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傷病
第七章傷病
雨下了整夜,到東方日出時卻顯見晴好,靜聽院中霧霭輕薄,三三兩兩穿行着幾個清灑侍女,掃帚拂過紛落的花瓣兒,稀稀落落的擦響傳進裏間。
早春的清晨仍然寒峭,兩個躲懶畏寒的侍女低着頭移到廊中值夜的篝盆旁,抱着掃帚,輕呵手心,小聲地交談起來。
還未說兩句,檐下快步踱過來一個高大挺拔的緋衣長衛,他按着腰間懸挂的漆黑唐刀,一雙手臂肌肉爆起,撐得半袖輪廓分明。飛揚的長眉緊蹙,冰冷陰暗的眸子直直地盯過來,像在打量足夠一擊必殺的獵物。
她們識得這是宣寧公主的長衛史衛缺,想起他殺人如麻的傳聞,兩人齊齊一顫,交握雙手垂首退出了廊橋。
衛缺微微眯眼,巡視一遍,确保沒有人能打擾公主的睡眠,又輕步向外走了幾尺。
宣寧一夜未眠。
昨晚一閉上眼,紛繁複雜的思緒就淹沒過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今日辰光一亮,她便喊了人進來收拾,稍作修飾,連朝食都沒好好用,急急地就要回禁中去。
——
司天臺少有人來,太史令參朝未回,只得兩個面無表情的靈臺郎接見公主,亦步亦趨地陪同在麒麟閣中。
書閣古典雲集,堆疊在高聳入空的木架上,足以遮天蔽日,閣內昏暗,天頂烏色清漆上繪四宿抱北樞的星案,昭示萬邦祥和。
棠梨勾金篝架上熊熊燃上了明燭十二盞,小娘子跽于其旁,秀眉輕蹙,看着靈臺郎捧着星典一頁頁地翻。
古冊上的篆字如同天書,宣寧實在看不懂,只得捏着眉心,側着耳朵聽那王靈臺一板一眼地念來。
“…翟微九星,行五宿六列之時,以東來紫氣運祭,輔以狼髓鳳骨,可令江河逆轉、光陰溯流…”
宣寧擡手打斷了他,眉毛微挑,昂首道,“‘狼髓鳳骨’?此語不異于天方夜譚,典籍上可有記載曾有誰經歷過這事兒麽?”
靈臺郎凝神翻看了須臾,又喊了幾個漏刻生一同在書架翻找,不到一刻,楹蘭木幾上便堆滿了書典。
宣寧:“…真有這麽多案例麽?”
她随手拿起一冊遞去給王靈臺,各種荒缪絕倫的故事便從他口中道出,古語難懂且拗口,聽的人腦袋青漲,偏偏王靈臺好似沉迷其中,越念越快,更像是妄語咒符似的。
“好了好了,別再念了!”宣寧喊了幾聲,王靈臺都沒有反應,兀自沉溺,她只好飛起一腳,在他鞋上狠狠碾了一下,王靈臺這才舔舔舌尖,意猶未盡地告罪。
早聽說司天臺都是一幫為天文星宿發瘋的癡郎,這下她可見識到了。她拎起那面封一看:《通占:千面萬象星宿經卷》,著書的還是秦時大家,也許确有幾分可信。
縱使如此,她又往樓觀臺問道士要了幾張驅魔靈符疊進了香囊。
“咳咳咳…”一出樓觀臺,宣寧忍不住彎着腰一串兒咳嗽,那殿中央立着個冒青煙的饕餮煉丹爐,不知在煉些個什麽。
送她出來的樓觀臺長史垂着背脊,上下作揖,忙不疊地告罪,“殿中所煉正是官家的益血補氣丸,不曾想殿下親至,未能提前安排,損傷鳳體,罪不可恕,請殿下降罪。”
長史常在爐旁看管,衣衫發梢都是香灰兒味,宣寧站着不算近,卻還是承受不起,用絲娟輕捂口鼻,囫囵道,“好了好了,回去吧,既是官家喊你們煉的,就好好看着去,不必再送了。”
待快走到大明宮,那“鬼祟”卻并未被壓制住,宣寧不自禁地眺望着含元殿的方向,再也移不開腳步。
她捏了捏袖間,強壓着心頭不斷湧動的凄苦和惆悵,嘆了一口氣,低聲問道,“你是想見阿耶麽,朝會未散,此時不便往前朝去的。”
李意如道,“我知道。”
她立在風裏,聲音哽咽着,喉頭顫動幾許,又喃喃道,“自離開長安那日起,我就再也沒見過父兄,死訊傳到長安五月後,阿兄曾獨往膳州祭我,見禮時,我就被楚郢綁在屏風後頭,咫尺天涯,不過如是。”
宣寧輕輕一顫,問道,“長安與鄯州有萬裏之遙,阿兄獨去,身子可吃得消?”
李意如似乎沉溺在回憶中,沒有細想“她”這句話,也沒有回答。
不知望了多久,大明宮傳來下朝的鞭響,身體中不屬于她的悲戚更是濃烈如同陳酒,激得她幾乎支撐不住身體,憐光見狀忙上來扶她,“殿下,此處風大,是否身體不适?”
宣寧掙了她,自語道,“這沒由來的傷情究竟從何而來,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變得像你這樣多思多愁,還能好好過日子嗎,豈不是每天都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
她又嘆氣,瞥了一眼瑟瑟發抖又垂眼觀鼻的青衣們,說道,“你既選擇茍活,又何必總是自憐自艾,你過得好,才是最大的報仇,唉,行了。”
她捏了捏香囊,皺着鼻子咻咻,“看來你不是尋常鬼祟,我也大方些,給你些與我親族們相處的機會罷,免得你時不時哭着,我鼻子也難受。”
——
李冊和李翠微這幾日沒人抽查功課,整日裏只管跟着騎射師父在後山緩坡練習弓箭和騎術,兩人新得了小馬駒,熱熱烈烈地期待每日的開課。
李意如陪着裴缈挑選新春布料回來,正遇見姐弟倆個滿身髒污地在烈陽下洗刷馬駒上的泥土,姐弟倆個個頭、模樣都極其相仿,兩張笑臉似比驕陽還熱烈,李意如忽得想起那只有一面之緣的“兒子”楚遂,從前太過相信楚郢,或也不甚在意,根本不知那孩子究竟從何而來,而他的父母又在哪裏。
只是倆個孩子渾身泥點,新做的雪白騎服成了灰色,眼見是不能再穿了。裴缈一向節儉,臉色很是不愉,開口斥責,“這幾日是縱得你倆人無法無天了,謝先生曾說,‘君子無垢無塵’,他才不在幾日,你們倆個就弄得這樣污七八糟,不成體統!”
李冊比之阿姐略腼腆一些,他小臉微紅,頓下手中動作,先見了禮,後又反駁,“母親,謝先生所說‘無垢無塵’并非指衣裳與形容,而是指君子心性潔淨,至純至清。也就是說,只要一個人心性高潔,不落俗物、不染塵埃,即使是渾身烏糟的乞丐,亦可稱為‘君子’!”
李意如望着天,只祈禱這直腸子的小侄兒有個好運氣,裴缈果然氣得倒仰,提高了聲音,問他,“你讀幾天書就開始訓斥母親了?”
李翠微聞言知道不妥,見弟弟唯唯諾諾還想再辯,便一掌狠狠拂在李冊腦頂,清脆的一聲敲擊,可憐李冊好似腦袋空空,窘在那裏不知所措,李翠微翻着白眼斥責,“母親教訓,咱們應當照做。”
她壓低了聲音對李冊說道,“胡言亂語掉什麽書袋子,愚不可及!不想被罰就閉上嘴巴!”
她立即将毛刷遞給了一旁侍從,又吩咐下人準備熱水,轉向裴缈說即刻就回去沐浴,接着胡亂向大人做了禮,拉着李冊的衣領子一溜煙跑回後院去了。
裴缈看見幾個下人手忙腳亂跟在後邊擦拭那幾串泥濘的腳印子,煩悶地籲了一口氣,自語道,“兒女都是債,越還越還不清,翠姐兒蹒跚學步都好似就在昨日,現下卻已是懂得看臉色敷衍人了。我啊,遲早是要被他倆氣死。”
李意如輕笑了笑,安撫她幾句,又道,“我瞧着這幾日他二人一大早就練騎射,至黃昏才罷還,每每大汗淋漓,長安城的小輩裏,比他們能吃苦的怕是不多了吧。”
裴缈心想,長安貴親養尊處優,多有纨绔之輩,像他們洛陽裴氏,三歲開弓,四歲騎馬,到七八歲便可草場馳騁穿楊射柳,微姐兒和冊哥兒的騎射功夫比之裴家兒郎,早是不夠看的。
只是她不拂公主美言,裝作欣慰點了點頭。
李意如又問,“早些時候在前院見到一位謝先生,看起來清潔高雅,只是不聞其名,他是阿兄請來的講師麽,不知學問如何?”
說到這個,裴缈便有些憤慨,她本是請了儒學大家,前大資殿學士來給二子開蒙,可李槐卻道姚大學士年事已高,也沒教過幼童,硬是換了一個無名之輩來教學。
“無名之輩?”李意如問道,“難道他連舉子都沒考上?”
裴缈皺着眉頭,“他考不了,謝方行是商戶出生,本就不能應試,只是他确有幾分才學,先是送來一本什麽勞什子的游記入了你阿兄的眼,白吃白喝請來府上做門客,後姚學士被你倆個侄兒氣得拍了桌子,你阿兄又請謝方行來教學。”
“謝方行是商戶出生?”李意如大吃一驚,前世的謝方行不僅應試,更是在一年後一舉中的,攬下三甲,殿試後被父皇親點探花,長安貴女争相求之,只是他無意攀親,直到李意如離開長安也沒有娶親。
他怎會是商戶出生呢。
“千真萬确,你阿兄在我面前都不知為那謝方行嘆了幾萬萬遍,總是說什麽‘可惜可惜,謝方行非池中物,若有一日商籍也能應試,他必定石破天驚’之類雲雲。”
和前世不一樣,這是為什麽?李意如有些不明白,垂眼又問,“謝先生這幾日好似都沒來…”
裴缈輕輕一笑,又嘆了一口氣,“你阿兄極其器重他,就算是個沒官職的門客,外出辦差時也會帶着同去,唉,若是短時間回不來,把微姐兒和冊哥兒送去東山書院也使得,謝方行岐黃之術了得,對你阿兄的傷病有好處,唉,他第二日便追去了,帶在身邊也好,這天氣濕冷的,不知你阿兄又遭多少罪…”
“傷病?”李意如渾身一顫,猛地擡起頭。
裴缈黯然垂首,眉間惆悵滿落,望着那将滅的霞光,喃喃細語,“你阿兄同我說,十五時候,太醫令就斷言他活不過弱冠之年,現下他也二十五六了,冊兒和翠微都身強體健,他說,足夠了。”
李意如手中半包魚料也沒抓穩,連紙帶食一同漂到池中。落日忽地沉入山脈,人間只餘一道殘霞獨照,昏暗的紅光灑入碧綠的鯉池,點點碎芒被翻滾猙獰的肥鯉争相吞噬,漣漪層疊又漸漸平息,天地間唯剩寂靜與黑暗。