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意誰了
第二十二章心意誰了
上次從這個角度看李宣寧,還是十二歲那年除夕夜,官家給三州的歲禮裏邊有套精致的雪蓮托盞,她見了便愛不釋手,不是說不能給她,只多逗弄了兩句,她就動手要搶,還不許他面上不高興,他就喊她一句“強盜行徑”。
團圓的小臉猛地皺起,小娘子撲上來把他壓在了雪地裏,冰冷的觸覺從背脊繞上來的同時,他臉上生受了兩拳,直至她得意地拍拍手走了,他還生無可戀地躺在地上想,十歲的女郎哪有那麽大的力氣?
可她如今和小時候不一樣了,明明年紀長了,手掌卻變得柔軟,精致小巧的下颌連着線條流暢優美的雪頸,看起來比幼時更加美好脆弱。如雲團密的烏發輕垂一側,拂過他光潔的手臂和臉頰,所觸之處,癢意橫生。
白皙修長的五指輕撐在他胸口,細嫩的指間微涼,酥酥麻麻的酸澀感穿透皮膚,沁進心口,随着血流飛速蔓延四肢百骸,他的心跳突然猛烈,激蕩起伏。
她神情怔忪,呆愣在那不知想些什麽。鮮豔的檀口微啓,似乎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出口。
她的唇脂雖還是紅色,但較方才在葛園又好似更紅一些,大概是更衣時補過了?唇瓣垂涎欲滴的飽滿,比她腰間那串兒渾圓的赤紅東珠還要潤澤幾分。
少年長睫輕閃,面色漸漸不自在,別過頭看向窗外。終年翠綠的槐樹開出了白色的花苞,可惜春雨無情,鬥大的雨滴打得枝散花落,雛雀栖在檐下歪斜的草窩裏,似乎好夢正酣。不遠處的樓閣飛宇剛上過新漆,牆面着色均勻,幹淨又整潔。
他努力轉移視線,可薄衫之下的觸感如此真實而柔軟,他再壓抑不住本能的熱意,喉嚨滾了幾回,捏緊手掌清咳一聲,支吾着,“那個,李宣寧,要不你還是先去下去,我們…這樣…”
宣寧這才回神,撐起身子,從容不迫地從他身上躍下,不知碰到哪裏,少年皺着眉頭悶悶地哼唧了一聲,好似非常痛苦。
宣寧盯着他,依舊诘問着,“那為何要吊着胳膊,你分明已經好全了。”
蕭且随感覺松快多了,張嘴随口胡謅,“那不是你送來的幾冊話本子太有意思了麽,我想着一口氣看完,可那裴四郎日日來下帖,還想借我的回纥馬去和女郎游玩,陸子彥也是,他母親給他說親事,他選得眼花,又來煩我,我只好假稱胳膊還沒好,圖個清靜。”
“真的?”宣寧根本不信,狐疑地看他。少年的耳根染着粉紅,兩眼也溜溜地轉不敢直視她,分明是說謊的模樣!
他不敢再胡扯,忙問道,“你說的黑衣首領究竟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今晨又遇刺了?”
宣寧不肯透露,只搖頭說“不是”,便不再多言。
蕭且随一面七手八腳地收拾衣裳,一面又問了幾句,宣寧心不在焉地答着,句句都詞不達意。
這兒沒有鏡子,兩人也沒帶随侍,他的衣襟掖來掖去都弄不整全,皺皺巴巴的,宣寧看着渾身難受,忍不住上前要幫他扯直。
沁人的花香步步逼近,少年身姿僵硬,任憑纖纖素手撫在他的領下左右輕輕扯了幾下,待整理齊整,她便滿意點頭,道一句“這便好了”。
少年垂眼見看着她長睫撲閃,眉眼輕彎,早春清晨醉人的暖風驟起,空氣中騰然升起了炙熱的火燒。
他覺得自己已經快化成一攤水了,不由自主地想拉一拉領口,而剛擡手,那小娘子細細的眉卻輕皺,她揮手狠狠拍走了他的,“幹什麽呀,好容易給你整理好,勒脖子啊?”
蕭且随思緒早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處去了,只愣愣地附和着她,“嗯……”
宣寧就是這樣,付出了好意,也不管對方究竟需不需要,只要她覺得被辜負了,便會氣惱。她“哼”了一聲松了手,“你覺得勒就自己弄齊整,要麽你別坐在我對面,看着別扭。”
她揚聲喊人進來點菜,掌櫃的面有難色,說今日最後六尾鯉魚已讓隔壁的長平公主選走了。
“殿下恕罪,您的人來定雅閣,小的不知蕭世子也會同來,您看,您獨來時甚少吃魚,這…”
“她幾個人啊,要吃六條魚?”宣寧驚訝道。
掌櫃不敢說長平公主正是在樓閣之上見到宣寧公主帶着蕭世子進樓才加點的魚,額頭冒着汗,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長平公主殿下選了六個不同的口味,分別是炭烤、清蒸、紅燒、魚羹、脍、幹煸,是以用了六條魚。”
長平公主與淄川王同為戚妃之子,向來與宣寧沒有來往。蕭且随不願宣寧為難,便對掌櫃道,“罷了,吃別的魚也是一樣,今日就來個炭烤草魚吧,弄個三四斤就行了,再加兩個小菜,我還要一碟辣白菜,李宣寧,你呢?”
宣寧請客吃飯卻沒能點着客人想吃的東西,那如何能忍,長平放着自家的瓊華樓不去,偏生要來這醉仙樓?她轉轉眼睛,随意加點了兩個冰鎮飲子,見那掌櫃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便故作無意地問道,“掌櫃的,我阿姐在哪間雅閣?她一人也吃不完這樣多的魚,咱們過去同吃也未嘗不可。”
掌櫃心弦放松,告知道,“長平公主殿下與福康公主殿下同來,鳳臨天字乙號雅間。您請稍待,小的這就去為您傳菜。”
長平請福康吃魚?宣寧與蕭且随一同眨眨眼,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事情,要說她請朝晖還說得過去,那兩人的哥哥勢如水火,她們竟可以心平氣和地同桌而食?
不過話說回來,朝晖因為吃了曾恪那個案子,正同宣寧仇深似海,上回在宴上遇見,薛昭容帶她來送及笄禮,她的臉都還是綠的。
“去看看?”兩人說走就走,立即轉進了她們隔壁的丙號雅閣,穿過內間屏風,蕭且随将最靠近乙號的那間窗牍打開,斜雨輕灑。他探出半個身子望了望,回頭便宣寧搖了搖頭,“她們窗戶緊閉,聽不到什麽聲音。”
“啊,再等等,或許她們還沒開始說話呢。”宣寧想了想,側臉貼在牆上,豎着耳朵聽着,“她倆在一起肯定有所圖謀,能讓兩個敵手同桌分食,那此事定與她們共同的敵手有關!”
想到可能有關阿兄的安危,宣寧喊來衛缺,令他飛身上到屋頂窺探。
衛缺潛上屋頂不是難事,只是他去打探,何人來護住公主。
宣寧混不在意,一拍蕭且随肩膀,“阿随在呢,怕什麽?”
衛缺眉毛一挑,顯然不太認可蕭且随可以保護公主。只是兩個雅間離得不遠,來回不過縱橫之間,衛缺點頭,從袖籠中扯出一塊青色布料,在身上系了幾個來回,長衛袍衫就被遮擋得密不透風,他将面紗挂上耳朵,輕身踏上高聳的飛檐,兩個回落站定了位置。
蕭且随眼睛微眯,“…他很熟練,你是不是經常喊他做這種事?”
宣寧看他一眼,哼聲用身份來壓他,“管起本宮的事兒來了?回吧,吃魚去。”
兩人剛轉過屏風,忽聽見吱哇一聲門響,熟悉的聲音混在外間嘈雜的繁鬧中竄進耳朵。
“且慢些上菜,還有朋友未到。”
是楚郢?!宣寧猛地後退,左右急看,屏風內本是供客人們臨時更衣之處,除卻兩個浣花水盆,便只有一個仄逼的雲山角櫃,是用來挂衣裳的。
她把蕭且随推進去,自己也側身躲入,小心輕聲關住了櫃門。
與楚郢同來的人她并不陌生,正是日日跟在楚郢後頭的那個幕僚江家二郎,個子倒是高大,只是生得其貌不揚,平日裏沉默寡言,她幾乎沒有聽過他說“殿下萬福”“屬下告退”以外的話。
而楚郢的聲音與平時的溫潤大不相同,他的嗓音冷淡疏離,帶着一絲上位者的倨傲,好似是江二郎做了什麽錯事,楚郢斥責不斷,直至一聲響動,江二郎受了他一腳,跪倒在地。
宣寧整個臉都燒起來了,楚郢果然不像他表面上那樣謙恭有禮,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引她上當而裝出來的假象。而她竟然被騙了整整一年多,實在愚蠢至極!
不對,宣寧心想,何止一年,足足三年,還是等他主動暴露,她才如夢初醒。
她側着耳朵仔細聽着,江二郎聲音低沉穩重,他道,“郎君,那件事确實是江某的疏忽,只是宣寧公主已與郎君定親,目的達成,還請您履行您的承諾,把籍書歸還于我。”
楚郢嗤笑一聲,“‘目的達成’?難道不是功虧于潰?宣寧公主知曉了我不通文墨,已對我愛搭不理了,她還怎可能嫁給我,我又怎能拿到她身後那些支持?”
江二郎道,“某記得,與郎君的約定不過是為您代筆一年罷了,至于與宣寧公主殿下的通信,不過是意外,至于宣寧公主殿下是否傾心您,您是否可以尚主,都不在我們的約定之中。”
宣寧瞳孔劇縮,籍書、幕僚、代筆,有什麽線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手掐在腿上愈發用力,可腿上并不疼痛,擡頭一看,蕭且随面色通紅,顯然忍得很痛苦。
角櫃狹小,蕭且随個子又高,頭頂着天板尚要微微弓着身子,兩人足膝相抵,她幾乎是團進了他的懷中,就連掐錯腿都不知道,她忙松了手,不再掐他。
與她通信的人竟一直是這個江二郎,想起那些輕聲慢言的私語,她羞得面色潮紅,不知江、楚二人是否同時在這些信件上斟酌用詞,更不知他兩人共同讀信時,是否對她的一腔熱情無恥言笑。
江二郎甚至要在信中要喊她作“卿卿珠珠”,宣寧惡寒遍布全身,氣得整個人都抖起來,想她堂堂魏公主,竟與一賤民卿卿我我而不自知,簡直是一生之恥。
宣寧眼睛赤紅,心中翻江倒海的憤怒險些化做實質沖破這小小的櫃門。
等知道了一會兒楚郢要見的人是誰,她非得找個理由把楚郢揍到半死不可,他還想回荊西?想做荊西王?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可憤怒之餘,又有些許委屈的酸澀漫上眼角,她不願在別人面前拭淚,只得仰着頭,緊緊咬住唇瓣,瞪着蕭且随。
好了,這個秘密被蕭且随聽見了,她甚至想把他也一起滅口。
“別…別哭。”少年兩手扶在她的圓肩,用氣音輕言,“李宣寧,別哭。”
可他的嗓音又沉又啞,宣寧古怪地看他一眼,後知後覺地觸到他的身子滾燙如火,她驚了一跳,抓緊他的手臂,踮腳湊近他的耳邊,問道,“你怎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