏龍。
看來還是瞎的年數太久,尚未完全複明。
她忙後退一步,向謝方行道,“謝先生,冒犯了,我…我認錯了,以為你是我阿兄呢,請萬勿介意。”
李槐甚是吃驚,他本以為宣寧從來不識得“冒犯”二字怎麽寫呢,今次竟能看見她對着他府中幕僚作揖道歉,簡直是可入長安奇景之一。
他轉向謝方行笑道,“難得,實在難得。出去一趟,我家妹妹也長大了,知禮了。”
上好的日光穿透薄薄的蘭花栅格,在謝方行冷淡無瀾的眼角渡起一個不算真摯的弧度,将笑不笑的清冽模樣,好似無暇寶玦,觸在手間卻冰涼刺骨。
骨節分明的手随意取了胡桃枦禾幾上放着的一只白茶書箋,淡淡的清香被夾進書頁,挺拔如松的男子撩袍起身向她行禮,“殿下長樂永安。”
李意如點點頭,眼神又在兩者之間轉了轉,謝方行不是笨人,知她有話要與承江王說,向兩人作揖告退,拿起那書本,長腿一邁,三五步就跨出了門檻并帶上了門。
屋裏暗下兩分,羸弱的青年面上更失光彩,李意如何曾見過李槐這樣落魄的模樣,就算是當年被貶離長安,他騎在馬兒上,依然華貴意氣自有風度。
她忍着鼻尖酸澀,要上前扶李槐,卻又觸得他手臂那樣纖瘦,只得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兩人至案桌旁坐下,略略寒暄幾句,李意如便問道,“阿兄如今很是信任謝先生?他的來歷,阿兄可都摸清楚了?”
李槐劍眉輕挑,謝方行既能在他書房行走,來歷自是調查到最清晰不過的,他只是沒想到自家妹妹會突然關心謝方行的來歷,莫非是楚郢那邊出了什麽纰漏?
他思緒幾轉,說道,“當然,謝先生背景清白,你問這個做什麽,莫非在哪裏聽說他來歷不明麽?”
李意如道,“當然沒有,只是聽冊兒他們說,謝先生文采殊流,是舉世之才,可宣寧好似并沒有聽過他的聲名,想來是他和孩子們自吹自擂的吧?”
李槐笑一聲,輕拍在她腦袋,“莫胡亂猜測,謝先生淡泊清雅,何欲蝸角虛名,他一年多以來都幫着承江王府運作,實乃吾之左膀右臂。不過他最近時時忙碌,冊兒和翠微的功課怕跟不上,罷了,等六月裏開學,便讓他倆去東山書院吧,只是半月才可回家一趟,你阿嫂又該想念得緊。”
書房裏大概是經常有人往來議事,前堂擺着好些桌椅,左右以團錦書架隔開空間,各有一張小榻供讀書休息。
方才謝方行正是靠在那疏蓮小榻上,姿态閑适自然,她便以為是阿兄了。
李意如又道,“今日我和阿随往醉仙樓吃飯,見到楚郢和長平見面了,阿兄,你說,楚郢和三哥會不會…”
李槐的面色不變,好似一切都了然于心,李意如帶着前世的記憶,總覺得此時的阿兄已有龍顏不驚的風姿。
他臉上帶着促狹的笑,并不問楚郢是否和淄川王有往來,反而伸手握了她的手掌翻看了兩遍,奇道,“楚郢和長平單獨見面,我家珠珠沖上去揍人沒有,可傷着手了?”
李意如一滞,想了想,若是從前的自己,的确最有可能先沖上去把楚郢揍一頓,哪能聯想到三哥?
想到曾經輕狂處事的自己,她略有羞赧,秀眉微蹙,抽出手扶在臂上,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惱怒,“宣寧豈是那般不講道理之人,阿兄!我在和你說正事呢,總之,絕不能讓楚郢和長平搭上關系。”
她頓了頓,盡力和緩言語中快掩飾不住的厭惡,輕聲說道:“宣寧想成親後一直都留在長安城,也不想楚郢回荊西去,阿兄,等荊西王死了,楚郢又沒有孩子,他便不能回去,朝廷會增派新節度使暫穩局勢,是也不是?”
荊西局勢詭谲無端,楚郢不能及時回去,當然逐角不能,或得一直留在長安。只是自己這個妹妹啊,為了和情郎相守,連人家的前途也不管不顧了。
不過呢,區區一個荊西王罷了,爛攤子一堆,就算失了又如何?得了大魏之明珠,楚小子在長安肆意揮灑的機會多着呢,安知不能在長安分風劈流、封侯拜相?
李槐失笑點頭。只見那小娘子臉上肅然,聲音壓低幾分說道,“阿兄,不瞞你說,我得了消息,荊西王的身子已日薄西山,不出一年半就要駕鶴歸西了。”
李槐面上無驚色,食指在桌上輕敲兩下,撐直身體問道,“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荊西王月前還領兵曾在肅州營巡防,可謝方行卻篤定他壽命将盡,無崖門的消息一向是靈通到邪門,李槐都快見怪不怪了。
可如今宣寧又同樣提出介個,她的路數無非就是衛缺和他背後的公主長衛、飛翎衛或者金吾衛罷了,能從何處得知這絕密之事?
李意如眨眨眼,靈動的眸子閃過狡黠的光亮,她眉眼輕彎,笑道,“我夢見的,哎呀,總之,我不想離開長安,也不想離開阿兄,還有長安的古樓子、透花滋…”
宣寧低聲哼笑一聲:“你別學我。”
李意如聞言一愣,下意識撫上眼角,回想起方才那個如少女般黠慧生動的笑靥,不由略略清淡了笑意。
而李槐呢,簡直被她的無厘頭鬧得沒忍住笑出聲來,撫住額角,溫柔輕語,“胡鬧。”
他道,“你啊,真是壞透了!楚郢可知你的打算?”
盡管李意如知道自己已然比眼前的阿兄還大上三歲,卻仍忍不住心中暖流洶湧,她挽住他的手臂,像小時候那般撒嬌耍賴,“可我再也不想離開阿兄了。”
李槐笑一聲,喊她“做作模樣”,卻仍答應着,“曉得了,我會找人看着他,不會他有機會接近任何女郎。”
見李意如臉上有得色,李槐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當然也包括你。楚小子心思沉,你別陷得太深。荊西路遙萬裏,阿兄怎願你嫁他?不過若是他能長留西京,倒是能考慮一二。畢竟咱們珠珠嫁人不必看他的家世人品如何,只要珠珠歡喜便足夠了。”
小娘子一下又不知有了什麽情緒,垂着頭,低聲“嗯”了一句,撚着帕子去抹眼角,仰起臉時卻是個笑模樣。
又哭又笑,情緒來得比暴風雨還要無常,咱們珠珠仍是孩子脾性,李槐揉揉她的發頂,不自覺地勾起了唇角。
“至于朝堂之事,你不必為我操心。”她的來意他怎會不懂,李槐本不願與她說這些,卻怕她又要獨自去查,陷進權力争奪的漩渦之中。他想了想,還是說道,“阿兄不想說得太多,總之,李柏和李桦知曉的我都知曉,他們所謀算的,我也有應對之策。一時的起落并不代表什麽,最終得勢之人才能為尊者。”
他的目光沉沉,是前世中她從未見過的勢在必得,他雖身弱,周遭氣勢卻盛,李意如與他銳利的眼鋒對視下,心徒然一提,砰砰地劇烈跳動。
青年目光稍稍一轉,頃刻間眸中光芒斂盡,再定睛去看,只有一派溫和潤澤,李槐笑了一聲,問道,“我倒聽說,你前些時候薦了個少年郎往雲策營去了?似乎是姓徐?”
李意如點頭,“對,徐骁,真是什麽都瞞不過阿兄。他是我府上幕僚,有些武藝在身上,只因著籍為賤,抱負難以施展,阿兄怎麽說起了他?”
是賤籍?李槐有些意外,不過一個無名小子也不值得他大費周章地查,他只說道,“到雲策營歷練倒是個好法子,虧得你看重他。昨日在禁中遇見裴中郎,他正與我提起這個徐骁,說他‘韌直敏速’,是個可造之材,還問我在哪兒找到他的,我是一頭霧水呀,仔細問了問,才知是你府上的人。”
進營地每月只得一日休沐,李意如倒不知徐骁有這般亮眼的表現,不過他既能成為大魏的異姓王,自有他的本領。她微笑道,“我倒不知他竟得了裴中郎的親眼,改日得空了,阿兄帶我去看看他?”
李槐失笑點頭,“下回我遇見裴中郎,便與他說說,想來去營中一趟也不是什麽難事。”
她扶上書架,好巧不巧正摸到上回朝晖提過的那冊《八荒游志》,這書都進到阿兄的書房來了?想來不是等閑之輩所著。
随手翻開幾頁,果然文筆如電,幽州、荊西、嶺南、吐蕃、大竺、突厥皆在列中,其地貌山勢,無一不準,非親至不能描繪。這種得之不易的好書,她前世竟未曾聽聞?
李槐見她入神,便沒有打擾,過了會兒裴缈親自來催李槐去用午膳,李意如才意猶未盡地合上書頁,随意在封上一暼,著者用着假名,曰寒山飄零客。
“喜歡就帶回去看吧。”
李意如點頭,卻覺得李槐的笑容裏似乎藏着些看戲般的興頭,她歪歪腦袋表示不解,李槐卻不肯揭示,應了裴缈一聲,接過了木仗,往外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